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了,顾扁舟笑看斐守岁,口内低声:“斐兄,是我拖累了你。”
言毕。
那锁链毫不犹豫横贯了顾扁舟的胸口,直直地飞上天去。
顾扁舟下意识要去捂,却生生停下动作,他看到锁链长出了青苔。在他眼里,锁链成了藤条,上面冒起嫩白的花苞。
花苞一朵朵盛开,花蕊是一只只青绿的佛手。
佛手托住了他的长发,索性大红衣裳,不细看,是看不出血的。血顺佛手指尖往下滑落,手心、花苞、藤条还有彩云,都沾了血珠。
刺眼的血珠滴在地上,沁入皑皑大雪,凝结成厚重的画。
顾扁舟歪了歪身子,一步一顿,走向老宅。
斐守岁没有动身,他的手压着陆观道的手,看那顾扁舟走过了他们,血腥弥散开来。
一滴,又一滴。
“啊……”
顾扁舟仰起头,有佛手从他身后抱住了他,“你怎么败成这样了……”
他咳嗽几声,佛手就跟着抖动。
仿佛是不久前,陷入窄门一般,顾扁舟伸手推开了老宅的大门。
斑驳的朱红色,沾去一手鲜艳。
大门打开之后,扑面飞灰一脸。
放眼,这里头哪有什么戏子,哪有什么木偶,就连戏台都没有的地方,聚不起一个人头。
空荡荡的大厅,蛛丝密布。
顾扁舟抬腿,高高的门槛,让他踉跄一下,铁链生扯了他的皮肉,他痛得冒出大颗汗珠。
却笑道:“回去,不能回去,我若回去了,谁来沉冤昭雪,谁来替那些孩子……孩子,六月飘雪了,孩子……你不该埋在小小的棺材里,你该……你该好好长大的……”
“咳咳咳……五品的官服,岂能尸位素餐!”
“孩子,孩子们,受苦了,你们受苦了……不用再怕了,人间这般的漆黑,但至少……至少那地府判官明辨是非,至少地府的火盆能让你们取暖……”
“啊……你……你看着我作甚……你为何要待在巨石之下,傻等……傻等我呢……”
终于,支撑不住,吞下最后一句话语,顾扁舟僵僵地倒在了地上。
扑通,尘埃飞起,再轻轻坠落。
灰色抹开,打暗了大红山茶。
顾扁舟吃了一口尘土,他半眯着眼,虚弱地说:“哈……入你仙门,永生永世无法逃离……快跑……快跑……”
陆观道欲动又止的动作,好似再问:“不跑吗?”
跑……
斐守岁不敢看仙人,他知道这里哪一个神仙都能捏死他,如捏死一只白鸟,那般简单。
又能跑去哪里。
天涯海角,在神的眼中,不过五指山的一头到另一头。
顾扁舟的仙人之血勾住了斐守岁。
斐守岁偏着身子,不自知般看向老宅。
白与灰,灰与黑,黑与红,还有摇摇欲坠、破败不堪的院落。
能看到先前,拿着冰糖葫芦的孩子穿堂而过,冻红了脸蛋,好不开心。孩子跑过,又走来叽叽喳喳的看客。看客脸上冒着热气,谈论今日的唱曲。
唯独顾扁舟,躺着,流着血,像是煞风景的一人,不那般体面。
斐守岁正要转回视线,却有彩云在老宅口聚集。
云朵吹啊吹,聚成一个矮矮的人样。云里渐渐有了霞光,仿佛这里头在生什么东西,生出一个普天之下的善人,才能皆大欢喜,喜笑颜开。
静静的,云开雾散后,里头有人踏雪而来。
斐守岁本是不想看,他早猜到了何人。可那人一袭佛衣,一手的玉镯,不由得牵住了他的视线。
何许人也?
女子穿彩衣,手上的金镯玉镯含了晚霞的光,眉心之间又有一点朱砂红,这般打扮衬托了薄凉的慈悲,成了明日要升的仙。但女子没有笑脸,一双温柔的眼闭上了,一长灵动的嘴也不会说话。
飘忽在空中,她是另一片彩云。
不必被门槛绊倒,不必担忧烦人的灰尘。
女子飞到顾扁舟身旁,柔和了声音:“你要替我做什么念想,见素?”
说着。
女子俯身,抱住了顾扁舟:“我什么念想都没有了,你又要在人间待在几时?”
斐守岁:“……”
看到此。
斐守岁突然一惊,冷汗冒出来,忽有一片彩云,落在了他面前。
彩云……
神仙……
斐守岁咽了咽,联想起适才孟章神君所言,他知道,该轮到他了。
只见守岁慢慢收拢视线,他于众仙眼下全跪,磕了一个响头:
“槐树妖,愿回塔内守牢。”
“什?!”
一旁冷颤不停的陆观道欲拉住斐守岁。
斐守岁又说:“小妖千年前被迫落于人间,如今已受劫明了。见素仙君起初就与小妖言,自是‘早日归天,方能修成仙身’。”
顾扁舟:“……”
陆观道:“……”
是了,跑不出去,那就体面的提袍走入谜题。解谜之人若身处局外,定是解不开的。
斐守岁想着,又磕了一个响头,他知道所谓入局,并非解十青拉他去棋盘,而是他自己跳下去成就一个心甘情愿。
在。
赢得局面。
说完此话,半响之后。
彩云幽幽地飘来飘起,黑色锁链停在了斐守岁身前。
红衣仙人开了口:“那日镇妖塔,分明是你斩妖杀鬼,逃离了天庭。怎么才过了千年就回心转意,再去守牢?”
这一句,是台阶。
斐守岁接下了话:“斩妖是怕妖邪落入人间作恶。世人本就艰苦,若是再有什么邪祟,也太可怜了。”
“……有理。”
红衣又朝二郎神看去。
二郎神授意,他的第三只眼睛看向斐守岁,还有陆观道。
这能看清世间万物的眼,偏偏故意漏看了谎话,说道:“既如此,不必大动干戈,也免得伤亡。”
“此话怎讲,真君切莫看错,”北方多闻天王执伞上前,“在幻境之中,我亲眼见到槐树妖拟成我的样子,收服鬼魂。槐妖术法,最擅变化,真君你……”
二郎神肃穆:“何必小气。”
“塑我金身,我无所谓,但此妖拟我神态实在是,”多闻天王看向另外三位,“实在是不成体统。”
“体统?”
二郎神斜了眼。
多闻天王煞住了嘴,不再说话。
红衣仙人便乘彩云而下,他先是叹息着望向顾扁舟,后才笑对斐守岁。
彩云易散。
仙人着红袍,没有顾扁舟那般艳丽,衣裳上还有编制而成的绳结。
绳结……
斐守岁想起手腕那根连接陆观道的红绳。
却见红衣仙人没有与斐守岁说话,他对着顾扁舟:“见素,你……”
顾扁舟流着鲜血,猩红晕染了纯白,开成一朵红色山茶。
他的手心抓着一把黑灰,黑灰连接了他身上的荼蘼。
所见。
红衣仙人不再言语,他叹息一气,转了话术。
“唉,还不是没有度过情劫,嘴硬什么。”
幻术里究竟还发生了何事,不曾知晓。
斐守岁也能看到顾扁舟手中的灰烬,草木的气息从灰中传出,那是荼蘼。
或者普通花草。
老妖怪垂了眼帘,等候着所谓审判。
红衣仙人走到他身前,弯腰轻语道:“此去天庭有雷劫水牢,你若是去了,必定万分痛苦。”
“多谢仙官大人告知,但我……逃不了,”斐守岁像是在说给他人听,“就算殊死抵抗,也不过换一种方法押上天雷台。”
“唉,”
红衣仙人揽住了斐守岁的手,他一双眼眸里流得出“怜悯”二字,“那他又如何呢?”
他?
说的是陆观道。
斐守岁感触着身后的人儿,有赤热的视线注视着他,像贪食的饿狼,试图一步一步撕肉拆骨。
但。
贪狼又如何,怎么热枕都没用,于天之下,陆观道他不过一块小小石头。
斐守岁一横心,一咬牙:“牵扯上做什么,早不该相识。”
“哎哟,”
红衣仙人握住了斐守岁的手背,像个邻家的老太太,“你说这话,可要惹得眼泪汪汪,撕心裂肺了。”
哼哼笑几下。
红衣仙人起身,也扶起斐守岁,他朝那虎视眈眈的陆观道看了眼。
“好生有趣。”
“……”
斐守岁不敢看陆观道,便也没有回头,没有留下一次问候。
宅内的顾扁舟没了动静,宅外的斐守岁等待着刑罚。
彩云里。
黑色的锁链攀上了斐守岁的双膝。斐守岁仰头,直视浩浩荡荡的仙子仙官。
云朵覆盖了梅花镇的死气,让梅花镇变得更加失真。这儿已不是人间桃花源,云彩反到让镇子变成了话本中的鬼怪之地。
暖的成了冷的,阴森森的眼睛在角落里窥探异乡之人。
斐守岁不挣扎,也不慌乱,任由锁链困住了他的双脚,困住了他的双手。
还有脖颈。
很重。
锁链挂在身子上,压弯了斐守岁的脊背,若要直起身子,必会花费更多的力气。
可斐守岁背着手,他的后背比任何人都直。他知晓,要是低头了,要是顺从了,便再无重回之日。
身后的陆观道想要拉住他,被他甩开。
陆观道失了神般,抓住一团冬的冷:“不是……你不是说,不去了吗?”
“……”
彩云涌出来,裹住了斐守岁与顾扁舟。
斐守岁笑了下,徒留一个背影:“对不住,我食言了。”
第176章 黑牙
下大雪了。
天,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
陆观道被术法困在原地,只能仰首望着那一抹飘去天上的身影。
黑色锁链敲击的声音,响在陆观道的心识中。那带了污糟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脸上,化成一行温水。一口接着一口的热气扑出来,打湿了本结霜的眼睫。
看着看着,那个身影越缩越小。
陆观道极近地仰头,痴说:“斐径缘,你又不要我了……斐径缘,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池钗花在后头死命拦住人儿。
人儿却不紧不慢,握住了女儿家的手腕,他顿了顿,回头:“别拦着我,就算没你在,我也飞不去天上。”
“公子……?”
“你没看到吗?”陆观道苦笑一声,他掐诀念咒,一层浅红的术法围绕在他身边,“这不是斐径缘的术法,这是那红衣仙人的。”
“他这是?”
“他……他是在拦我,”陆观道松开手,落寞了眼眸,“许是怕我冲上去,丢妻又折兵。”
“公子与先前不一样了,”
放心陆观道不会冲动,池钗花这才起身,她看到面前半跪在地上的人,言,“在梧桐镇时,就算披着娃娃皮囊,我也能看出来公子并非常人。”
“又如何?”
池钗花沉默。
“那时候我又没记起来,要是记起来了,早就扛着他跑去了天涯海角。”
话说得很轻,但落在寂寥的雪景里重如红果。
没等着池钗花的回答,陆观道就干脆坐在了地上,他抱住双膝,任由冬的冷冻住了他的长发。
白骨们走过他,走过卧倒在雪地的殷。
皆是漠视。
他喃喃自语着:“你说……是不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是不是不应该挣扎的……哦,对了,荒原……不,镇妖塔那会儿就好打消了念头,做什么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脸颊埋入布料之间,陆观道蹭了蹭衣袖下的体温。
“抓不牢,永远都抓不牢……那人儿是只白鸟,飞在冬天的雪里,哪还能看得到。千年前的镇妖塔,明明妖血溅了他一身,我还是找不到……找不到……”
没有哭声。
只是落泪。
泪水凝结了冰块,又硬又无助。
陆观道死死抓着袖口,他听到买卖的声音,听到吆喝的声音,还有那个白骨娃娃在他耳边捏唱的一曲《青丝恨》。
唱曲扯得好长好长,好似是山峦的风铃,摇着摇着就来到了梅花镇。可曲儿一进入镇内,就成了寒风的一把利刀。
长刀胡乱砍着,横穿了陆观道的心。
那心定是松散的,一捏也就碎了,又何须利刀伤人。不用修饰,早没了补丁的心,烂布一块。
陆观道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对谁说。被神捧在手上时,他是顶特殊的那一个,他与几个弃子被神丢去了人间,唯独他没有记下什么红楼,没有看遍什么山海。
他孤零零地去找人了。
也曾在找人的路上遇到同类,曾躲在大观园的角落,看官差抄家。也曾被人踏在脚下,受了一世的风雨。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神不忍直视,问他为何不听劝告,他却总是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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