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宛若及时雨一般的登场于钟昴而言却并不是件好事。因为倘若说先前还是心存侥幸的半信半疑,那么林秦的出现无疑是给了他一剂明确的肯定。
他的父亲一定就在里面。
阴鸷地盯着林秦离开的背影看了几秒,金发的男孩终于悄无声息如猫般来到了门口。
门没上锁,他轻轻扭开。
蝴蝶总算被猫抓住。
但亦或是猫将永远囚困于蝴蝶的梦。
它已经无法再扑取别的蝴蝶了。
它被瓦解了。
单面玻璃后面的男人,有着最美的眼。但那双美丽的眼睛现在却已微阂了起来,就好像星光收敛在了潮湿的夜。
他在流淌。
低垂的眸光在流淌,柔美的泪痣在流淌,青黑的发丝在流淌,就连脚边的锁链也一起在流淌。
流淌着,他的动作也在流淌。
他就好像水里一片粼粼的波纹,安静地,柔软地,却又诱人地,酥若无骨地持续流淌着。
摆动着腰胯颤抖地流淌着。
哪里都流淌着。
流淌进男孩心底的锁孔,蛀蚀了那片精密的架构。
被瓦解了,男孩全身上下的零件都在崩然坠落,只有脑袋被水浪侵锈得高烫红热。
他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瞳孔的流转,甚至不再能感受到眼皮的存在。他的神经也被锈蛀了,那氧化的铁锈雪花一样从视线里弥漫与生长,菌落般附着上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角落。
他的父亲,如神明一般神圣而悲悯的父亲,他永远都是那么温和地笑着,以至于让男孩忘记了他并不是永远都需要抬头去仰望。
他是会从神坛上坠落下来的。
也会攀附在陌生的床上,像未经人事的处子一样脆弱地哭泣。
从没有把书上看来的知识和带着禁欲气质的父亲这样联系在一起,男孩却意外发现自己根本移不开眼睛。
他想走。按理说他是该走了。但双脚却拥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牢牢地紧黏在了地上,就像他不知为何而轻微发颤着的指尖。
不。他不想走。
他一点也不想走。
他想看。而且是贪婪又毫不知足的,想一直看。
可父亲明明是那么的痛苦啊。那么颤抖的躯体,那么绷紧的脚尖,那么悲伤潮红却又流不出泪水的湿润的眼。
好美。
真的好美。
喜欢。
喜欢到心在胸腔里挣扎着跳出来,就连肋骨都成为了负担。
可不对啊。
喜欢,他怎么能够喜欢?
那个下定了决心要守护好父亲的人,不正是自己吗?可为什么如今看着父亲痛苦的面庞,看着那双被制约的脚踝,他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解救,反而是让那双眼睛真正地流出泪来?
奇怪,真的好奇怪。
都怪这流淌的空气,都怪这清晰的围幕。
万籁俱寂的喘息声里,他第一次走投无路地迷失掉自己了。
第八十四章 分针向六
“钟昴,不舒服吗?是不是他们又刁难你了?”
金发男孩盯着自己手上的一双筷子,又细又长,金属独有的光泽在灯下泛着波浪,好像不久前才看过的潋滟水光。
“钟昴,钟昴?”
那水光是铁链所带来的水光,明明是那么决绝而冷硬的东西,却又好像在无比柔软地流淌,流淌出一条娇艳的痕迹。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见过那条痕迹,那是在记忆里深深雕凿过的痕迹。彼时的他曾为这来路不明的残忍而感到过愤怒,但当来路不明的残忍不再来路不明,他的愤怒却也不再纯粹而能说服自己。
“喂,回神!”突然,一道响指打在了耳侧,M237看着立刻吓得猫咪一样端正坐好了的男孩,无比困惑道,“你今天都在发什么呆呢?”
自打钟昴从研究室里回来,M237就注意到了他浑身都有点古怪。
起初还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目光深陷在一盘已入了死局的棋里,不知在作何盘算。那时M237叫他,他姑且还是应的,只是眼神不似平常热切了,好像有些躲躲闪闪的。
后来,M237被楚渭叫过去识字了,但背对着客厅的时候总觉得背脊有些发凉,就好像一双眼在身后看着一样。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视线是在他身上来回地扫,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最后干脆就停留在脚上不动弹了。但每当他被盯得毛骨悚然禁不住就要回头看时,却发现他的长子却还是用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在和棋盘对视着,甚至连角度都不曾变过,不禁更奇怪了。
而现在……M237看着刚才怎么叫都不应声的钟昴,严肃地敲了敲桌子:“告诉我,你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本能地抬头,男孩一眼就对上了那双担忧的墨色的眼。但这双深邃而美丽的眼不久前还是轻轻半阖的,迷蒙似湖面上升腾的水雾。
做贼心虚的,下刻他便不由自主移开了交错的视线:“没,没啊。”他听见自己居然还结巴了起来,“就是,就是……嗯……”
他又开始闪避自己了,M237紧盯着钟昴的眼睛,终于得以确认。
“就是什么?”他于是用拇指和食指抵上了钟昴微微侧过去的脸蛋,强迫他扭头看向自己,“没事的话为什么不敢看我?”
或许是指尖太凉,也或许是脸颊太烫,男孩只觉自己一路到耳朵都烧红了。他被迫的,自下而上地仰视起了男人清冷的面庞,感觉自己的畏光症可能又复发了。
“就是今天的课程……”他慌乱地找起借口,想他现在的模样一定要多愚蠢就有多愚蠢,“有点没有听懂……”
“没有听懂?”男人一愣,“可仅仅是这样……”
“呀,”但与此同时,一声幸灾乐祸的嗤笑却突然穿插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我还以为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钟昴哥哥什么都会呢。”
“楚渭!”M237停下,转头看向那个嘴角还粘着一粒米饭的声源,看他明明笑着却好像又气鼓鼓的模样,“你到现在连‘直’字里有几横都分不清楚,还好意思笑你哥哥?”他说着,长臂一伸却是把小孩嘴角的饭粒捻掉了,“还不赶快回房看书去。”
旖旎的气氛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钟昴冷眼瞥着那一娴熟的动作,忽而觉得刚才愚蠢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嗯,是牛顿第一定律。”于是再不等M237起疑,他就飞快答道,“我在想为什么质量是惯性大小的唯一量度,是否和空间弯曲也存在一定的关联。”
M237瞬时傻眼:“呃,什么?”
“没什么,”男孩不答,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他轻轻挣脱开男人的右手,说,“是我想多了。”
M237赧然,有些难以理解地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被说服了:“好吧,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问题……”但既而,他又半信半疑地看向他,“但你确定是真的没什么事吧?如果是那群研究员又想出了别的方法来折磨你……”
“没有,真的没事。”但不等他说完,男孩就坦然地回视起了父亲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却又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是永远不会骗爸爸的。”
男孩精致的眉眼里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笃定,只是看着,就莫名使人安心。
M237不愿再去怀疑,他双手从男孩脖间穿过,轻轻拍上他的背脊:“嗯,爸爸也永远不会骗你。”
听到这句,小小的男孩总算笑了,他紧紧把父亲圈进自己瘦长的两只小胳膊间,枕着他的肚皮就仰起了一张明媚而灿烂的笑脸。
“爸爸,你今晚能不能早点来呀?”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有点像是在撒娇,“我有话想跟你说。”
几乎就没被其他三个儿子撒过娇的M237哪能经受得住这个,他摸着钟昴圆圆的脑袋差点就要一口答应下来,但话到嘴边却又突然因自己脚腕上勒出的淤痕迟疑了,毕竟这东西可禁不起任何一个儿子的拷问。
于是他点头,手却指着墙上的机械时钟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爸爸还要先找林秦有点事情。等分针从12指到6上,爸爸就来陪你,行吗?”
钟昴懂了,笑得上下睫毛都搭在一起,亲昵地蹭了蹭他手臂:“那我先洗澡,然后再给爸爸把牛奶热好。”他说,“时间还很多,爸爸慢慢来,不要急,我会乖乖等你的。”
说是要找林秦,其实也没找。M237洗完澡就从房里出来了,还给脚腕上贴了块膏药。他看了眼时间,还早,分针才刚从4往5上溜达,便不急不忙地想顺道再看眼另外几个儿子。
楚渭和凌顼的房间离他是最近的,其次是秋翊,最后才是钟昴。他偷偷打开孪生子的房门往里看了一眼,轻轻的,生怕惊动楚渭又给他扣下来了。
只见平日里正该对着漫画直乐呵的傻儿子此时竟正乖巧地坐在书桌边上,他埋头苦写着什么,似乎是真被饭桌上的两句话给打击到了。
M237好欣慰,心想明天一定要夸他两声。但随即,“一见到你,我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呃,不行,扑通扑通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要不就改成,我的心就小鹿一样乱撞……”
M237欣慰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
虽然,他很想现在就冲进去看看楚渭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是不是摇起来真的会咕嘟咕嘟直响,但是,经过一分钟的天人交战后,他忍住了。他继而又回望了一眼经凌顼摧毁但已然重新复原的家具摆设,一模一样的双人床下铺却空空荡荡,又怅然地悄悄把门关上了。
时间大概还剩五分钟,M237不抱希望地溜到二儿子门前拧了下把手,门果然锁了。他叹息,摇头,手随即在兜里掏了几下,拿出钥匙就畅通无阻地开锁进去了。
小孩子么,形式到了也就罢了。
然进门没走几步,他却突然察觉了有一丝违和,仔细想想,似乎是没有听见往日中气十足的那声大吼。他以为是小跳龙经过数日搏斗终于被他驯服,转着钥匙圈就得意笑道:“怎么,屈服了?终于知道你是斗不过我的了?”
但一点就着的小炮仗这次却哑火了,一声都没响。
心下突然觉得有几分不妙,M237大喊了两声秋翊的名字就往他卧室跑去。但没有,秋翊的床铺凌乱如狗窝,人却并不在那长短不一的被子里。
M237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了,跳得他甚至喘起了粗气。他听到自己的鼻息沉重地回响在了耳里,但他却仍觉得窒息,还在喘气,一刻不停地喘气,空气进入咽喉发出刺耳的声音。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多加留意了,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有些眩晕了,后背也因极度的恐慌而发起了汗来。他撑着墙壁想要缓一缓自己心悸的症状,却在这令人窒息的宁静里忽的听见了几缕微弱的声响。
那声响似流水,汩汩地直往外冒……
他抬头,强忍住身上的不适,摇摇脑袋就一步三晃地朝浴室走了过去。
一推开门,他就被浴室里水漫金山的场景吓了一跳。从浴缸往外涌出的水流就像道道帘幕,坠落在地淹湿了一半脚背,而那汩汩之声正来源于半没进了水里的龙头,并还在一刻不停地持续响着。
原本急促的心跳几乎是在看到浴缸里那小小的身影后就停止了跳动,M237飞快上前,赶忙颤抖着将那似是安睡的小孩抱进了怀中。
水是凉的,小孩的身体却反而很烫,M237因这灼热的温度稍微安心了些,但还是一刻不敢怠慢地就去探他的鼻息。
秋翊的呼吸已经近乎停止了,显现出了明显的溺水症状。M237吓得面色惨白,忙俯身将他平放在走廊地上,抬高下颚试图打开他的气道。
极速的下蹲加剧了他的眩晕,他眼前发白,耳内蜂鸣,却仍是准确地捏住了秋翊鼻头,深吸一口就半跪着伏下了身去。气息在两嘴之间顺利地得以传递,他侧头换气,深吸一口又再次渡进了秋翊嘴里。
人工呼吸了两次,他开始按压小孩的胸口。胸口被按得深深凹陷了下去,小孩的呼吸和心跳却似乎仍是毫无起色。
三轮之后,他开始急了,牙齿将嘴唇深深咬出了一道血口,他没在意,仍是俯身就往小孩嘴里去送。
这一次,心肺复苏有效果了!
右手一次无意识的抽搐被M237敏锐捕捉,他连忙伸手往秋翊鼻尖下探,果然那停止的呼吸已逐渐恢复了断续和微弱。
顾不上欣喜,他扯过一旁浴巾就将秋翊粽子一样裹了起来,火急火燎地抱着就撒腿往楼下跑去了,甚至经过了钟昴都没有看见。
幸亏发现的及时,秋翊的呼吸很快就恢复了平稳。但他的体温却还是很烫,而且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研究院的人说他是在经历能力觉醒的过程,先前把自己泡进了浴缸也可能正是因为忍受不了过度的燥热。他们夸奖了M237处理的得当,也让他放心,说他可以先回去了。
M237没打算走,凌顼的悲惨教训还摆在那里,他当然不能再重蹈覆辙。他想跟研究员说自己今晚是不会走的,但话未出口,身体却是先话一步陡然产生了波动。
因为他看见了一只钟。
钟上的分针正在从9往10上走,秒针优雅如芭蕾舞者,划得缓慢而又从容。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
椅子突然被拉开,刮出凄厉的哀鸣。他想他至少要上去跟钟昴说明一下情况,但一只孱弱的小手却也就在这时轻轻抓住了他将欲转身的衣角。
“爸爸……”他听见他向来乖张的二儿子竟是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喃喃开口,而那第一次叫出的称呼里满是他从未听过的无助与脆弱,“别走……”
M237一听,心都要疼化了,赶忙上床把半梦半醒的小秋翊抱进怀里,恨不能替他承受所有的苦痛:“好好好,爸爸不走。爸爸抱着你,爸爸不走。”
“嗯……”怀里的小孩此刻简直烫得像个熔炉,M237温凉的体温取悦了他,他便八爪鱼般恨不得把所有皮肤都贴上去汲取那股凉意,“好热……”他哽咽了,带上一丝哭腔,“我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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