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山听到后面有车,一台白色的小轿车,是何浦毅自己的车,他从来没见过,柳山转头望了望这台陌生的车,又把头垂下来了。苏韵文不会回来了,起码今天不会回来了。
但那台车就停在了苏韵文家门口,柳山猛地抬头,车玻璃一片黑,他与车里的苏韵文隔着一层黑色的膜,遥遥相望。
那一瞬间天地安静地只有他们的心跳。
柳山眼看着那辆车停住,后门先被轻轻拉开了,但没完全打开。
他知道——
驾驶座的男人下来了,他认得的,何叔叔。
他先下来,把后门完全打开,拿出折叠轮椅,把苏韵文抱出来安置好,苏韵文才真正抬头看他。
柳山努力睁大眼睛,但里面已蓄满了泪,他看得有些不真切,生怕眨一眨眼睛,苏韵文就和最后一抹夕阳一同消失了。他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
何浦毅扶着苏韵文的轮椅,直直盯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把后备箱的行李拿出来,进屋了。
第20章 和好
苏韵文慢慢推着自己,向柳山的方向去。
离得越近,他可以看到柳山的双唇有些轻微的颤动。他移动到柳山的面前,站定。
他坐在半米高的轮椅上居高临下望着柳山,一时之间他俩保持了缄默。
是柳山先开的口。
他仰望着苏韵文,大张着嘴,“小,小文哥哥……”不过刚喊了个名字,眼眶里的一包泪就全部顺着眼角从脸上滑了下去。
柳山双手抱住苏韵文的膝盖,把整张脸埋了进去,不断抽噎,“小文哥哥,对,对不起呜呜呜……”
“我,还以为,你不,你不回来了……”他抽气抽得很厉害,泪水也多。
柳山每一次哭,都宛如大闸泄洪,一颗泪比酷暑的雨滴还要大。
苏韵文穿的是丝质的中裤,柳山的泪早就浸透了整块膝盖,被他扣烂的血痂还没长好,嫩肉被生理盐水一泡有剧烈的灼烧感。苏韵文一边拍着他的头,一边安抚他,说“我在,不哭了,不哭了”。
苏韵文心里却因膝盖的疼痛升起了强烈的爽感,这比扣一扣血痂令他满意多了。
但他却不能分辨这种爽感,到底是疼痛带给他的,还是柳山的泪带给他的。
柳山生生在他腿上哭了有三分钟,到最后气都抽不上来了,给人感觉都要厥过去了,苏韵文才掰着他的头,从腿上给抬起来。
柳山挂着满脸的泪看他,他的整张脸因为缺氧而涨红,眼睛和鼻头格外红,像一只兔子。
“我,我还以为你走了……”柳山还在抽泣。
“没,我就只是去做个检查……”
“你都没有给我说过,我,我以为……”说到这柳山又开始哭。
“你自己上山也没告诉我。”
柳山一惊,他竟然忘了这件事,又赶紧语无伦次慌忙向苏韵文解释。
“我,我那是……”
苏韵文看他眼角的睫毛还挂着露水一样的泪,又急急忙忙给他解释的样子,他感到好笑又满足。
“好啦,一开始掉下河的是我,犯了病进医院的是我,被你抛下独自上山的也是我。怎么你现在哭的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他用拇指拂去柳山眼下的泪,顺带摸了摸他发红的鼻尖。
“我不是……”柳山看起来又要哭的样子,苏韵文捧起他的脸,“你是小女孩吗?人家都没你这么能哭的。别哭了,搞得好像是我欺负你一样。”
柳山瘪了瘪嘴,仰视苏韵文的脸,逆着光,他眼窝和鼻梁的阴影显得整张脸更立体,薄唇又勾起一抹笑,他觉得无论和苏韵文在一起多久,都还是会对他的脸发出惊叹。
柳山这时候才发现,苏韵文并不是纯黑色的眼瞳,他瞳孔周围的颜色是棕色,与一点黑的瞳孔有极大差别,盯着那样一双眼睛,会感觉自己被吸了进去,由此他逐渐平复了心情。他小声道:“我是下来找你的……”
“什么?”
“我是下来找你的,想让你和我一起上去。”
“不是故意不带你去的,我害怕,害怕你上去,那么远,有什么事、很危险。而且你又刚刚掉下河里去,我怕,我怕你讨厌我。”
“讨厌你……”苏韵文口中喃喃重复这三个字,他其实一直知道柳山会躲他,柳山以为是因为他,自己才会受到伤害,柳山会感到愧疚。
他要柳山愧疚,越愧疚,越对他好,越离不开他。
“我不会讨厌你的,永远不会。别人犯错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不是因为你,懂吗?”
“嗯。”
“但是你要是做一件事,我就会讨厌你,还会恨你。”
“什么事,我绝对不会的。”柳山大惊,连连追问他。
“把我抛下,不告而别。我会讨厌你的。”
“我,我绝对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我发誓!”柳山赶忙发誓做证,他已完全被苏韵文恐吓住了,全然忘了他上一句话是‘永远不会讨厌自己’。
其实不带苏韵文上去还有一个别的原因,他爹说的真的没错。上山路远而险,腿脚正常的人一路爬坡上坎都得累的要死要活,更别说苏韵文他一个瘸子。
相识这么久,柳山从来没和苏韵文谈他腿有关的事,直觉告诉他这个话题并不十分美好。
他从来没有问,苏韵文也从来不说,至于他随口一句的上山,被苏韵文记下,而他却没有后续的能力带他走。他只知晓逃避和拖延。如今要直面苏韵文,他没法再拖了。
“上山的路很远,也很陡。你的腿……”
他听见苏韵文轻笑一声,“不用担心我的腿,我早就安排好了。小山你忘了,我是‘神通广大’的。只要我想,我能做到任何事。”
当初柳山刚刚和苏韵文相熟时,他被苏韵文的全知全能给折服了。不管是学习上的,算数,阅读还是苏韵文本身会的外语,对柳山看的地理图鉴上面的解释与指引。对于任何一个小孩子而言,他就是无所不能的,柳山总是不遗余力地夸赞他,用上了在书中学到的新成语:神通广大。
柳山对苏韵文说:“你就是神通广大的小文哥哥。”
最后待两人都平静下来,柳山推着苏韵文往屋里走。
“你刚才说,你下来找我,是怎么回事?”
“哦,我本来是要在山上多待两天的。是外婆说,要下来找你,我就下来找你了。”然后把他怎么坐的车,在大货车上吸了多少灰,一五一十都说给苏韵文了。
苏韵文心里满足得不得了,脸上还皱着眉头说这样太危险了。
柳山连忙反驳他:“不危险的,这条路他们经常开的,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韵文低头摇了摇头,但笑不语,他没给柳山解释什么。
柳山这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不如说他心大,刚才还趴在苏韵文腿上嚎啕大哭,现在就能顶着一张花脸给苏韵文讲笑话。讲他在山上怎么抓鸡撵狗,山上夜晚的星星如何闪耀,诸如此类,桩桩件件,连带着以前他在山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一五一十倒给苏韵文。
苏韵文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从不插嘴半句。
柳山的嘴,没人搭理他自己都能嘚吧嘚吧讲半天。苏韵文每次都不怎么说话,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柳山,时不时有一些眼神交流和点头示意。除非是柳山故意停住,睁着大眼睛看着苏韵文,他才会偶尔接一句:“然后呢?”
看起来像,但苏韵文并不在糊弄柳山。柳山每一次讲话,他都是最认真且深情的观众,他喜欢柳山讲话的声音,语调,眉飞色舞的表情,神采飞扬的气质,他不愿错过柳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想把他们都记在心里。
听柳山讲话,就是他平静的方式。
--------------------
先发到这,之后就不定时更新了(大概日更或者周更……
第21章 断腿
“当时我外婆可开心了,然后问我你为什么没有来,我就说你腿不方便……呃,下次会去的……”柳山越讲越兴奋,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声音也逐渐变小。事到如今,他们谁都没有挑起过这个话题。
“没关系的,我不在意的。”
“咳咳,”柳山试着清了清嗓子,“那个,我能问问你吗……你的腿……”
还不等苏韵文开口,柳山立马接道:“你不想说也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当时柳山坐在苏韵文前面,背着大门。盛夏的白昼太长,天色还未完全消下去,屋里也还没亮起灯,柳山的脸在背光的阴影下有些模糊,只有一双黑葡萄的眼珠还盛着水光,除了能看到他快速眨动的双眼——这是他模糊的脸上唯一亮着光的地方。
他在紧张。他在为我紧张。
要说苏韵文真的觉得柳山是他见过最单纯的小孩,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想什么全然写在脸上。控制不住眨眼睛,一般都是他做错了事对你撒娇,要么就是憋着什么坏给你嘚瑟,不然就是他很紧张。
苏韵文闭了闭眼,开口道:“他们说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从我记事起,我就坐着轮椅。”
柳山疑惑“什么叫,他们说?”
“我六岁那年,出了一场车祸,从我醒来后就坐着它。当时我只记得我的腿很痛,到现在还能记得有多痛。”
“那次车祸很严重,醒来后我对以前发生的事都不太记得清了,因为我的腿受伤所以坐了很久的轮椅。我问妈妈我的腿什么时候能好,她当时,一脸痛苦看着我说:这个是天生的。”
“你不相信?”
“不知道,但是隐隐约约的印象里好像车祸前也一直在坐轮椅。”
“那你……”
“我只是,记得很清楚,我小时候自己爬树,从树上摔下来过。”
“啊,这?那怎么……”
“其实我现在也不想这些了,总之都已经这样了。纠结过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说给你听听罢了。”他看着柳山痛苦心疼的表情,回以一个微笑安抚他。
他往往觉得时间非常奇妙,它可以杀死一切爱与希望,同时又作用治愈一切的良药。那些痛苦和不甘、偏执与渴望,全被消磨在了无尽的时间里,如今全作为他博取同情的好手段,他现在可以微笑着把一字一句都将给柳山听。
“不能医好了吗?”
“医不好了。又麻烦,干脆不医了。”
“什么叫不医了!”柳山生气,眼里噙着泪吼他。
苏韵文一愣,“就是医不好了,德国美国我也都去过了,最后都那样,就算了。”
“什么就算了!你家,你家那么有钱,肯定能治好的。肯定是、肯定是你们方法没找对,没找对地方……肯定能治好的。”柳山越说声音越小,他其实明白,人家大医生都没办法的事,但他就是难过。难过这么优秀的苏韵文却要遭受这般苦难。
“好了,你看你又要哭了。我都没哭呢。”
“我没有!”柳山压着自己颤抖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突然道:“肯定很辛苦吧。”
“什么?”
“去治疗,你肯定很难过。我都不能陪着你。”
“……”苏韵文沉默了一瞬,他骗不了柳山,更骗不了自己,因为那些日子真的很难过。
“小文哥哥。去治吧,下次我陪着你。”
苏韵文低下头,沉默,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问柳山:“你下次上山还带我吗?我会准备好一切,不会麻烦的。”
柳山一楞,着急着解释,一边拍着胸脯保证:“带,绝对带!不是麻烦!是、是担心你……我下次上山……我,我们明天就去……”
他悄悄抬头,眼珠上翻偷偷瞟了一眼苏韵文的表情,吞咽了一下口水“可,可以吗?”
苏韵文本来想说明天时间有些急,打电话安排车和人需要时间,但他刚才看他那副小表情感到好笑,正想答应他,一个字‘好’没说完,外面响起一点一点的滴答声,不过几秒,已落成了瓢泼大雨。
是了,七月中旬,连着几天的烈日高温后绝对会有一场大雨。
刚才柳山坐在外面的时候已经感受到了,从脚底往上翻滚的热气,地下的泥土、杂草和野花,包括他自己,水分被蒸腾起来,在空中凝成潮闷的胶质,一抓粘上一手的黏腻,源源不断地上升,上升,裹挟着人的思绪和空气中的一些杂质,最后结成一朵一朵的云。在云托不住的时候,便“哗”一声,全都浇下来。
一场蓄意已久的大雨落下来,叫人抱头乱窜,这才是夏天。
柳山转头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他满心欢喜的计划。
苏韵文盯着院子里被雨点砸得垂头乱点的美人蕉,他想起之前无事去摸过她一次。花瓣柔弱无物,他捻起手指捏上花瓣,轻轻一揉,花瓣就碎了,里面的汁液给他的手指染上了微不可查的一点颜色,不用洗,搓一搓就风干了。他手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刚才只是一场迷梦,只有落到土里残破的花瓣铭记这一次谋杀。
苏韵文看着被风雨摧残的花,他想她们年年月月受日晒雨淋的折磨,明明那么脆弱,每次雨过天晴后又生机勃勃。
他又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在这样一场大雨里,趴在泥泞的路上,一个没了腿脚的废物,求路无门的痛苦与绝望轻易就打倒了他。
他和花一样,花在受风雨的折磨,他在受生活的折磨;花与他又不一样,她们不死不屈,而他自己早已缴械投降了。
“天公不作美。小山,只能下次了。”苏韵文摇着轮椅去关门,一边对柳山说道。
10/5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