“原来爸爸,并不是因为楚渭本身才喜欢楚渭的呀……原来爸爸对楚渭的喜欢,全部都是建立在对别人的基础之上的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被一种清脆的寂静打断得很是彻底,那声音平稳,安静,却又洪流暗涌,如履薄冰,“但妈妈是妈妈,我是我啊……!”
“楚渭!”
冰层碎裂了,男孩拉着父亲一起跌落下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男人厉声斥责,满面费解的怒容。他感觉自己几年来的苦心似乎都被人狠狠丢在地上遭到了无情的践踏,对方仅凭着一己的臆测就开始随意用冰锥往他心上刺出窟窿。
“你是我儿子啊,身上流着我一半的血。你和你妈妈本来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我又怎么会把对她的情感强加在你身上呢?”
他发泄完心里好受了一点,这才平复着语调:“或许,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对你和凌顼,确实是因为某些缘故而投入了更多的精力。”他皱着眉头开始自我检讨,“但那是因为我本来就错了,我愧对你们的母亲,所以只能用更多的时间和心力来弥补。”
他摇头:“但你没有任何理由就空口判断我是把对你和对她的感情给搞混了,说得好像我只是把你当成了她的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一样。楚渭,你知道吗,这不仅仅是对我,也是对你们母亲一种极大的不尊重。”
六岁的小孩被父亲教育得呆呆愣住了,他听着父亲语气里的失望与寒心,这才逐渐反应过来刚才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似乎都只是缘于他妄想里一厢情愿的任性。
他知道这时候他应该是要立即给父亲道歉了,只有这样,他或许才能获得父亲的一丝谅解。但不行啊,他才只有六岁,他克制不了自己体内的庞杂的情感,他还是愤怒,还是不甘,还是委屈,还是心里泛着酸水。
“可是爸爸……你好像真的很爱妈妈。”他于是委屈起来,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情感都只有唯一的原因,“比爱楚渭还要爱她……”
这句蔫了吧唧,咕哝不清,还带着点可怜色彩的话一出口,M237这才有点反应过来这小孩先前一系列无理取闹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含义。
他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匪夷所思地蹙起了两道俊秀的眉毛,有些气笑了的意味。
“你不会,是在吃你妈妈的醋吧?”
楚渭打了个激灵,小脸瞬时就红了。
“没、我没有!怎么会有人吃自己妈妈的醋啊!!”他恼羞成怒地大吼,“还不都是你突然说我和妈妈很像!”
“别这样,你这样很容易让我联想到秋翊。”M237嫌弃地眯了眯眼睛,“但我只是说你们长得有点像啊,你和你妈妈性格差异可大了去了。而且……”
他突然瞥眼打量起满脸通红的小家伙,看他眼眸璀璨如晶石,在月色下泛出淡淡的光泽。
“而且可能是我基因比较好吧,”他笑起来,“平心而论,我觉得你比她可能还要稍微更好看一点。”
那声附在他耳边低沉的轻笑又一次响彻在楚渭的耳里了,他知道自己是产生了幻听,但那幻听无可救药,一遍又一遍虫蛀一样只往里钻进去。
他的心被蛀蚀了,蛀蚀得像月亮上的暗影。
“嗯,”他罕见地因羞涩而低垂下了头去,耳尖粉嫩嫩的,连那些得心应手的甜言蜜语都说得磕磕绊绊,“爸爸是世界上第一好看的人,楚渭只能排第二。”
他又开始偷偷抬眼去瞅他,看男人柔软的发丝映上月华,眼下的泪痣被光影遮掩得像在交吻。
“爸爸,真的好漂亮,像童话书里的公主。”他扭捏起来,小酒窝凹进去甜丝丝的,“我以后也要娶爸爸。”
“?”M237一愣,“我可是男的。”
小孩一听,兴冲冲的神情瞬时消下去了几分,他面团一样的脸蛋轻轻鼓了鼓,却立即又重整旗鼓无比坚定地看向了他。
“那我就嫁给爸爸!”
“……”
M237语塞,并不觉得这二者有什么区别,但却也没怎么在意,无奈地摇头一笑也就随便划过去了。毕竟小孩子对亲情与爱情的误解,时候一到,也自然就什么都懂了。
楚渭一看爸爸没有再拒绝,忙是喜上眉梢乐颠颠地笑了。他在夜色里欢快扭起了自己的两瓣小屁股蛋,到这时父子俩才总算是完全地冰释了前嫌。
“爸爸,那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星星对吧?”一切的危机都得到了化解,楚渭终于是得以放松下来,他指着月亮,斜斜地倚在父亲怀里抬头去望天,“从刚才我就注意到了,它真的和爸爸说的一样,好小好亮呀。”
M237揉着孩子的背脊一笑,这时却很乐意再开口将F263教给自己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返还给他。
“不是,那叫做月亮,星星是它旁边闪烁的那些光点,很小,你看到了吗?”他看着天上一轮弯弯的月牙,笑眼一样,径直地便就说了下去,“你看这个月亮,现在还是弯的。但过几天就会变成圆圆的灯泡,再过几天就会被地球偷藏起来让你找不到,然后再悄悄出现变成弯弯的形状,长此以往。”
“哦哦,原来还会这样。”楚渭点头,但并不急着欣赏,“那爸爸,地球又是什么呀?它为什么要把月亮藏起来呢?”
M237回忆着F263的所思所想:“那是因为……月亮太美丽了,而地球又太贪心了,它想完全占有月亮,所以只能用每月唯一的一次来好好珍藏。”他说着,站了起来,牵儿子走到高高的围栏边从空隙里眺望,“这里就是地球,但只有外面,才是自由。”
楚渭随着父亲的视线抬头望向这片钢铁的围栏,围栏很高,而空隙间的世界却又很窄。他看看月亮,又看看围栏,看看缝隙里一眼望不到底的地面,又返回来再看看眼前的这堵钢铁。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爸爸,你说,是不是因为地球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拥有一次占据月亮的机会,它为了盼望这时间尽早地到来,所以才把这段漫长的等待命名为了‘月’份呢?”
“什么?”
“爸爸,从现在开始,楚渭一定会好好努力的。”小孩牵着他的右手,突然以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顿道,“但等到楚渭带着爸爸成功逃离这里的那天,爸爸一定要答应我,成为只属于楚渭一个人的月亮哦。”
第八十章 不要碰我
当天夜里,M237久违地失眠了。
他听着耳侧楚渭平稳的呼吸,细细软软那么轻盈,他却仿佛回到了曾经那数百个伸手不见五指浓稠如漆的黑夜,他一个人躺在密闭的房间因伤口的疼痛辗转难眠,深陷在不见底的泥潭里只静静等候着死亡的终结。
他没想过,即使到现在也没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他竟然有可能逃离这片囚禁了他一辈子的牢笼。
F263曾想过,所以,她死了。
那唯一一个教会了他如何在黑暗中许下愿望的女孩,却反而残忍地带走了他对于自由的最后一丝奢求。
他的梦醒了,从此忘记了梦中见过的所有。
他以为自己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然忘却了,以父亲的名义心甘情愿戴上了厚重的枷锁。
但楚渭月夜下一番郑重的许诺却突然让他回忆了起来,不是,他不是忘了,那渺小的希望原来还压在心底某一处隐蔽的角落并没有消失,它只是被自己的逃避,被自己的无能,被自己的懦弱给藏了起来,藏进无人知晓便是没有存在过的虚无。
可这份自欺欺人的骗术被无情地戳破了,它拙劣而不堪一击,在楚渭说出带他逃离这几个字眼时,像被敞亮的日光照射,无所遁形。
这时,儿子幼小的身影逐渐和记忆中某个稚嫩的孩童重合了。他们有着相似的年岁,相似的骨骼,都在月光下扬着清亮的嗓音,不知天高地厚煞有其事地允诺。
那一刻,风穿过他。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曾经的女孩是真的信了。
否则如今,他的心又怎会如此剧烈地颤抖。
可那明明是不该去相信的啊。
小孩能做什么,又能懂什么呢。他们在研究院的压迫下弱小得形同蚁豸,却还妄图以兔搏鹰,以卵击石,即使自己在生活的冲撞下碎裂了,却还要守护着最初荒诞的固执。
幼稚,幼稚。幼稚得让人发笑,却也幼稚得让人心疼。
所以他笑了,就像当年的F263一样,摸着楚渭的头发轻声骂了他傻瓜。
但自己却当了真。
所以到底,谁才是更傻的那一个呢?M237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摇头了。
他仍旧听着耳边楚渭没心没肺地咂嘴、翻身,比棉花还要柔软的呼吸中不小心散漏出了几句甜甜的呓语:“爸爸……楚渭……楚渭一定会……吧唧吧唧……”
M237怜惜地侧身搂过他,把小孩蹬掉的被子重新盖起了。
第二天,M237起晚了。他已经忘记了昨天大概是几点才睡着,只是失眠的痛苦让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就好像半边脑袋都被浆糊浇筑了一番。
他牵楚渭一起去餐厅吃饭,钟昴照旧等着,秋翊仍旧不在。他习惯性环视了一圈,立刻就觉出了好像哪里有些微妙的奇怪。
但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说不出来。
只觉得心里好像突然莫名其妙地缺了一块。
他于是转头望向楚渭:“楚渭,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小孩不奇怪,他熟练地干着饭,小勺在碗里叮当直响:“没有啊?爸爸觉得是哪里奇怪?”
M237也答不上来,只好无奈地放下手头动作,宕机的视线有意无意又飘向了早已在桌上看起书来的长子。
很快,金发的男孩就察觉到了这股无助的注视。他抬头,湛蓝的眼瞳从事不关己的楚渭和茫然困惑的父亲脸上一一掠过,终于停下翻书的手势思索了片刻:“如果爸爸说的是今天和平时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的话,那么是的,今天确实有些奇怪。”
M237一惊,赶忙催促:“哪里奇怪?”
但出乎意料的,钟昴向来平静的神色里却突然闪过了几分就连他也看不太懂的……怜悯?
“凌顼……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过来吃饭呢,爸爸。”
他听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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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237怎么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把最重要的儿子都给忘了。
他疾走在路上不停地反思,虽然昨天把楚渭带回自己房间的初衷是时间太晚不忍再打扰到熟睡的凌顼,但今早起床的时候他竟然却一点儿都没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怎么能够察觉不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呢,明明是那么一个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人不见了啊。那个小人虽然总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却又总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处处为别人着想,却永远在委屈自己。他不知何时将那生来的听话与乖巧当作了一种习惯,以至于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习惯到了漠视。
怎么会这样呢?他不停地责问着自己,乖逆的人肆意当道,真正懂事的人却只得到了遗忘。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就这样,M237怀着满心愧疚敲响了凌顼的房门,但熟悉的脚步没有出现,就好像房间里本来就没有存在过任何人。
他拧了拧把手,拧不开,门被从里面反锁了。
他突然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他这时才意识到乖顺如是的凌顼怎么可能仅因为自己一次的失误就错过了早饭的时点,他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他于是开始在门外大喊,喊凌顼的名字,也冲着摄像头喊林秦的名字。
但门打不开啊,门从里面被锁上了,他打不开,他无论怎么敲怎么捶怎么砸却都打不开。
他突然崩溃了,就像曾经他看着F263肚子上那个弧度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崩溃让他紧捂着脑袋滑坐在地了地上,恐慌症发作般冰冷地发起了抖来。
但——“咔嚓”,门突然从里面开了。M237靠在门上没有注意,一下从后面敦实地摔了下来。
他从朦胧里看见一坨长长的黑条从门把手甩到了地上,然后一双糖豆似的圆眼便高高地从头顶望下俯视起了他。
蛋壳开始用他圆润却冰冷的脑袋去蹭他的脸,也或许是为了拭去他未干的泪。
“蛋壳?”M237怔怔的,好几秒才反应出是蛋壳放了自己进来。
他于是赶紧忘恩负义地推开蛋壳挡住他视线的脑袋,撑坐着环视起他再熟悉不过的房间。
只是……这还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吗……?
木质温馨的上下铺不知为何已经坍塌了,像地震之后的废墟。他震惊地起身,虚浮着脚步跨过也同样化作了废墟的桌椅、窗框、橱柜,最后在唯一完好的桌肚下面发现了瑟瑟颤抖着的凌顼。
此时的凌顼好像已经完全和桌肚下的阴影融为了一体,只是黑色发丝还在两臂间随着颤抖簌簌动着。周遭都是静的,只有他的骨骼在紧锢之中咯吱作响。
“凌顼……?”轻轻地,M237蹲了下去,他喊着凌顼的名字,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他。
可一瞬间,凌顼抬起的眼眸却让他僵住了。那双平日里莹润似宝石的眼睛此刻已不再是往常的样子,它变得尖细而刺眼,在黑暗里散发出诡谲的红光,像流出了血作的泪。
他的手不由停在了凌顼头顶。
“爸……爸……?”小孩抬眼,最后一丝理智让他不得不费力地才能从一片血色中辨别出父亲的神态,“爸爸你……怎么……?”
但继而,他瑟缩起来:“不、不要!不要碰我……!”他为了逃离头顶那片温热,拼命地往里蜷缩,“对不起,爸爸,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不要……求你不要怕我……”
他不停地,魔怔般地向他道歉,鲜红的瞳孔却失焦一样逐渐逃避起父亲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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