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皱着眉,握紧拳:“人参。”
“答对了,”燕斋花又从酒中拿出一物,“仙儿,你再看看这个~”
是一只剥皮剔肉,骨头之间还连着些许软筋的手掌。
手掌剔得粗糙,虽完整,但一眼便知并非出自技艺娴熟的庖厨。
荼蘼正视着骨头,咬着牙,吐出一人:“柳觉的爹爹……柳家老伯。”
“对咯,一个都没有错,仙儿真聪明~”
“所以……”
“嗯?”
燕斋花还在捡酒中的东西。
听那荼蘼再也不能压抑喉间怒气,脱口而出:“所以你每月给我送的药酒,里面泡的都是人骨!还有,还有后山与……与棺材一块儿长的人参?!”
人参……
棺材……
斐守岁不曾忘记那次昏迷,芊芊玉手指引他看到的东西。
是大雪纷飞夜,柳家老人在古树底下挖人参。是寒冬腊月天,柳觉拖着柳家老伯的身子,头着地的,响彻了后山。
荼蘼颤抖了手,是殷女在后抓住了她。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我才发现,好啊,好啊!燕斋花,你这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我?畜生?我不就是畜生吗?难不成,我在仙儿眼里,曾经也是个良善之人?哈哈哈哈!好笑,真真好笑!”燕斋花一甩手,甩开试图拉扯他的纯白之咒,“你救我时,我便是一身腌臜,过了这百年,你以为你将我洗干净了?洗干净了吗!我不过用梅花镇人的骨头给你入药而已,那人参也是他们自愿奉上的,我有错吗?仙儿,我有错吗!”
燕斋花扭曲了面目,狰狞地看着荼蘼,她的手抓起衣角,她一身的雪白因打斗只剩下污黑。
血迹、脓水与毒咒,将她染脏。
她笑着站起,张开双臂:“仙儿啊,我的心是脏的,就算破茧而出,也忘不了茧里那段肮脏的日子。而你们!你们这群生来就有光,就见到光的,不配与我说话!都不配!”
那拧巴、小气又疯狂的脸,一面对荼蘼就慢慢融化。
五官散开,化成春雨。
“但仙儿不同,是仙儿救了我。那天大雨,是仙儿……”
“我后悔了。”
话音如巨石,坠响了本不平静的水面。
燕斋花瞳孔瞬缩。
“我后悔救你了,”
荼蘼的术法在花越青之前,慢慢启动,她于白咒和大雾里,用着殷家女的脸,用着与燕斋花一模一样的面皮,说道,“燕斋花,我后悔在除妖道士的手下救了你,我后悔背着你去找土地要一口仙水,我就该见死不救,哪怕你用那般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秉着一口气。
“我也不会救你。”
燕斋花微微张嘴。
“十几年前,我好不容易下了病榻,你却在我昏迷之时,剥了殷姑娘的脸皮,黏在我的脸上,”指尖划过脸颊,荼蘼言,“美其名曰,说我原先的脸在生病时烂了,必须更换。换脸之后,你小心翼翼地撤走了我房中所有铜镜,连吃饭喝水都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竟一点没有察觉……”
“燕斋花,”荼蘼唤了声,“你为的什么?你所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因殷姑娘与我相似的眉眼吗!”
“那还能有何缘由!”
燕斋花突然大吼,“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你昏迷,我不想每天看着我心爱的脸,一直垂着眼帘!”
“我这才忍无可忍,才揭下了她的脸皮,但她又没死!我看她与你有缘,我不会让她死的。我救她,就是在救你!我的脸原本也不长这样,但我为了想你。我想,见我如见你。我就用傀术模仿着你的脸,十几年来,好不容易成功了!我的脸是我的得意之作啊。仙儿,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那顾扁舟有什么好的?他给你的好处,我都能给你。你为何……”
荼蘼听着听着,一滴泪水,从眼眶蓄满,滑落。
燕斋花一下子轻了声音:“仙儿,你……你哭什么?是谁惹你生气了?”
“……”
荼蘼背手抹开眼泪,她见谢义山与靛蓝悄悄绕到了燕斋花身后,她感触到情绪动摇的燕斋花被白咒包围。
斐守岁与陆观道的大雾,就差一步。
谢义山的魂幡,靛蓝的长刀也就差一步。
于是。
荼蘼笑了下,冲着燕斋花扯出一个又悲又喜的笑容:“是你啊,你惹我生的气。”
“我?”燕斋花歪歪头,“好奇怪,怎会是我……”
“是你,只能是你。”
“为何不是顾扁舟?”
“……你既然这般问,我便什么都告诉你,”荼蘼笑着,走向燕斋花,“千年前,他与我约定,除了邪祟就来见我。可救下了黎明与苍生,百姓就将他捧去了天上,他失约了。”
“他失约,他有错!”燕斋花。
“他说他拼尽了全力,朝我在的山头跑,但怎么也跑不过天道的光,他被天道剥去了情意,忘了我。”
“他忘了你,他有错!”
一旁的斐守岁猛地想起先前所有串联的话,他一顿,深深地看了眼荼蘼。
荼蘼还在说:“我等着他。”
“他让你等他,他有错!”
“是,他错了,我也错了。”
“嗯,错了,都错了……”
不知何时,燕斋花的脸上有了白色的咒念,她抖抖脑袋,口吃般,“错的是他,不是你,不是你。”
“不,我错了。我错在,不该一等再等,不该轻信诺言,也不该……”荼蘼走到燕斋花面前,“也不该忘了教会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薄凉之语尽。
那混白的雾气包围了她们,纯白的咒困住了她们的手脚。
燕斋花不受控制,半跪在地,她仰首痴看荼蘼。
荼蘼和她的脸一样,爬满了草原清风似的咒语。
她与她都笑了。
可唯有她痴痴地说。
“傻姑娘呀,我早察觉了,”燕斋花的脸蹭了蹭荼蘼的手背,“我早察觉,你心中所想……”
“我早察觉,你不爱他……”
第170章 囡囡
白咒慢慢往上爬,燕斋花身边的北薛也不阻止。
他们漠视着一切,两双风干的眼睛,流不出一滴热泪。
燕斋花抓住了荼蘼的衣袖,污糟的血在袖口留下指印:“可是我真的……我真的……”
“真的什么?”
白咒盖过毒咒。
荼蘼没有刻意躲开燕斋花。
燕斋花道:“我知你不爱,可我不是假的,我的心是真的。仙儿你明白吗?”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荼蘼缓缓俯身,她的指尖划到燕斋花的嘴角处,“我却不信。”
“不信?”
白咒生在燕斋花的红舌上,说起话来一动一动,“那你要怎样才会信?”
“不会再信了,无论是他还是你,我都不会再信了……”
说出此言,荼蘼的手已然移到了燕斋花的脖颈处。那脆弱的,一扭就能断的脖颈,燕斋花就这般拱手,也不遮掩,也不疑惑。
只是痴看,看着白咒漫上了荼蘼。
燕斋花歪歪头:“仙儿,你还在信。”
手握住了。
燕斋花又说:“你分明在信,我看得到。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会说谎。”
荼蘼沉默。
“你是不是想,控制住我就好了?”
话落湖面,众人的动作刹停。
荼蘼并不惊讶:“是啊,控制你,就是我舍命的原因。”
“舍命?”
“何不是舍命?”
荼蘼摸到血液跳动的声音,她手掌里的燕斋花既不心慌,也不着急,听着她说,“你有见过哪个大病之人,还能使出全盛的术法?”
听罢,燕斋花的心跳忽然加速:“你的病不是、不是快好了?昨日的酒,你没有喝?那是最后一个药程,必须喝的,仙儿你!你……”
看到一双落寞的眼睛,燕斋花不说话了,心跳也慢下来。
“仙儿你……”
“一年前,我就没有喝了,”荼蘼笑着说,“也就是你开始蛊惑柳觉之时,我悄悄倒了人参酒。你猜猜,我是怎么察觉的?”
“怎么……”
“因我看到刚来的小丫头吃不饱饭,我看到那个唱戏的姑娘心有苦衷,我就去调查了你在做什么,你掩藏得很好,可还是会有纰漏。”
“纰漏?纰漏在何处?”燕斋花抓住荼蘼的袖口,“如此严密,怎会有纰漏……”
“筷子。”
筷子?
斐陆谢三人一停。
“是筷子,你洗得很干净,可上面的血我闻到了,不是鸡鸭鱼肉,是人血。”
“不可能!那一应器皿我都用术法洗过,岂能被你发现?除非是天上的仙官妃子,不然这……仙官?仙、仙儿你……仙儿?”
仙官妃子……
斐守岁看一眼陆观道。
听燕斋花哽咽了声音,说话都断断续续:“仙儿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一年前,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究竟做了什么?”
谢义山正是纳闷中,旁边解君轻笑一声,给众人传音。
“荼蘼本该在大病之后位列仙班,却被燕斋花这厮生生折了仙途。这下好,仙不仙,妖不妖,成了个六界都无法归属的东西,可怜喏。”
“……”
可斐守岁与谢义山不敢忘记,那双筷子也被陆观道发觉过。
斐守岁细看陆观道,这人儿并无异常。
解君言:“不过此事也要成仙者自愿才行,仙界那群滑头从不做有损名声的买卖。”
自愿……
斐守岁正欲开口,那荼蘼回了燕斋花之言。
“燕斋花,你难道不知吗?”
为了听没有唱完的戏,斐守岁将疑惑藏于心间。
转头。
见燕斋花愣着眼,双手抓住荼蘼:“我?我知道什么?”
“妖修成仙,必有大劫。”
燕斋花微微睁大眼。
“那一场病就是我的劫难。眼下,你强行救了我,你说我该不该受仙官一职?”
“该!”燕斋花咬牙切齿,“为何不成仙?仙儿,就该站在天上,享那世人香火!”
“……罢了。”
荼蘼露出笑来,笑得慈悲,不似个妖邪。
那笑投入燕斋花的眼中,成了雨夜里,染上青苔的薄凉佛陀。
燕斋花好似知道了什么,她看着荼蘼:“仙儿?”
“我在。”
燕斋花的手慢慢靠近荼蘼的脸颊,“仙儿,你告诉我,成了仙的妖怪,还能下凡吗?”
“……不能。”
“那仙儿你要成仙了,还记不记得我?”
“……不记。”
“唔……”
燕斋花思索着,问,“那仙儿,你的脸上全是咒语,成仙了为何不能避开?仙儿,你回我的话啊。仙儿,你是仙是妖啊?”
燕斋花说着说着,眼泪湿润了眼眶。她分明看到荼蘼脸上的白咒,在游走着,在蠕动着,一点点汇聚,汇聚成了她最讨厌的咒。
她哽咽了声音:“仙儿,你忘了。”
荼蘼依旧沉默。
“你忘了那年的除妖道士,用的也是这种术法。这种把妖怪困在肉身里,无法逃离的术……可这种术,怎能困得住仙?”
荼蘼笑笑,不说话。
燕斋花的手碰到了荼蘼的喉,那喉上的白咒立马抓住了她的手。
“你痛?”燕斋花。
荼蘼摇摇头。
“你说不了话?”
荼蘼摇摇头。
“你分明不能说话了!是这术法,就是这术法!你……”
突然,燕斋花也哑了声音。
她本该发声的喉,撕扯着,沙哑了,成了干涸到枯萎的荒漠。
燕斋花不敢置信般站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脖颈,她咿咿呀呀地转过身,看到已经在她面前的众人。
草原凉爽的风扑面。
幻境开始下雨。
雨水一现,大颗的雨珠响成了沙漠的绿洲。燕斋花知道了,斐守岁点魂的术法已成。
浓浓的幻术开始清晰,有一阵土腥味从雾气里涌出,包裹了众人。
燕斋花笑了下,沙哑地骂道:“以一敌四,本就不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刚要抬脚,她踉跄一步,有一只小手在后头拉住了她。
燕斋花猛地回身,她朦胧的眼睛看到一个小小的姑娘,站在她与荼蘼之间。
她的视线浑然被那人吸引。
那人一袭纯白的外袍,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有那双她魂牵梦萦,忘不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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