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他还不会哭,也没有嵌入世间,看尽所谓的黑与白。
后来有个人捡走了他,照顾了他几日。
后来那人与一袭大红衣裳面容奇怪的仙官走了,他就被丢下。吃尽了风霜雨雪,也卖去了好几户人家。卖啊卖,中间有高塔,也有人间。
他如弃石,最终从塔上掉落,从人伢子的手上逃跑,跑到了道观外。
就是在道观那轮明月下,他想起了心中模糊的,捉摸不透的背影,现在想来那人应是斐守岁。
于是他害怕了,他缩在襁褓里学会了哭,哭得难听又吓人,他也知道了,先前那些人家不要他,是因为他不会哭。任凭打骂,他都一声不吭,只是看着长鞭,眼睛里连恐惧都没有。
但还好,他学会哭了,他就有家了。
陆观道想着想着,心底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滚烫又酸涩的味道,灼烧了他的喉。
他不敢忘记的那段日子,他的家被大火点燃。而他今日才知,火从何处来。
火从何处来……
陆观道慢慢抬起头,雪花愈发夸张,年三十的大雪正在一点点掩埋他与地上的黑猪。
他叹了声:“天上怎么去呢……”
池钗花答不上来。
雪花积在陆观道的头上,肩上,还有眼睫,但雪花穿透了池钗花的身躯。
陆观道看到了,心有不忍:“是她让你来……受苦吗。”
池钗花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那条烤鱼。”
陆观道:“……”
是大雨之夜,山腰寺庙,尚没有任何记忆的陆观道,曾递给钗花偶人一条烤鱼。
本是荒诞,却成羁绊。
雪落纷纷,寒风瑟瑟。
虽出口成就“公子”二字,但在池钗花心中,或许那个陆观道,仍旧是会用炭笔给她画嘴巴的稚童。
池钗花蹲下.身,笑对了人儿:“放弃了?”
陆观道移了视线。
“既没有,为何要说丧气话,起来吧,”池钗花的手递在陆观道面前,“不知我算不算得上……嗯……公子在人间,第一个没由头的朋友。”
“没由头的朋友……?”
“是了,”池钗花笑道,“哪怕我是深闺妇人,不,深闺小鬼。”
凡是能说出口的悲伤过往,都已释怀。
这会儿,轮到陆观道哑嗓,他无法回答,他与池钗花都清楚,什么是随时都会消散的术法,什么是一场春秋大梦。
但她……
陆观道笑了下:“是不是我没有发狂,没有失心疯,惹得你害怕才来劝我?”
千年前已经疯过了,再经历一遭,到变得冷静。
于是冷冷地看着热忱的手,陆观道绕过了池钗花的好意。
池钗花有些气恼:“果真是没有长大的孩子!真不该称作‘公子’,这心性脾气还是小如豆粒!”
“你!”
于大雪下,四目相对。
“……好老套的激将法。”陆观道。
“可坐在雪地上,下场只能这般!”
池钗花手一指,指向被大雪掩盖,没了生气的殷。
黑猪僵死了,大地裂开的口子,不会包容他的存在。
陆观道瞥了眼:“我死了斐径缘会……”
话没说完。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陆观道脸上。
陆观道骇了一瞬,随之他看到大雪纯白里,池钗花红肿的眼眶。
“个子高了,胆子小了!”
语出似娘亲,不甘那颓废的蠢子。
陆观道被打,气血上头:“那是天庭,不是什么唐……”
“唐”字煞尾,“宅”字被生生掐断,陆观道这才想起死在池钗花腹中的胎儿。
或许。
或许,池钗花是将他当成了……
一咬牙,陆观道站了起来:“你与我有甚区别!”
“你说什么?!”
池钗花反手抓住陆观道的手臂,“换做是我,在刚刚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哪管术法!”
“你以为我不想吗?!”
陆观道打开池钗花的手,一阵血腥散在了冷的大雪里。
池钗花缩了瞳仁,她看到血淋淋的手掌,上面布满了她看不懂的符文。
“这是……”
“是我愚钝,技艺不精。”
陆观道转身要走向老宅。
却听池钗花在身后歉言:“小娃娃,对不住,我不知你……”
你在反抗。
雪下得太大,就连池钗花都以为陆观道僵了膝盖,一动不动。
陆观道什么都不想说,他垂头丧气,与自己:“补天石不补天还能有何用处?到头来,空落落一场。”
“等等!”
池钗花跟在后面,“如若想想对策,说不定……”
“对策?”陆观道于大雪纷飞里回头,“你要大闹天宫吗?”
话落。
沉寂了半炷香时间。
就在陆观道与池钗花都不想开口的时候,一句陌生的话语闯入两人之间。
“‘大闹天宫’也不失一计良策啊。”
风雪里,陆观道倏地紧了神经,他立马掐诀上前,将女儿家挡在了身后。
警惕着四周。
空荡荡的雪天,黑猪已经死在过去。
至于声音,打哪里来?
陆观道冷哼一声:“哪来的疯子,还想闹天宫?”
“疯子?”
声音回荡,如雪夜失乡魂,那般的寂寞,“可自诩平静的你,方才明明有过这念头。补天石,你在看到槐树妖被锁链困住的那一瞬间,难道没有起弑神的妄念?”
“弑神……”
陆观道再一次被迫想起黑色链条。
困住了手,困住了脚腕,还有脖颈。一切能触摸的地方,都是玄铁的冷。
怒火被点燃得彻底,陆观道咬牙切齿,说了违心的话:“我并非大逆不道之徒!”
“哈哈哈!非也,非也。你若良善,为何手掌血红?你若乖顺,又怎会害得槐树妖躲在死人窟里千年不出?你要是个好人,背后为何有这么多说不出缘由的刀疤,这些刀疤是何人所为,你说得清楚吗?”
一连串的话吐出,气得陆观道黑了眼帘。
停歇许久,观道才秉着一口气。
“好啊,好啊,这世上所有的恶果均是出自我手,你可开心了!”
说罢。
术法一现,红衣仙人的浅红散开,陆观道飞快掐诀冲破面前朦胧的白雪。
雪噼里啪啦地溅走。
视线突然的晴朗,让陆观道与池钗花一下子看清了来者何人。
来者……
来者竟是故人。
一口的黑牙,脸颊上有刺目伤疤,矮小健壮的身子,就连双脚都陷在厚厚的雪中。
梧桐镇,黑牙。
黑牙乃是池家的老仆人,镇外棺材铺的纸偶师,也是与唐家兄弟有着密切往来,甚至牵扯上镇妖塔乌鸦妖怪的……凡人?
陆观道眯了眯眼:“你不是……”
早死了。
但,身侧还有个池钗花的鬼魂,陆观道也不敢妄下定论。
只见黑牙笑眯眯地搓了搓手,那双粗糙黝黑的手掌,仿佛能搓出三两纸偶:“我不是那个做纸偶的。”
“嗯?”
陆观道下意识护住池钗花,毕竟黑牙生前对钗花纸偶的痴迷,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至于还有一层,他就像在模仿斐守岁,模仿着曾经站在他面前的故人。
陆观道简洁明了:“那你这面皮何来?”
“面皮?”
黑牙摸了摸脸,于一口口热气之中,吐出真言,“他死得太惨,冤魂困在梧桐树下,我路过就点化了他,顺道借了他的皮囊。”
第177章 天庭
呵。
又是个骗子。
陆观道心中暗骂,他打眼见到黑牙魂魄与肉.体的契合,哪能是借皮囊而来的产物。
便是不会轻信一丝一毫,更警觉了周围。
“那么这位路见不平的侠客,怎从江南来到了高原?”陆观道笑一声,“莫不是什么余愿未了,来徒增伤感。”
毕竟黑牙心中藏着的腌臜,并非一朝一夕。
只见,大雪下的黑牙,脸色煞变,变得阴沉灰暗。
“那你知道我这一路来吃了多少苦吗?”他脖颈渐渐伸长,“你知道这高原的风有多刺骨吗?你不会以为我愿意来吧,你当自己是什么名角儿了,陆澹?”
“……疯了?”
听到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陆观道安歇怒气,平静言,“你既来,自是有利可图,不然依你之言何必千里迢迢……等等,我之‘澹’字在梧桐镇还是没有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了,此字是斐守岁在薛宅时给陆观道的,梧桐镇那会儿陆观道只被唤作“娃娃”,从未有过他字。
可黑牙被质问了也只是冷哼一声,他眼神飘忽着看向陆观道身后的池钗花。
“哼哼,我自是呕——!”
突然,说到一半的黑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股子浓稠的黑水从他嘴里涌出。
手掌挡不住黑水,腥臭又黏糊的水从指缝里滑落,滴在雪地上,黑了一大片纯白。
陆观道察觉有诈,掐诀之手蓄势待发,却听咳嗽与呕吐声里,一串从未触摸过的声音。
“对不住,对不住……”
“哈?”
陆观道后退几步,与黑牙拉开距离。
便见黑牙殷红了眼眶,声音打肺腑而出:“对不住……是我的错,我不该见黑牙如此,还放纵他做伤天害理之事。”
“你说什么?”
一幕白雪里头,黑牙身上长出一个浅灰色的影子。影子在暴雪下显得暗沉,若非细看,还不如漫天飞雪。
但陆观道看不出影子的本质,任何不知底细的东西,他都警觉,不会轻易信任与靠近。
他道:“镇妖塔的黑乌鸦?”
“不……我不是她……”黑牙边吐着水,边用术法说话,“我是一块石头……”
“石头?”
同是顽石的陆观道挑了挑眉,“那我怎看不出你的石身?”
“石身……我的石身压‘死’了一个白衣姑娘,我为了救她……才与黑牙共用一个身躯……”
“……”
白衣姑娘?一个身体?
陆观道开始思索梧桐镇与梅花镇的关系,但得出的结论便是什么都没有,他只好威逼与利诱:“你若说不清楚,别说黑牙的罪孽了,你自己害死了她人,难不成还模模糊糊地忘记吗?”
“忘记……?”
黑牙抬起头,指缝里的老眼盯住了陆观道,“我没有忘记!你、白衣荼蘼还有……还有东家小姐,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我与她们有什么干系,你别胡编乱造。”
“不,是我,是与我有关……”
黑牙嘴中的苦水渐渐止住,他嘴巴翕动着,好似在哭,“都怪我,是我造的孽,是我搭的桥……”
“不知所云。”
陆观道干脆不思考,就要拉着池钗花绕开黑牙。
黑牙却猛地睁大眼:“补天石,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
“补天石,下这么大的雪,你上不去的。”
“哦?”陆观道回身,“那你有何妙计?”
但等来的不是回答,是长长的沉默。
黑牙站在雪地里,不再弓背佝偻,他慢慢地直了身子,变成大沙戈壁的烽火台,没有燃起任何狼烟。
被盯了许久,陆观道浑身发毛。
怒一句:“作甚,有话快说!”
“……补天石,”
黑牙换了双淡然的眼睛,“我若真有法子,你愿信我吗?”
“……什么?”
……
天庭。
四面彩云缭绕,中有琉璃金光。
一面巨大的铜镜,倒映出方才梅花镇一事。
跪在刑罚台上的斐守岁歪了歪头,他被铁链横穿了筋脉,嘴角流着鲜血,惨笑道:“仙君大人,这是做什么?”
说给了红衣仙人听。
红衣站在斐守岁面前,若有所思:“槐树妖,你说石精多久能上天庭?”
“……多久?”
斐守岁偏过头,看着铜镜中的皑皑大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是,如若这般算,三日后你将受天雷火灼之罚,那时候他赶得及吗?”
“呵……仙君大人这是在点我?”
斐守岁被锁链所伤,有些支撑不住,他努力清醒着意识,想去看铜镜中已经离开百衣园的陆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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