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响在斐守岁耳边,他忍不住笑了下,定是陆观道吧,着急地跑,步子都乱了。
斐守岁想了会儿,开口:“好好着呢,哪有这么容易杀得死我。”
此话一出。
步子倒是稳了不少。
“别哭,难听。”
话落,就连哭声都止了。
斐守岁缩了缩身子:“抱得稳些,连我都抱不好,以后怎么照顾心仪的姑娘。”
“不!”
“嗯?”目之所及还是白色,斐守岁歪歪头。
“不抱别人……”
似笑非笑。
“那我赖上你了,你得在家给我留间小阁楼,不然年老花白了头发,也是碍眼。”
“呜……”
他都没哭,陆观道竟又抽泣起来。
“我不要别人,就要你……你这是赶我走,吓我的对吗……”
“不……”
冰凉的地方,白昼开始挂黑。
斐守岁沉了眼皮子,心里回答陆观道的话。
没有赶你走,也不是吓你的。
……
昏黑过后,又开始闪出刺目的光。
斐守岁在片刻安静之中,恢复了意识,他缓缓睁眼,见周遭白如新生的婴孩,不染一点尘埃。
但就是如此,让他一个被浸泡在世俗的妖,默默闭上了眼。
“……”
沉默。
好亮。
亮到仿佛能一下洗净他身上的怨念。
捏着拳,斐守岁等候着未知。
倒是快些来,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必把他晾在这儿,愈发看不清路。
死寂,这儿静到好似所有的东西都能容纳吞吐。
老妖怪却不敢松懈一分。
他心道:“天上的神君、仙女、仙君大人,可否速战速决,让小妖捡一条命回家。”
家?
错了。
斐守岁改口:“放小妖一条生路。”
心中言无人能听,老妖怪踌躇不决,最后还是选择说话。
说给混混的白色大地。
他道:“许是在海棠镇,小妖没有识得大人,这实在是小妖的过错,大人肚中可撑船,绕过小妖一命,小妖哪怕是下辈子作牛作马,给大人当坐骑也是一件大幸事,大人……”
话没说完,一声轻笑响在斐守岁耳边。
斐守岁蓦地打量身侧,就在他面前,在黑白颜料交融的地方,做梦都想不到,他遇到的不是死人窟,不是荒原,竟是一个小孩模样的顾扁舟。
何以确认来人?
还是一身大红衣裳,霸道地占据了所有视线。
“怎的,”斐守岁心念,“那手儿的主人是见素仙君?”
这般思索,不过顾扁舟这几日一直念叨“旧友”确实可疑。
便见白到虚无的路上,小顾扁舟笑看斐守岁。
“……”诡异。
斐守岁不知下一步要作甚,看也不是,不看也只能僵着,虚眯眼睛打量顾扁舟。
小小孩子,笔直着脊背。
正望着他,一丝不苟。
“你……做什么。”不同于陆观道,面前的绯红,斐守岁知晓来由,怕与不怕间,他选择了恭维。
“顾兄要是来看我笑话也无妨。”
“不,”
小顾扁舟摇摇脑袋,好似一个木讷和尚,“本来不想救你的,是小娃娃央着我施法,我才入了你梦。”
“梦?”
“然,不过我试着唤醒你,你完全不搭理我,口中只念叨什么‘别哭啊’,‘抱稳些’一类,”小顾扁舟人小而话多,眼睛里藏着些许的看热闹之情,侃道,“都在与谁说?快些告诉我这个老友。”
“……”斐守岁。
“此地就你我二人,我为的你用了术法,被仙界的仙子记录在册,你还不与我说说实情?”
老妖怪不回答。
小顾扁舟似是很扫兴:“其实我知道是谁。”
说完,撇过头,看向一旁的纯白。
“还能有谁,”他道,“哼,算得上我牵的红线。”
红线?
他和……陆观道?
斐守岁松了眉眼,有惑难解。
“啧,真是麻烦,”小顾扁舟摆摆手,“自己造的孽,可别怪罪他人。”
“你在说什么?”
“嗯哼,”小顾扁舟终于听到了回应,嘲讽一句,“提到他,你心慌了?”
“……不是。”
眼前的顾扁舟,语气话术都有些不像绯红衣裳,斐守岁有些警戒。
“放宽心,我是见素。”
还能读心。
“不是读心,是我了解你,斐径缘。”
骇了一瞬。
“当真是‘友’字?”斐守岁摆出假笑。
“我是你在仙界唯一的相识,”小顾扁舟走至斐守岁前,背手仰头,也扯出一个笑,“岂能不了解你?槐妖。”
槐树,生性喜阴,君子之名,长生不死。古时言其吉祥,能揽财招福运,可时间久了,一槐渐渐传成流亡,说他们鬼怪附身,引魂招灾。
斐守岁又生在死人窟,渐渐地也觉得自己总是不幸。
他垂眸:“槐妖又如何。”
“槐妖啊,槐妖。”
小顾扁舟伸出手掌,“天下有三大不韪,你知晓否?”
斐守岁看着手迟迟没有拉住。
“一为,天下纷争,烧杀抢夺;二为,抛妻弃子,有家不回;三为,妄自菲薄,孤影自怜。”
“这是大不韪?”斐守岁听这全然是个笑话,哪有什么道理。
“是也,是也,”
那手背后,顾扁舟冷笑道,“你啊,小小槐妖犯了其三。”
“什么?”
“一是你生在死人窟,明明见着残杀却不管不顾;二是你在人间看流离失所,但从不出手;还有其三,你卑以自牧,总觉得是己之错。”
小顾扁舟反手扯住了斐守岁的衣袖,眼眸泛光。
“揽责啊揽责,让那些鬼怪啃咬你的身躯,夺走你的五识,你在凡间时,救得了他们一时,救得了一世吗!”顾扁舟说得愈发激动,“我于天上见你潦倒,你倒好一次次身陷囹圄!斐径缘,我与你说过多少次,那些发生了的事,你出手又如何?解决之道从不在你身,生老病死,在凡人里乃是最最常见的,你又何必为着一个老妪,得罪了……得罪了……”
顾扁舟面目的狰狞渐散,他缓了语气。
“有血有肉,那是凡人的事情,与你妖邪何干。”
老妪……妖邪……
斐守岁心中猛颤,说的是收养他之人。
“她怎么了?”老妖怪抓着那词不放,“她不是病死的?!”
小顾扁舟厌了表情。
“是也不是,终究与你没有瓜葛。”
“那她……那她……”
扁舟如松下所有力气般,弱着声音:“她早入轮回,阖家欢乐。”
“好!”斐守岁难得有那惊喜浮于表面,他没有控制自己,“阖家团圆,万事如意……”
“那么你呢?”
“我?”
斐守岁看向顾扁舟,好似看到曾经有那么一人也总仰首看他,看他,痴痴地看。
“我一直这样。”
“这样下去便是好的?”
顾扁舟呼出一口浊气,“浑浑噩噩,散不去迷雾。”
“顾兄,”斐守岁唤了声,“迷雾后头也并非我想要的。”
“呵,犟种。”
小顾扁舟暗暗地骂。
老妖怪听到了,当作没有。
“眼下先出梦境吧,”
骂完后,扁舟背手转身,“法术用都用了,我便拉着你走完,就算是怪罪,我也心服口服。”
“何人怪罪?”斐守岁跟在大红山茶后。
“不是不想知道吗。”
“顾兄这般欲说还休,我心生好奇,不免搭话。”
顾扁舟又啧,与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说不得,我说了就要五雷轰顶,烤得焦黑。”
雷……
斐守岁忆起了池钗花。
“那位仙君……”
忽得,前面的顾扁舟停下脚,他做噤声手势。
“用仙君称祂,可是不敬。”
“连议论都不成?”
“不是不成,人间供奉祂的香火数不胜数,唯独现在的你,不是时候。”
红山茶打着哑谜。
“祂也怜惜你,但轮回因果,尚不是真相大白日。神君仙子,之所以是神,便是有胸怀者,不会因你说祂而记怀。”解释着,扁舟带老妖怪慢慢走。
“我见过紫雷,活生生着了树。”
“是祂带她们走了。”
“她们?”
“只有祂能救她们,其余的万万千,”顾扁舟转身抓住斐守岁的衣角,“自救吧。”
自救。
斐守岁垂眼,小山茶牵着他走向纯白与黑的尽头。
“想是,我也在自救之中。”
“然。”
“那祂为何……”为何刻意困我,用她的大手,一次一次捏紧血液。
顾扁舟似是知道斐守岁要说什么。
“哪有眼睁睁看着世人受苦,而不心痛的。”
“倒是慈悲。”
“救吧,救一个会是偏心,一起救了就有更多人等着祂。祂分身乏术,苦苦地说,祂是个无用的神,”
扁舟单手掐诀,唤出念力,破开排山倒海的黑,“你的咒语不是也言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
“天地是天地,她是她。”
她……
一阵飓风破开了梦之眼,斐守岁的白衣被风吹鼓,在风儿里头如借风而行的鸟。
风吹干了眼,流下酸痛的眼珠来。
斐守岁言:“那手既不伤我,又让你救,是……”
咯噔一下。
“是叫我救人?”
身旁在风中消散的小顾扁舟点了点头。
“救她们于我而言,何用。”
顾扁舟:“有用的。”
站在原地,推了一把斐守岁。
“等你无力回天时,唯独她们能救你,你救她们,比起点魂靠谱多了。”
“点……”
风吸入。
斐守岁挣扎着要说话,却无法开口,一张嘴,满口的冷风被他吞入。
要带我去哪儿……
第110章 人参
睁开眼。
风声渐歇,身边空广,是宁静的雪夜,大雪纷纷地落。
斐守岁站在这样突然而来的夜晚里,呆然看着面前漆黑树林。
树声唆唆,在浓油赤酱中搅动所剩无几的风流,像是很冷的样子,至少是冷的色调,斐守岁浸泡其中,下意识紧去衣袍。
哪里……
这梦除了纯白,便剩下昏黑。
老妖怪揉了一把碎发,手垂下,摸索着想要在黑中观察出什么异样,指尖触到一样物件。
是袖子里头,一张泛黄的纸。
拿出略一眼,上头写了一行字:我之所及已尽,斐兄努力。
还留下一个极其潦草的笑脸。
顾扁舟……
斐守岁拧拧眉心,他身处何地尚且不知,又怎去“努力”二字,方才言什么神仙君子,究竟是仙人所为还是妖怪所为,他也是摸不清楚。
说是救人,又去救谁,这一路而来,他又救过什么。
老妖怪心中困惑结成了团,解也解不开,愈发无力。
夜色悄无声息地浓重。
他又不得不去面对,像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慌忙无措地与未知挤在一块。
“唉……”
轻叹声响在耳侧,还在沉思中的斐守岁一愣,一层鸡皮疙瘩冒出来,这可不是他的叹息,莫不是他要救之人?
……百衣园老妪?
老妖怪眼下没有后退之路,便不得不抬眼去寻。
又听到一声哀怨,重重地打在夜幕的虚无里。
“老头子,你这样是寻不到的……”
老头子?
有两人?
斐守岁环顾四周,隐约能在层层树丛后看到一只幽幽的灯笼。
“我寻不到也得寻,天气愈来愈冷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声音急躁,是在赶人。
“不,我得陪着你,不然你倒下了,咳咳咳……”
“你还说我呢,你看看你自己吧,上月跌伤还没好,十日前又染了咳喘,这会子不听劝出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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