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便好,就算北安春是你本家的亲眷,你也该知道她做了什么。圣上特赦你,是念在当年的冤案。北侍郎又是个宁折不弯,富有清流之称的人。但你明面上仍是薛家妇人,死罪免了,还需住几天的监牢,待我审了案子禀告圣上,剥去你富贵人家的命,成一乡间种田人罢!”
斐守岁心叹,倒是没有落到流放,不过一句乡间种田,便是此生无法嫁娶,后辈再无科考之命了。
那白纱下的人儿好似知了结果,在床榻上俯身全跪,回了声。
“民妇遵旨。”
转念。
顾扁舟扫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妇人,他笑着朝阿珍说:“阿珍姑娘还需协助我审案子,就不必跟着薛家人受苦。”
跪着的阿珍猛地抬头。
“大人!”
姑娘家一双眼睛含了泪珠,“可我家夫人,她……她重病在身,怕是在牢中……”
“你是怕北棠没人伺候?”
阿珍爬到顾扁舟脚边,外头的亮光从窗间透出来,打在她的侧脸上,形成一块方方的亮区。
女儿家边落泪,边抓住顾扁舟的裤脚。
“大人,大人,我从小跟在夫人身后,她待我不薄,是个心底极善良的人。求求大人让我跟着夫人。夫人身子骨弱,还病着,就怕,就怕……”
顾扁舟拉开阿珍的手:“阿珍,你是从小跟在阮家老夫人身侧,是八年前才随了北棠?”
“是……”
“好罢!”顾扁舟眯了眯眼,“那就随你。”
扶起阿珍,顾扁舟笑看一旁没有下跪的谢江两人。
“我的话说完了,那就劳烦道长去唤来门外的侍卫。”
手一请,谢义山知下面的话他与江幸不便听。
于是伯茶执拂尘拱了拱手,也不再装着修行之人老谋深算的样子,拉着江幸轻快地走出了外屋。
不久,十几个官差领命带走了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北安春。
北安春被官差拖着往前走,嘴里念叨着谁都听不懂的毒咒,发髻散乱,鬓角旁飘落几根灰发,垂头丧气,宛如千年老王八终了寿命,奄奄一息。
顾扁舟捡起地上的白纸,掸了几下,走到斐守岁身边,笑道:“斐兄难道不问问我,为何不让你出去?”
“大人自有大人的道理。”
顾扁舟笑叹,在斐守岁耳边极轻极轻地回:“至于那只鳖,斐兄该如何做我不加阻拦。”
鳖……
那只鳖,不是老夫人吗?
斐守岁捏紧了陆观道的手,视线落在屏风后的白纱。
送走了北安春,余下的也就北棠了。
占据目光的白纱被官差粗糙的手撩开,里头是遇风便折的北棠。
这是老妖怪不用妖身的瞳看到的女儿家。弱柳扶风,蹙着眉头,是薄唇柳叶眉,着一身素雅的衣裳,就是脚点地,也是晃晃悠悠,好不让人怜惜。
但,先前斐守岁就知了内情,不会被表象迷了眼。
眼前之人,绝对不是北棠。
看着阿珍瘸腿扶着北棠,路过斐守岁的身前。
女儿家停下脚步,朝斐守岁福了福:“多谢道长救下阿珍。”
斐守岁不言语,北棠也不久留。
一主一仆走进外屋有光亮的地方,抬起脚,没在秋风的凄凉中。
老妖怪转身也要走,倒是被顾扁舟拦住。
“斐兄,亥时一刻。”
斐守岁笑道:“顾大人怎么看上去比我着急?”
“我说过了。”
“莫不是前世?”
老妖怪笑了声,扯开被顾扁舟拉住的手,“顾大人,我从不信什么前世今生。”
带着陆观道走几步,跨过了门槛,斐守岁也站在日光中,他听顾扁舟在后头喊他。
“人生死轮回,有了今生便有前世,斐兄为何不信?”
“那便好说了。”
斐守岁转过头,看到比他高些的顾扁舟脸上的不解。
轻回:“大人与我是前世旧友,却今生还能相遇,说白了是恩怨未尽。若大人与我有恩,我自会偿还。倘若是大人欠了我……还是不必为着上辈子的事发愁了。”
管什么西山居士,管什么前世今生。
槐树妖他,不信。
第68章 痴人
“可惜人啊偏爱讲究些危成。危也好,成也罢,总归是躲不过的。”顾扁舟轻笑一声,抬起脚先是一步跨出了屋子。
一袭绯红如碎裂化开的金乌,执圣旨拥入官差之间。
北棠宅院冷飕飕的,初冬将临,扑面的寒风打在斐守岁脸上,他牵着陆观道站在内屋与外屋的隔断处,身后矮矮的门槛,揽住了一屋子光亮。
老妖怪看着顾扁舟走远,前世二字悄无声息地浸在他心里头。
“活了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听说妖怪还有前生。”
小孩仰头看着他:“你要回到前头去?”
“……不,”斐守岁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既已生,便不回去了。”
……
夜半,亥时。
冷月轻轻裹,海棠瑟瑟落。
白日里薛宅的喧闹还在斐守岁的耳边响个不停。从阿紫客栈走到薛宅,路过的行人不免都在唏嘘,说什么海棠镇又要没落了,先前走了个卖胭脂的北家,今个儿下葬的是视金银如豆粒的薛府。
老妖怪便是戴着草帽,一身粗衣,这样的私语也不免将他拉入话头里。
不知哪户人家的大娘,嚷嚷着与他说薛谭与阮二姑娘的趣事,说什么蓄谋已久,不安好心。
斐守岁也只好附和。
老妖怪并不喜欢这样的闲话,但按照约定,他需带着小孩站在薛宅偏门旁,等谢江两人。
顾扁舟虽说不伤及无辜,但面子上总得走一下流程,又因有个小孩,斐守岁与陆观道先被盘查完回了客栈。而谢义山便是不好过了,在公堂上处处顶撞官府衙门,又差点拿着拂尘与知县打起来,幸好顾扁舟不计前嫌,要是计较在牢里关上几天也情有可原。
想及此处,斐守岁紧了紧衣袖,呼出口热气,他背后靠着贴了封条的薛府。
选此地也是为了看看顾扁舟是否唬人。
见圆月升空,时候已然不早。
但不见谢江两人。
老妖怪有些困倦,时不时的冷风刺得他头疼,无尽的黑夜从石板路上爬出。身后的小孩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说是在躲风,其实怕个没底。
风吹枯枝,寂寥声探出。
好似女儿家的泪水困在了薛宅,只能靠这样才有一丝重见天日的机会。
斐守岁背手执笔,周遭因风迷了眼,海棠花纷纷落于泥地,偏门也透出一股凉气。
陆观道抓得更紧了。
“还要等多久……”
“快了。”
其实斐守岁也算不准另外两人何时能到,只是提了一嘴,说:“亥时一刻,我若等不到你们,便先去了。”
适才早早地听到了敲锣打更声,怕是已过了亥时,不余多少时间。
冷意从脚底漫上来,呜咽之声愈演愈烈。
没过多久,干脆听不出是风吹还是草动,哗啦啦地倾了一地花瓣。
斐守岁侧身打开耳识。
细听,风扑入耳中,吹动海面槐树落叶,涟漪卷卷。斐守岁站在槐树下,他在心识里看到身侧的风中有无数个灵魂在游走。
黑糊糊的魂魄,头上点了一盏小灯。
睁开眼是浓如老墨的视野,空空一片。一合目,仿佛炸开的染缸,色彩溅在眼眶中,一滴滴下落。
且听,那些个灵魂低语,有的盼望夫君早归,有的哭爹爹别走。
老妖怪愣了一瞬,那风儿里头除了哭声还有咒骂,骂的是卖儿鬻女的爹娘,骂的是不守诚信的书生,更有甚者骂天骂地连带了自己都一并鄙夷。
仔细分辨,声音里,还有个极其熟悉的。
被薛宅包揽,鬼哭狼嚎的女儿家,扯着嗓子痛斥不公。
“老天你生我,为何偏偏让我阿娘是个妾室!”
“爹爹怜惜我,为何偏偏抵不过嫡庶有别……”
“要是生在北家就好了,那不管是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老夫人的掌中宝,心肝肉。”
“我恨啊,我恨啊……为何到头来只有我逃不出这高墙……”
嘶哑声尽。
斐守岁猛地转过身,妖身灰白的瞳看到偏门里,梧桐树叶一夜间积满了游廊。
枯黄之上,是一具头颅流血的女尸,正一步一步朝偏门走来。
绣花鞋踩实落叶,响声脆如干瘪的肋骨,一瘸一拐。
老妖怪微微瞪眼,见着女尸伸出手,手掌上满是深红血痂。指甲间缠绕好些青丝,勒得手指又青又紫。她污黑的发下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血痕赤裸裸地挂在脸颊两侧。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呜……我的心好痛,你偏还承认了!”
什么?
斐守岁微微退后,女尸已经凑在偏门上。
那尸首靠着偏门,贴合冰凉的木板,好似偷听主人家闺中事的小厮,用双手不停地撕扯纸窗。
听她说:“我想逃……是何人困我在此?”
猩红的眼珠突出,近在咫尺的小脸,是阮沁夕。
困她?
斐守岁打眼看到的只有抄家灭门的封条,上头落得辛酉年十一月二十日,红章辨不出是什么物件。
只听女儿家忽然奋力拍打木门,一呼一吸之间,她张大嘴,是没有舌头的白牙,血淋淋的喉管。
斐守岁不自知地往偏门前靠,在薛府门口挂着的纸灯笼下,他屏住了呼吸。
“呜呜呜……呜呜呜……我好惨啊,我好惨啊,有娘生没娘养,呜呜呜……平白落得空欢喜一场……”
斐守岁皱着眉,他只听过骂人之话中夹着“有娘生没娘养”,这是头一回见人顾影自怜的。
阮沁夕呜呜地哭个不停,这与斐守岁遇到的其他厉鬼不同。别的鬼总想着拖人一块儿下地狱,而阮家二姑娘似乎……
慢慢的,女儿家不砸门了,她顺着坐在地上,开始给自己盘起麻花辫。
“嘻嘻!”
阮沁夕扯下一根长发,舔了舔,左看右看,将麻花辫一股一股绑好。
她笑说:“绑好了给薛郎看,他定会喜欢的!”
薛谭……
斐守岁看女儿家的眼神冷了不少。
“薛郎定会同我结伴去地府呢,我等着他……我等着他……那儿这么冷,我一个人去不成,不成……”
“这儿是他的家,人啊,总是要回家的。不回家怎么成,不回家就不孝顺!薛郎怕老夫人,薛郎怕跪祠堂……只要薛郎回了家,我就带他走……薛郎独独不怕我,因为我呀最喜欢薛郎了……”
“最喜欢……”阮沁夕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她喃喃自语,“他才不喜欢我……要是喜欢为何不明媒正娶……”
灌入冷风中的是女儿家的哭声。
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却见阮沁夕没有怨气的魂魄,孤零零地摸着麻花辫。
怎么到死都不生气。
老妖怪蹲下.身子,手掌移到女儿家背后,低语:“你想要解脱吗。”
女儿家浑身一颤,看着浓夜,她悠悠地转过身,欢喜溢出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拳头砸在偏门上,像是打更人的竹棒子,一下接着一下。
“薛郎?是你吗薛郎?”
“……”
老妖怪无可奈何地笑了声,这又窄又高的白墙,竟生出这样个痴情种来。
就听着女儿家一锤跟着一锤,混合着她死去的心跳,寂寥的夜,卷过三两枯草便一散而空了。
斐守岁没有回应她。
听不到动静,女儿家不再砸门,她睁大眼,紫胀的手指划过木板。木板扎进她的指缝,她也不哭,也不喊疼。
痴痴地说:“怎么可能是他,我这是在骗谁呢。”
仰首,见到的不过深灰色砖瓦,又黑又重的门。
阮沁夕抱住自己,惨笑道:“没了后路,我又能去哪里。”
“阮姑娘,”
斐守岁用术法唤了声,“八年前你若不去寺里,可曾想过今日。”
话落。
那双手垂在了身边,微微抬起眸子,女儿家一声不吭地盯着黑色的门。
没有舌头的嘴巴,半开。
“八年前……寺庙……”
阮沁夕愣了半晌,她反复念叨着斐守岁所说,似是想到了什么,见她捂住了嘴,与方才的落泪无声不同,她拼了命地咬唇,抽泣还是止不住地逃出来。
用手心试图拦住呜咽的声音,但哭声不听她使唤,如秋潮高浪拍打礁石。
她初次来到人间时,也这般哭过。
渐渐。
泪水洗净了阮沁夕脸上的血渍,她的魂魄在风中一点点变亮。
黑色宅院里,单薄的魂,白如纸张。
风忽地吹过,原本融在夜幕的她,正升腾,飘出了薛宅,飘出了高高的院落。若是白日,这样的高度可以看到整个海棠镇的花。
她是一只纸鸢。
陆观道看到了浓云下唯一的亮光,小孩怯怯地拉住斐守岁。
“好亮的星星啊。”
“嗯,很亮。”
斐守岁收起画笔,掐诀幻出一根连接纸鸢的墨线,一把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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