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妪。
是不知何时换上一身大红婚服的老妪。
那血红在黑白灰三色里格外突兀,
惨白的脸,滴血的唇,还有年至花甲皮皱肉松的笑。
渗人。
白花花的头发被精心绑上大红簪花,腮红扑得有些过分,就连指甲都是红的,一口深黑的棺材里,藏了一处喜事的冷。
倒不似个真人了,竟像一个讨人喜欢的木偶,故作丑态。
斐守岁屏气,又靠近,这才听到在呼啸里柳觉的喃喃自语。
“娘啊……”
是天地之间苦命人最喜唤的字。
“我将爹爹带来,你们就能团聚了,”柳觉的手红得没了生气,“要是你们泉下有知,可要念着我的好,是我千辛万苦葬了你们,把你们葬在一个地方,到死咯,都是一对好命鸳鸯。”
白雪花落在老妪唇上,没有化。
“真是可笑,我叫你们去山上挖人参,你们竟还真是去了。难不成这人是越老越糊涂,竟相信了我的话?蠢人啊蠢人,‘春’字底下两条虫,你们就是那两条相依为命的虫,”柳觉俯身拉起老鳖再也无法伸直的手,“你们这两条僵不死的虫,口口声声说是爱我,生了我,却不愿为着我好……”
柳觉拖起老鳖尸首,带着老鳖在雪地里打转。
幺儿已经疯魔,他不顾风雪,像是遛狗一般:“我倒很想知道你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人伦纲常,老实本分?这些比我还要重要,是吗?”
停下脚。
泪水望向棺木。
“娘啊,可怜可怜我吧。”
话是愈发没有头尾。
“我才是你的儿,那些邻里的眼光,他们可不是你的儿,你的儿……”
柳觉丢开老鳖,一气扑到石碑前,老妪前。
手指一圈一圈,划开薄雪,脸面蹭热了硬冷的石头。
斐守岁抱胸靠着松柏,静看柳觉在石碑面前又哭又闹。
“娘啊,你十月怀胎,怎么生下我,生下我来人世间受苦,我本是魂魄,逍遥自在,来这受苦来了!”
“娘啊,没了我,你、你想是再年轻些,再漂亮些才对的……他们都说娘亲你是镇子里出了名的美人,那年媒婆都踏破了门槛……”
活人对着死人忏悔,“所以我叫她、叫她早早送你们去轮回,可好?可好……”
她?
与百衣园有关的女角……
斐守岁想到傀师燕斋花,那些个偶人姑娘。
“但她说我不孝顺,不孝顺……”鼻涕很快在高原的冷天下结成冰,“我对你们这么好,哪里不孝了。我给你们下葬,给你们挖坟,比那些到头来让爹娘被野狗啃食的畜生,要好多了!”
斐守岁:“……”
“娘啊,娘啊,你最喜欢红衣裳了,我给你换上,你就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柳觉阴暗起语气,“我爱着她呢,我爱着她,爱过一切……”
方才还念叨爹娘,现在又说什么她不她的,神思混乱,没有头绪。
斐守岁叹一气,拿出画笔,在漫天风雪里走到棺木旁。
棺木里慈悲满面的老妪,正笑笑然。
柳觉又说:“要是没有你们就好了,我拿钱也不用给你们下药才拿得到……要是没有你们,我今日也不会被人笑话……要是没有你们……”
幺儿的眼神一下深灰。
“所以!所以这会儿的我已经没有爹娘了。”
柳觉站起身,嘻嘻笑了声:“我没爹没娘啦!空空一身,好不自在,没人管我咯!”
老妖怪在旁。
冷眼低声:“大人,你要救的是他这般人吗?”
手回:“我不仁。”
“不仁……”是以万物当刍狗的不仁。
斐守岁虽在幻梦,但被雪吹冷了面庞,他用拇指抹去唇瓣上的冷,正抬眼,透过混黑墨水,他看到浓灰与大雪中,站着一个寂寞人。
“这……”
斐守岁惊道,“大人是想救棺木里,雪地里的……”
在哭的魂灵。
就在柳觉站起发疯时,斐守岁看到了她,应该是手借了眼睛给他,让他知道,寒风料峭时,总有悲伤。
目见那个魂魄是亮的,穿着红衣,低头在哭。
背过身,捂着嘴,捂着脸,也不知哭什么的好。
山鸣着呼啸,而过连只鸟都有,魂灵孤单地站着。
老鳖呢?
见不着他。
传言人死后,若是怨念深重,就会被困在土里,动不了,回不去家。
斐守岁手指墨水在流淌,流到了老妪脚边。
老妪一愣,缓缓转头。
斐守岁看到一张被剥去脸皮的血肉,血淋淋的,红过了衣裳与指甲。肉块一抽又一抽,好似是筋脉跳动,流淌起不公来。
“柳觉他竟……”如此手段。
闻所未闻。
斐守岁只好先掐诀,捆住了老妪的双脚。
老人家被困,浑身一颤,双手垂下,苍老嗓音与斐守岁:“他就是这般,带我走的。”
他?
还是她。
斐守岁不说话。
“啊……我究竟是哪步做错了,教出这么一个孽子……”
仰头时,还能听到风雪里柳觉越来越远的叫喊声。
叫的是没爹没娘,喊的是爱她爱她。
斐守岁念出咒语:“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墨水顷刻间变幻,幻成了亓官家的二姑娘。
手于肩上言:“你救了她。”
“是,小的遵您的意,救人。”
话落。
亓官家的女儿一动身子,用双手穿梭过雪,托起了老妪的魂灵。
在愈下愈大的雪夜里,她像个巨人石像。
两袭红衣,一个没了脸皮,一个失了曾经。
斐守岁控制墨水女儿家,开口:“老太太……”
声音幽幽,似猿声打在山谷,不停回旋。
“我带您离开这个地方……”
“噫?姑娘家,”
老妪血肉模糊的手摸上亓官家的大脸,“你穿得少,不觉着冷吗?”
斐守岁没想到老妪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无法回应。
老妪又说了一句:“我家幺儿啊,也总不爱好好穿衣裳,这可不行,伤风感冒多遭罪。”
可惜,真正亓官家的早不在人世间。
斐守岁替了姑娘:“老太太,我不怕冷。”
“胡说!”
老妪的嗓子沙哑,努力压抑着快要变质的心意,“我儿,我儿他总说不怕冷,有一日我不在,他第一次跑去戏园子,说是哪儿暖和,这一去……”
“这一去……”
老妪的魂魄开始变黑。
斐守岁知时候不多了,若要度化,不可等到成了怨鬼,不然渡了也是白干活。
老妖怪一握悬在空中的画笔。
狠心道:“得罪了,老太太。”
第112章 执念
墨水攀上老妪的魂魄,老妪也不挣扎,也不反抗,笑吟吟地看着亓官。
“哎哟哟,仔细瞧了,姑娘家生得好面貌,可有婚嫁呐。”
墨水爬啊爬,从亓官家宽大的手指里流出。
“我家隔壁的老林家的大儿子,秀才,长得也好看,上进心强,就差你一个主家的姑娘啦。哦哦,还有对街酒铺的二公子,也是俊小伙,年纪轻轻啊,买卖做得可好,家中有钱不愁吃穿。”
老妪摸了摸不存在的下巴肉,“我还记得,还记得……”
“您……”
斐守岁眼见老妪身上的怨念消失,“您自家孩子呢?”
“嗳?我家孩子……我家孩子……”
老妪的手触到血肉,“他啊,他有喜欢的姑娘了,做娘亲的不允也得允,等给姑娘找到好人家,我们两家呀,一块儿办喜事!”
“姑娘你说说,这样是不是喜上加喜?”
喜上加喜……
一个死了,死在了河里,被新郎官计谋的。
一个疯魔了,杀了人,杀的是亲生父母。
怕不是喜字里头埋了悲与苦。
斐守岁操控着亓官家的墨水躯壳:“小女子已有心悦之人,老太太实在是客气。”
墨水绕上了肩。
“那你可得与我说说,是哪个小伙子,这般好福气?”
老妪的怨念愈发减淡,斐守岁本以为是场硬战,却无声无息地止了。
“是……是……”拖着懒怠找借口。
墨水游走很快,很快把老妪的身躯包裹。
老妪得不到答案也不生气,就那般站在手掌上,静静地看着亓官。
浑黑的东西,里头包着一个亮晶晶的魂。
她说:“是我方才不该生恨的,真是不该啊……”
目向柳觉跑远的方向。
“我家孩子,终究是自己的命,人参再怎么能入药,也是治不好他了,”老妪仰天长叹,“老头子啊……”
好似是张开了嘴,墨水涌入口舌。
“你去哪儿了……”她闭上眼,“去的时候怎还忘了家里的老婆子呢……”
话说得悲凉,斐守岁却无法体谅什么,用着亓官家的手将老妪融入墨水里。
老妪望尽了远方,也不再开口,她的魂魄是透亮无瑕的。斐守岁很少见到年近黄土而没有邪念之人,反倒是他的墨水浑黑,脏了东西一般。
手与斐守岁一齐看着老妪魂散人消,空空大地上独留一袭红衣躯壳,其余漫天的雪将所有掩盖,那三棵松柏干干地倒在一旁。
斐守岁落寞了眼,一动画笔,亓官家的也就乖乖回到他身旁。
女子巨大的身躯遮挡大雪,偏得一隅安宁。
“大人,雪下大了。”斐守岁。
手不言。
“送走了老太太,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斐守岁瞥一眼快要被雪覆盖的脚印,“若要寻老者之魂,怕是难了,这座山头全是坟包,一路过去不知能遇到多少的孤魂野鬼。”
如伯茶所说,那些个小孩骨,一个坟就要塞下七八,哪里是他槐树妖能驾驭的数量。就算是斐守岁心有余,而力也是不从心。
手听了,沉默很久。
久到斐守岁出了松柏林,目见一片浓黑。
她才开口:“可怜人,交给姓谢的孩子吧。”
谢家伯茶?
斐守岁轻笑,也不顾什么大罗神仙,他甚不在乎:“大人真是将我们知晓透了。”
“孩子,”手不作答,“你不服命。”
要是服命,何以逃出寂寥的荒原,一个人飞也似的扑入了人间。
斐守岁背手,手指一勾,退去了亓官家,任凭大雪洋洋洒洒打厚他的墨发。
“您大慈大悲,睁眼见世人几许,寒窗苦读千里迢迢赶考者有,前线打仗保家卫国战死者有,身庖厨每日择菜者也不都在为着生机,反抗着死。”
顿了下,斐守岁说着他从未给任何人听过的话,“不光我一人,众生都是如此罢了。”
“是也。”
手听完,离开了斐守岁的肩头,她于大雪遮眼时,俯视苦命的天地,“众生如此,我尽绵薄之力耳。”
手捻成佛陀的慈悲,在空中接下一片冷然雪花。
雪花在手指上幻成了一两只照夜清,亮去黑夜里无尽的原野。
斐守岁拱手:“大人走好。”
眼见手愈悬愈高,老妖怪远远听到柳觉的呼喊声,耳边无处不在的风声,树枝倾倒拟作冬夜的低语。
所有都很吵闹,却比山旁的梅花镇安静。
“槐妖。”
斐守岁尚未直起脊背。
“前方路途险恶。”
“小妖知。”
“你若真心不愿,我会阻止他。”
谁?
陆观道否?
斐守岁在风雪里,站成一个孤独鬼。
“那是他的执念,你要想逃,随时请香唤我便可。”
唤?
老妖怪抬起头:“小妖不知大人姓名尊号,何以唤?”
“世人称我……罢了,”手好似笑了下,“你心中已有我,我便来。”
这算什么?
斐守岁却无法顶嘴追问,他知道普天之下,神仙君子多如牛毛,哪位神管着哪片地方,又要何处点蜡上香。
他看着没了光亮的黑夜,终究是要自己寻的。
梦境的雪在手离开后慢慢停歇,但天还是昏黑不着启明。
斐守岁知幻境马上就要消散,而他也要见到那个抱着自己的执念。
梧桐镇时,那个手执郁垒神荼战戟的小孩。海棠镇时,那个雨夜里一下子长大,给他喂血的举动。以至于现在,忽然之间苗苗成了甲木参天树。都说快些长大的好,识了字读了书的去考功名,家中没有银两的也就跟着老父亲种田放牛。
可陆观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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