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为何要笑,笑的又是什么,还笑得这般难以入眼。
斐守岁闭目塞听。
却无法阻挡死人窟的一切。
大火从尸骸的另一端燃烧起来,点燃尸油,点燃了连接死人窟内外的河渠。
斐守岁困在初生时的恐惧,被迫陷入了幻境。
耳边是秸秆燃烧,炙烤皮肉的响声。
火光撩拨着斐守岁,斐守岁空洞着眼神,一脚踏入了河流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幻境外头。
斐守岁已经倾倒在陆观道身上,没有任何知觉。
陆观道起初以为斐守岁只是累了,想歇一会,就顺着斐守岁的动作,把他枕在自己膝上。
谁料雪狼开口言:“树妖用了佛法,怕是危险了。”
“嗯?”
耳边的打斗声轰炸着陆观道的心,他摇头,“不会的。”
雪狼斜视斐守岁:“你不信我,就让他死了去。”
“胡说!”
“我是看他护了江幸才开的口,他的死活我不在意。”
“……”
此话言,陆观道才去探斐守岁的呼吸。
急促的呼吸之间,斐守岁的鼻息像是快要抓不住稀薄的空气,在用尽力气寻找生。
陆观道傻了眼,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装过这样的故事,他的陆姨也不过消失在倒塌的屋檐下,再也寻不着。
他愣愣地问:“大尾巴狼,我该怎么办,救救……救救他?”
“你?”
“那你要救他吗?”
“江幸与我的约定里可没有这个麻烦。”
“那谁去救?”陆观道握住斐守岁的手,那手有些冰凉,“我去救吗。”
“你不会幻术。”
雪狼站起身,抖擞下狼毛,一阵黑旋风,风中的狼消失不见。
顷刻,里头走出来一个男子。
第82章 昙花
男子一身北国雪袍,玄衣铁甲,右手臂膀上缚黑色布带,在冬日冷风中吹拂。
他眼里好似没有将陆观道容下,冷然如冰,淡泊语气:“眼下会幻术的只有狐妖。”
手指指向被江千念砍到节节败退的花越青。
“而你我,对于幻术……”雪狼未将话说尽,他眼前的半大小子,竟就学着斐守岁掐诀幻咒。
雪狼轻佻眉目:“树妖教你的?”
陆观道摇头。
“自学成才?”
陆观道却不回话了,他专心模仿着斐守岁的手势,一遍一遍地想要再开幻境。
须臾。
且听北宅外的刀剑无眼之声。
金乌照亮万物,黑夜无处遁形。
女儿家的那把佩剑熠熠生辉,铜铃被她顺手挂在剑柄处,时不时传出撞击声,诱得雪狼注意着两人动静。
而另一边,北棠背着虚弱的江意,朝雪狼走来。
雪狼蔑然:“拟面之术。”
“拟面……”江意仰首,笑道,“狼妖大人能否解了我身上这可恶的术法。”
“报酬。”
“贱命一条,了然于世。”
北棠将江意扶到树下,靠着树根,江意咳嗽不止,“咳咳咳……看来我要用这副面貌去死了。”
“姑娘……”
北棠用手捂住江意唇瓣,她愁容满面,自愧般回首,全跪在地上,向着雪狼磕了三个响头。
雪狼本是不把视线放在她们身上,却见着了北棠如此行事,心中不悦。
“跪天跪地跪父母,何须跪我。”
北棠抿唇:“古有三闾大夫葬于汨罗江,身躯险些被鱼嘴吞噬,却不见落日坠在水里,风激云清,大人可知为何?”
“说来听听。”
“便是百姓投米落枣,免于一难。”
“哦?你是拿屈大夫的名号压我,还是把此女子比作了大夫?”
北棠浑身一颤,身子都快抖成了筛子:“不,我、我并非此意。”
“方才的伶牙俐齿被我一唬就散了,还不如不开口。”雪狼全然不顾两人死活,他自也没有义务去救人。
看着陆观道反复多次尝试斐守岁的术法,却一次次失败。
雪狼倒是对斐守岁与陆观道有了兴趣,他一边用妖力治疗谢义山,一边走到他们身边,观其手势,陆观道全无章法的掐诀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小孩,要是你能入的了树妖幻境,我便救下那女子,如何?”
陆观道募地抬眸:“好,我努力!”
“呵,”
雪狼笑了声,“我只说救下一个,至于是哪个,生杀大权在你手上。不过救与不救,也要看你能不能学得了幻术。”
陆观道坦然:“要救,值得救的。”
雪狼转身,看着早该死的北棠依偎在江意身侧。
两人相近的面容,有着不同的神思。
“那你与我说说什么是值得,”雪狼长袍一挥,随意盘腿坐于北宅前,他饶有兴趣地问,“我观两位女子皆非善茬,你心中的秤砣要如何度量。”
陆观道被这话术问的噎了话头,他开不了口,思索不了问题,便把目光垂落在金乌之下,斐守岁微微颤动的眼睫里。
许久未听到陆观道回话,雪狼也倦了等候,他瞥一眼谢义山,又去观察北江两人。
狼金色的眼睛掠过众人,像是在打量猎物般轻松。
姑娘家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开口言:“我便是不值得之人……”
呼出一口热气,北棠迷离着眼,趁江意没有设防,伸手一下子掐住江意虎口处的穴位。
低声在她耳边念了句“抱歉”。
瞬息,江意失了意识,愕然昏睡。
雪狼哼一声:“倒也算个法子。”
“不,”
北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一手扶着海棠树干,一手捂住渐渐发紫的脖颈,“无论如何,请大人救下该救之人,而我从地府里出来一遭,已是鸿运当头,何须再苟活于世。”
“我说过,救与不救,不在我身。”
言毕。
雪狼身后的陆观道忽然掐诀一念,斐守岁的画笔受到召唤慢慢腾空在他面前。
这是纯净的灵力,没有叨扰过世俗,也从未点墨晕染,就这般展现在雪狼身后。似慈母第一次拥抱蠢儿,用她温吞的手拂过雪狼与北棠的身躯。
“啊……”
北棠被幻术拉入,呆呆地看向陆观道,眼泪一股脑地从她的眼眶里夺出,“娘亲,我不是不会念书,我会的,你看看我呀,我在念,我正在念呢……”
雪狼深吸一气,脱离陆观道的控制,反手猛地一拉北棠。
“喂!”
女儿家仍旧痴傻地说:“念的是《论语》,念的是《孟子》。娘亲,我不爱《女诫》,我不爱那些繁文缛节……”
“啧。”
雪狼心烦意乱,转念朝陆观道,“你不分青红皂白,是想把我等也一并拉入幻境中吗?”
语尽。
幻术还是未解,斐守岁的画笔源源不断滴下墨水。
污黑的墨流淌在四周,似幽径曲水,竟还有汩汩之声。
雪狼见唤人无用,干脆拉着喃喃自语的北棠走到谢义山身侧。
谢家伯茶惨白面貌,不过气息渐稳,便也不见黑白无常。
观伯茶稍有好转,雪狼略去一瞬,猛地踢向伯茶的胳膊。
这一踢,正中手肘,连皮带肉撞出淤血。
谢义山痛得吱哇乱叫,一气坐起来,他蓬头垢面,愣愣地看着眼前陌生男子。
雪狼也不解释,用力拉过北棠。
推了一把。
女儿家没了思索,跌跌撞撞地倒在谢义山怀中。
谢义山吓了一跳,他并非被什么香艳的画面拉回尘世,他是触到了一个完全冰凉的人儿,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又是惊慌又是不敢相信,他扶住被困幻术的女儿家:“活人,还是……”
还是死人。
“活死人,”
雪狼言,“被困在那小娃娃的幻术之中,怕时间久了不能挣脱溺死在里面,你想办法救她出来。”
“哈?”
谢义山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又不识得雪狼,“你是何人?”
“我?”雪狼虚眯金色瞳仁,“那你该问问江幸。”
“江幸?!”
谢义山忽然记起江千念,他挣扎着要去寻,却被北棠如木头般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北棠僵着身子一侧,露出一张从脖颈处开始变紫的脸颊。
脸颊散发着浓浓的尸臭。
是离了冰棺快速腐烂的皮囊。
谢义山未见过这样的活人,他第一时间伸手叹其鼻息。
没有一呼一吸。
“这、这……”
“我方才就说了,她是活死人。”雪狼不耐烦,也没动身拉谢义山。
谢义山还沉浸在“活死人”一词的震撼里,他倒也不是没见过诈尸的,就是诈成这般面貌,他是第一回见。
远处刀剑厮打之声在慢慢停歇,且听花越青大笑。
“女娃娃,你能与我不相上下,我佩服。可说到底,你还是凡人之躯,未登南天门,不成神佛仙子,总有一刻体力耗尽,被我斩于马下,你还想着要与我对抗吗!”
江幸咬牙一旋剑身,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她大声回:“有我活着的一天,便是血流成河身首异处也要拦下你,不然我的身躯长夜不腐,被虎豹蚕食尚不足惜!”
“哈哈哈,好一个身首异处!”
花越青长刀侧转,以一种江千念从未见过的招式轻松化力。
随后,见他斩草刺土,从一旁狠狠袭向江千念腰肢。
所幸,江千念反应灵敏,立马跳身躲开,但被削去一半长发。
墨发落于泥地,混迹杂草之间。
女儿家撩开额前:“不过尔尔。”
“嘁。”
江千念应对自如。
谢义山看了却惊心动魄,但他起不了身,他就算没有被北棠压着,也无法动用他那已经裂骨的双腿。
谢义山察觉双腿异常,眉目肃然,拱手于雪狼:“虽不知尊驾,但劳请尊驾告知我如何破除幻术。”
“用你身上符纸,”
雪狼笑看江千念一招一式,心情颇好,“至于用法,不需我一个妖族来言说吧。”
“是……”
谢义山自然察觉雪狼身份,他吃力推开北棠。
女儿家身上的紫色漫得很夸张,就在刚刚又是一个指节的距离。
拿出衣襟里的符纸,谢义山还未捻指念咒,身后的幻术已悄悄地摸上了他的脊背。
那幻术的慈悲是谢义山从未见过的,他从小没了娘亲,只在梦里头偶遇有着千万人脸面的女人。
女人何不慈祥悲悯,总会揽伯茶入怀,轻声问他明日吃食。但梦里的谢家伯茶一直知道,娘亲是假的,所有他幻梦里头的爱,都是自己给自己布设的一场大梦。
谢义山拿着符纸的手停滞。
雪狼叹气,正要说话震慑幻术,却见谢义山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巴掌声巨响,险些连刀剑声里的江千念都要察觉。
雪狼抱胸笑说:“我的族群女子多数霸道,此幻术的柔情与我祖母相比实在差别太多,我便没有浸入,你这又是何必?”
“我……”
谢义山摊开符纸,被幻术控制还是有些让他反应不及,他缓缓道,“假的就是假的。”
亮光现在他的两指,他坚定了眼神,念咒燃起符纸。
符纸被灵力驱使,燃烧时有白烟上升,驱散了昏黑的墨。
双目无神的女儿家渐渐有了知觉,但她僵硬尸斑的身体,叫她无法起身。
谢义山垂眼:“倒是活下来了。”
雪狼还在欣赏江千念与花越青的刀剑摩擦,没有回话。
谢义山又道:“为何救我……”
“救你可非我本意。”
雪狼正对朝阳,他眼前的江千念挥剑大吼,血脉里头狼的妖力在呼应他动手。
手掌慢慢向下移动,摸到被隐藏的利刃。
但好巧不巧,陆观道的幻术变成了人形,抢先一步抓住雪狼的手腕。
人形是小孩模样,纯白无瑕,凭空出现。
雪狼并不意外,他低头淡然:“有这力气,不去寻树妖?”
人形歪歪头,他说话卡顿,像是咬了好久的字句,才开的口:“救人……救……救人……”
“……君子一言。”
人形听了,很开心地在原地蹦了两下,飞也般跑到谢义山身旁。
谢义山愣愣地见着人形,不知所措。
可那人儿俯身抱住了他,那宛如母亲怀抱,是撬动人心最底层的温柔,就连没有皱纹的手掌,都像在刻画谢义山心中最渴望的爱。
谢义山鼻子深吸,不敢推开人形。
“小娃娃,我知是你,快些走吧……”
人形不慌不忙地蹭了蹭谢义山的脸颊:“你……安、安好。”
“嗯,安好。”
有了回答,人形这才起身,点点头,还顺便拉起僵在地上的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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