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打起来了。
斐守岁不咸不淡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身后雾气爬上他的肩头,正如鬼魅,试图浸透他的心识,他屏气凝神,掸掸肩膀,拍去湿漉漉的雾,一用力推开木门。
轰然一声,吵闹刹得停歇。
印入眼帘,并非酒肆胡同温柔乡,是阴暗的房间,只在尽头有一扇光亮的窗。
窗旁,乃至沿路而去的走道,都不过狭小。
而那些妇人家,正一个两个头悬梁,挂在湿冷墙旁。她们皆是鲜红嫁衣,脚上绑着小巧又精致的绣花鞋,斐守岁仔细看了,不光是好看的衣裳,以上下头的手腕脚腕都有红印。
本该白骨的她们,活在了死前的最后一幕。
斐守岁站于门口,背手凝望可怜女儿家。
他道:“天冷了,姑娘们该是多穿些。”
穿厚实,才不至在投胎的路上冻了手脚,下辈子再被束缚。
老妖怪走到离门最近的新娘袍下,看到新娘面目狰狞,口鼻目耳血痂浅浅。
“引我来看这个?”
新娘不语。
“你们不是说要吃了我,怎的不动身了?”斐守岁要是动手,很轻易就能摸到女儿家的脚踝。
脚踝啊脚踝,最是让人垂涎。
斐守岁没有这样做,因他看到的不是秀气,是一只只僵死后重新注入活力的鬼魂。
第117章 白蛾
“你们真的甘心在此?”
斐守岁绕过第一个新娘,走去两步,与寂静的她们说,“在此残余了脸面,不如随我去了却执念,或许下辈子成一株兰花草,也落得逍遥自在。”
“兰花草?”有女子音。
“都是一株草了哪来的自在呢,小公子呀,你好是天真。”
斐守岁不语,倾听新娘们的碎碎声。
“说起兰花草,我倒是读过一本《石头记》,里面的林姑娘就是一株兰草,不过可惜了她,是病死去的。”
“妹妹你还读过书?叫让姐姐好生羡慕,就我家那破样,别说是书了,连纸都见不着。”
“你不知道呀,我都是背着家里人读的,什么《西厢记》,什么《石头记》,我主母才不愿我看,不然我还会卖给一个山中的柴夫?就为着柴夫手里的嫁妆,我呀,死的时候都没有衣裳穿哩。”
“哎哟哟,别说衣裳了,最里头的那位,可是被人剥去一层皮,打发的时候冰天雪地……”
斐守岁握住袖中纸扇。
“好啦,好啦,家丑还不可外扬呢,你们当着小公子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就是,我们大人不也是这般出生,谁比谁高贵!”
大人?
莫不是燕斋花。
斐守岁想要套话,摆出一张客气的脸:“各位好姐姐。”
一拱手。
“我既然来了,必是走不掉的,不如姐姐们下来与我说道说道,这大人为何要见我?”
此话一出,众女子哗然。
斐守岁还以为说错了话,正要找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应了他。
“你都没死,来百衣园找她?”
咯咯笑声。
“公子哥好胳膊好腿,就不要与我们挣饭吃了。”
“是啊,俊公子,好好活着不行?非要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讨不了别人喜欢。”
斐守岁仰首:“可进了这园子,还有活着出去的人?”
话落。
先是死一般的宁静,后来慢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斐守岁耳边,像是虫子落下来,落在干枯树叶上发出的低鸣。
老妖怪谨慎,有些不对劲。
果不其然,娇嗔之声蓦地转变,变成凶神恶煞的厉鬼。
“活着?哈哈哈哈!我们都死了,凭什么你活着!”
黑屋子的威压变重。
又有女子言:“活着,活着……”
“就偏偏我死了!”
“为何那个柴夫能用大刀砍死我,将我卖给山匪!”
“为何家中子嗣众多,偏偏要卖我!就因、就因我是个女娃娃?”
斐守岁开扇幻出一个屏障,遮挡滚滚袭来的怨念。
黑风悬起,吹散开墨发,斐守岁咬唇,但他不能还手,任凭衣袖在狂风里乱唱。
唱出一曲吊嗓子的山歌。
“啊啊啊啊,死啊,活啊,那些个老爷官爷,在我们死后还要我们的贞洁!什么贞节牌坊,什么烈女孝德传,都是狗屁!死后的名声,还不如生前给我一碗薄粥!”
“噫噫噫,冻死了,全部拖去乱葬岗,一个坟包,要埋四五个姑娘!头着地,腿给折了!我和我姐姐,不能在土里团圆,非要我拖着墓碑,一步一步地去寻!”
“那儿哪里是富贵的地方,游人暖?暖的是有钱的老爷夫人,可暖不了我们这种一生下来就是冷冰冰的东西。”
“俊公子啊,你知晓否?我家姑娘生前为百姓布粥,死后的白骨还要为他们筑血长城!”
“我呢,我被城里的地头蛇活活煮死,说是我不吉利,就为着半月前多吃了一碗饭……”
斐守岁后退一步,就在方才女子回话间,天旋地转,狭小通道成了戏台模样。
眼睁睁见到女子们边说话边掐住自己的脖子,在戏台上头吊死。
老妖怪皱眉,在浓重怨气中,打探一句:“姐姐?”
但无人应答。
好似方才的吐露不过破了小口的米袋子,只要用手抓牢,也就不会沿路掉米粒。
斐守岁叹息,用纸扇扇开一块圆区。
圆区之外,他看到血红的绣花鞋,垂荡在高空,乌青乌青的皮肉,偏被困一个三尺金莲。
新娘们好似一座座窄瘦的钟,下一瞬就要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戏台中央的他。
斐守岁执扇不敢松懈,时刻注意着四周,四面八方的冷气溢出,有二胡声在戏台后吱呀。
可就二胡的声音,好不凄凉。
“我与你讲话……”
“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搭话……”
“相公,小姐……”
“月光凄清寒人心,阴风阵阵送悲音……”
“是谁死了?”
“死在哪里?井里?树上?一根横梁,一条白绫就够了,也算死得体面……”
斐守岁挪着步子,他走一脚,头上的新娘就跟随他慢慢地移,耳边一直在唱戏,唱的是《青丝恨》,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但后头一句说的何人,斐守岁听不了然。
哪有什么姓甚名谁,拱手作揖福了福,只看到她们的好面貌,全然不知出处。
老妖怪从中间走到角落,新娘子们跟着他一块儿动。
窸窸窣窣,虫生躯壳,肌烂骨白,少女憨笑。
掉下。
一只肥虫。
斐守岁立马用扇子吹开她。
“姑娘?”唤一声。
“嘻嘻嘻……嘻嘻嘻……”
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公子呀……我们看着你哩,我们这么多双眼睛,就看你一人……”
虫子在木板上蠕动。
“公子可不要藏秘密,骗着小女子,偷吃。”
“嘻嘻,眼睛,眼睛……我们的眼睛虽然不亮,但是看人却看得清楚,哪怕公子用墨水糊了我们的眼睛,我们还会长出新的脑袋……”
“就为看公子……”
声音打远处来。
斐守岁倏地回首,看到戏台上发光的窗子。
窗子旁绕着一躯躯新娘,那些女孩子身后是破茧的蛾。
女孩子们垂头,蛾子们振翅。
白蛾子扑通扑通,赤.身.裸.体,举臂黏糊了浊液。
念的是:“娘亲,娘亲。”
难不成那个燕斋花是蛾子成精?想起她的样貌,一身雪白……
不,不能以貌取人,就算是敌人,也不该只观其状而放松警惕。
斐守岁深吸一气,看虫子成群结队,却无法靠近他。
道:“都是可怜人。”
“嘻嘻嘻……”
“燕姑娘,何至于此。”
言垂。
杂乱之声煞止,虫子们不再上前。
斐守岁得此机会,挥扇将她们吹开,耳边有女子与他说。
“何至于此?”
声音来得突然,斐守岁猛地回头,想要捉到女子。
然而他头上那玉冠不知何原因裂开,成了两半,又逃跑似的砸于地面。随后长发散落腰肢,一气呵住青衣,遮挡半面容颜。
墨发之下,现一颗淡红眉心痣。
但不见声音主人。
空荡荡的戏台子,看上去并非人偶所用。
打量,除了那亮到刺目的窗子,一切都浓稠。
斐守岁直了脊背,雾气呼得他面目累起水珠,黏上了长发,他又嫌长发碍眼,撩了下,随意别于耳后。
微微低首:“燕姑娘不是要请我听曲?”
“是呢,”声音答,“公子难道没听到?”
斐守岁拍扇:“这样的一出,算不得东道主之谊。”
“哼,公子真是苛刻。”
鬼魅似的女子声嗓,一直在戏台上萦绕。
“贾公子放心吧,无论听曲儿还是你,都逃不了了,不光她们死了,你也要陪着一块儿去呢。你与她们的魂魄将会被我困在木偶里,肉.身难以保存就都切成片儿,端去外头。”是燕斋花。
“我在人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公子这般的人物,虽美过万千,但叫我更想知道你心里的颜色。”
“呵呵,究竟是乌黑的,还是白的透人。”
她的语调刺在戏台上,混合二胡的拉扯:“不过可惜了,那些肉片糕点贾公子一行人都没有吃着,要是吃到了我就不必费尽心思摆阵来寻你,毕竟那些凡人都赞不绝口。”
“昨日烧肉时,肉是酥的,多放点酱油盐巴就能盖去糜烂,皮先煮一煮,再放到油锅里炸。哦,对了,柳觉他最喜欢吃的就是炸肉皮,每回来,定要吃上一盘子,再喝一口茶。”
“给他端茶的说不准,就是那出肉的姑娘,”燕斋花讥笑,“但是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人肉要割尽的,人皮也是一口气炸完,那公子说,我该如何是好?”
斐守岁摸住画笔。
“燕姑娘,你真觉着此地能困住我?”
“哦?贾公子答非所问。”
“我自是有办法。”斐守岁面不改色。
“说来听听。”
老妖怪言:“将你交给正道,这就是办法。”
“什么?”
燕斋花捧腹大笑,“你与我是同类,却要把我交给正道,要是那些个狗屁正道连你一块收走了,你该如何?自认倒霉?还是先杀我而后快?”
言毕。
白衣女子出现在众新娘之下,她笑对斐守岁,扯了把其中一位新娘的脚,那新娘子便整个身子掉下来。
重物之声顿顿。
燕斋花笑说:“小女子不想被正道抓去,修成个什么灵丹妙药。贾公子呀,你能否怜惜小女子,放过小女子一回?”
斐守岁皱眉。
他见到新娘的身体扭曲,关节处一个个凸起。
就像是,虫卵。
老妖怪避开眼,正声:“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燕斋花嗤笑,“公子不心疼我,难道心疼了她?”
“是。”
“是?”
燕斋花故作诧异,“这些将死之人,心疼什么呢?凡间最喜办白豆腐丧事,都是办给活人看的,死去的那些,可没人心疼。”
她边说,边抓起新娘的脚腕。
新娘倒挂,失了遮蔽,看到她裙摆之下,早就腐烂。
烂了腿,烂了肉。
白花花的不是肖想,是虫,甚有些已经破壳,欲飞不飞。
斐守岁再次挪开视线,有些怒气:“阴司地狱的使者都是干什么吃的。”
“哈哈哈哈哈!”
燕斋花自是听到了,她晃两下新娘,“我看公子修为不浅,却是个不入世俗的白莲花!公子你切记,这世道上哪里都是官场,哪里都要银两。”
第118章 荼蘼
斐守岁行走江湖许久,他懂这些明规暗俗,便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骗过了老妪收养,骗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以为他不过白莲一朵。
睫毛簇簇,收下水珠。
墨发在雾气中四散,四散成捉摸不到的一片薄云。
老妖怪心中叹息,缓缓抬眸:“沆瀣一气,百足之虫。”
“虫?”
燕斋花抱住自己双臂,“哈哈哈!好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话尽,她用力扯下新娘子的大腿,在空中一旋,甩出好些个虫卵。她目视斐守岁,腿在她的妖力之中变成了一把长刀。
刀刃锋利,如折断的骨头,刺穿了心肺。
“贾公子说得好让人心寒,我虽是虫,但借了这一身的皮囊难道不讨你喜欢?”
甩了甩刀,燕斋花轻笑续道,“啊……本以为要再过几年的,没想到叫我遇到了公子你,只要让公子入药,她啊,定能早日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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