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不容易拦住一名形单影只的过路人,一句话还未说完,下意识后仰躲开冲他猛然挥起的手。
“别挡老子路!滚开!谁爱留谁留着,愿意留多久留多久,反正老子不留!滚开,别碍事!”
那人骂骂咧咧,说话时脚步半点不停,紧紧揣夹着包裹转眼间已冲出去老远。
段星执微愣,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冷不丁又听身后空巷响起几声近乎癫狂的大笑:“天雍台都塌了,都是老天爷的警示,神庙倒龙柱塌,是为大不详!天要亡尔大照!竹阳军马上要攻进来了,朝廷要完了!完了!”
“浦阳城破,朝廷必败,当权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是名穿得破破烂烂年过半百的乞丐,肆意挥舞着双手从小巷中跑出。只是还不待人多跑几米,一道长箭正中心口,大笑声戛然而止。
长街尽头的鼓楼制高点上,身着护甲的士兵冷冷放下银弓。
周遭路人像是习以为常,多余的眼神都吝啬分予,只自顾低着头匆忙赶路。
城中如此紧绷的氛围,还有那乞丐高喊的浦阳城破...
段星执轻轻皱眉,莫非是谢沐风攻城?但看这些人跑的方向,似乎都是城门方向。
侧后方蓦然地传来摔倒动静夹杂着少许孩童啼哭声,他回头望去,带着两名孩童的瘦弱女人正手忙脚乱收拾着散落的行囊。其中一名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的幼童满面灰尘,额角溢血,似乎因为被带着走得太急摔倒在地本能地嚎哭。
大些的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呆呆傻傻站在一旁。
“莫哭了!” 女人用着晦涩的方言冲着小孩吼了几句,他勉强听懂了一点其中意思,大抵是,“就不该捡你这么个玩意回来!”
段星执琢磨片刻,走了过去俯身将散得远些的干粮收捡做一团递去人眼前,再次试探着开口:“能问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么?”
“谢嘞,” 女人抹了把头上的汗,飞速将干粮接过胡乱塞进粗布包中,说话语气也和善了不少,“西隘口那边。”
西隘口是出城方向之一,但据他所知,浦阳城邻近的几大城池包括本城在内,几乎都不轻易放人。这会儿跑出去,可不一定还回得来。
“为何要去那儿?”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女人一手抱着一手牵着已经匆忙走出两步远。听他问话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回过头来低声道:“看你人好的份上我同你说,别声张。听说叛军要打进来了,趁着现在还没完全失守,赶紧去西隘口那附近躲着。”
“那些叛军一开始没空理会我们这种人,要砍也是先砍那些穿着盔甲的。等门一开,就趁乱冲出去,听说那边的人最少,到时候肯定到处都乱,躲好一点,肯定能冲过去的。”
“天雍台都塌了,这是天意,没救了...这回肯定守不住。你信我,别在城里呆着,城门一开就跑,有多远跑多远。”
如此惧怕敌军入城,在想什么不难猜到,也难怪只是听闻风声便如此仓促准备出逃。
“可我听闻叛军治军严明,应当不会行烧杀抢掠之事。”
否则两军也不会有余力对峙这么多年,若是谢沐风一个朝廷叛将行事残暴至此,早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口诛笔伐引得民心动摇。
“狗日的才信!” 女人情绪骤然激烈呛了句,而后像是陷入了某些可怖回忆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当年在元津城也是这么说...说好的交够了钱粮就不杀我们...明明说好的...”
原来是元津城幸存者...段星执愣了愣,还想安抚两句,就见人抖着唇弯腰迅速揽紧怀中幼儿快速跑远。
第78章
只是这世道人如浮萍草芥,纵然侥幸活着逃了出去,又能跑去哪儿。失去军队管束的地方,才是更狰狞的地狱。
段星执静静看着矮瘦的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这才缓缓敛目。攻城信号起,难怪越翎章一大早便疑似准备出府。纵然偏安一隅不管闲事,但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这种关乎存亡之事应当还是被叫了过去。
不过,拜越翎章和萧玄霁两人手中的情报所赐,他如今对浦阳城和茕谷关地势了然于心。大军想翻过这儿直取浦阳,必需经过一条几乎只能过一人的狭窄栈道,否则要么绕行数百里,要么穿越深林。但即便叛军用后两种方法成功暗中接近浦阳城,对上钟家天鹰骑,皆是以逸待劳挨打的份。
唯一的近路栈道早已被天鹰骑重兵控守,一旦有异动,便可据守关隘借助天然的地理优势以少对多轻易摧其战力。换句话说,想拿下浦阳城,正面强攻是最愚蠢的办法。
他不信一个能将朝廷逼到退守浦阳这种境地的叛军主将想不到这点,所以此次进攻风声必是有诈。与其说是真开启正面攻城,他更宁愿相信只是在天雍台倒塌的当口派先遣小队骚扰一番借势扰乱民心顺带诋毁萧玄霁,以便日后更好的于流言中立于不败之地。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以攻心之计令敌军不动先自乱,是为上上策。
可惜眼下种种皆只是他猜测,甚至连谢沐风本人都不曾见过,更谈不上有据可依,或许真是乍然听闻崖山变故心急之下犯蠢也说不准。
段星执摇了摇头,很快再次转身。
总之无论城中风声再紧迫,浦阳城今日也失守不了。那些跑去西隘口附近躲着伺机而动的百姓,大抵也只能悻悻而归。
也算是一件幸事。
毕竟所谓的叛军军纪严明优待百姓他亦只是道听途说,谈不上笃信,这年头什么都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像那女人所说,谁也不知道叛军一旦破城后,还会不会遵守那点可怜的信誉。两军交战,民心为重不假,但从来不是决定战局胜负的主因。
民力才是。
只有将己方的将士饲喂饱了,方可更轻松挥剑河山大展宏图。
浦阳城作为如今大照最富饶的城池之一,一旦沦陷,届时成为这座城池主宰者的叛军,恐怕没多少人压得住本性的贪欲。
就算谢沐风想压,一着不慎也极易遭到手下众多将士的反噬。
如此一来,在他探清叛军内部情形找到更优破局之法前,两军维持如今谁也彻底灭不了对方的僵持局面,反倒是更好。
边走边思索,他不知不觉跟着呆呆指路穿过好些街道,直到余光窥见熟悉府邸一角,这才停下脚步轻轻凝眉。
去秋沂城住处的路上,的确会经过钟府。但眼前这番光景...白锻黄纸遍布四角。
钟家挂丧?如此重礼,身份应当不低。他离开这才几天...当日老夫人身体明明看着也很是健朗。
“呆呆,进去看看情况。”
“好!”
-
“啊啊啊啊啊怪物!!!”
他正倚着墙边沉思,冷不丁被呆呆由远及近的尖锐惊叫吓得眉心一跳,当即转过头接住冲来怀中的焦毛猫,一身焦毛几乎炸成了个刺猬。
段星执:“......”
“发生了什么?是何人出殡?”
“钟彧芩死了!”
“...什么?”
他愣了片刻,这人处心积虑引他服下摄魂,固然本就准备寻个时机亲自动手,但乍闻这消息还是不免惊诧,竟有人比他快一步。不过若只是单纯死一个人,显然不足以将呆呆吓到这个地步。
“你还看到了什么?”
“棺材...我偷偷摸摸钻去棺材里看了一眼,好多密密麻麻的虫眼,肉都被啃掉了。他的眼睛和脑子也被咬得乱七八糟的,还有一些红色的细条条卷在骨头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有肚子也上长了...”
焦毛猫一板一眼叙述所见画面。
“够了,打住。”段星执深吸了口气,干脆打断,“你就直说,刚才尖叫是不是因为钟彧芩死状异常可怖?”
呆呆用力点点头。
它要是有灵魂那种东西的话,摸进棺材后转头那一幕大概已经把它魂直接吓没了。
“小石头和小霖呢?”
“刚才没看到他们,我再去找找!”
“嗯,尽快查清他们处境。”
眼见呆呆重新飘了进去,他收回视线,面色更加沉凝。没想到钟彧芩会在这种时候突兀死亡,还是被人以这种悚人手法残忍杀害。这下遭了,行踪成谜的他或许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原本府中一切太平,只需要随意找个理由含糊带过失踪这两日,就算有些猜忌也无伤大雅,最多就是带着两小孩直接离府。但现在这情况,他需要自证绝无可能是凶手才能再次光明正大现身钟府。
自证洗清嫌疑...和直接将命送去人手上捏着有什么区别。
“公子,您想进钟府?”
似乎见他在这一隅呆了太久,远远跟着的那群护卫中其中一人忽而上前道。
“你们有办法?”
“有,您等等。”
护卫飞速退了回去,同其余几人耳语片刻便不再上前。
-
约半个时辰后,呆呆还不见踪迹,那群护卫也不知商讨出了个什么结果一直没动静。
他准备干脆过去询问一番时,蓦然见街角出现的熟悉乌金色身影。
段星执:“......”
这些护卫说的进钟府办法,不会就是将越翎章请来吧。
深巷中很快只剩他们两人,越翎章笑容满面打了个招呼:“星执,好久不见。”
他抱臂倚着砖墙睨人:“我们今早才见过。”
天蒙蒙亮时他就醒了,原以为已经起的够早,不想越翎章比他起得更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一算,从今早到现在已经...”
“有什么办法进钟府?” 段星执果断选择截断话头,“话说在前,我不能以真容在他们面前现身。”
“星执怎么同我那师弟一般,不对付的人遍布天下。” 越翎章不甚在意笑了声,“进钟府还不简单,随本侯前去吊唁就是。”
“我扮作你的护卫?”
越翎章坐直了些,以肘撑膝笑着探身抬眸:“侯府正儿八经的护卫没有不露真容的,你长成这样,扮不了。何况这些世家出生的人对我的护卫个个都不陌生,乍然出现新面孔,一样会引起他们注意。”
“那侯爷意思是?”
越翎章坐了回去,也不打算绕弯子,抬眸看着人干脆道:“男宠。”
见人半晌不语,他惴惴不安思忖片刻又道:“入侯府正妻籍流程极繁琐,一时半会完成不了,至少今日不行。你若是能等上两天,也能换个身份随我进去。”
段星执:“......”
“你想哪儿去了?”
他淡淡瞥人一眼。
无非是个用作遮掩的临时身份而已,再上不得台面也谈不上什么羞辱之意。只是忍不住皱眉:“谁家吊唁还带着男宠去?钟府死的不是别人,是他们最受宠的小少爷钟彧芩。”
越翎章摊了摊手,无谓一笑:“如果是我的话,他们不会觉得奇怪。”
毕竟他的名声本就没好到哪儿去。
这点他倒是有所耳闻,自从十年前定安侯府那场变故之后。承袭爵位的越翎章心性大变,整日放浪形骸不是深居侯府便是宿醉青楼,行事荒诞至极。
不过...要是上回他无意间与人近距离接触时,这人身体不那么僵硬,或许可信度还能再高些。
但还是那句话,刻意装成此种性情自有个中缘由。只要越翎章别一直闲得慌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胡言乱语,也犯不着戳穿。
“那就这样吧,可有厚纱遮面?”
男宠身份,带个斗笠肯定不大像话,他随手摘了下来扔去人怀中道:“侯爷既能提出,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说吧,我该如何配合?”
“...你真答应了?”
段星执:?
越翎章笑了笑,很快回过神来:“星执愿入我侯府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提醒你一句,逢场作戏罢了。”
“那也无妨...”越翎章抬眸望着上方的人,不自觉低喃,“不过这种事上演戏我也是头一遭,说不出个配合的所以然来。毕竟...如星执这般绝色在侧,实在容易假戏真做。”
这人还真是改不了随时随地调戏他的毛病。
段星执微微摇头,扯了扯唇,蓦然俯下身逼近人,双唇近到几乎只差寸许。
满意见到顷刻僵住的人。
他略微偏过头轻笑了声,缓慢道:“那在这之前,侯爷能不能先回答我,为何我不过是凑近一点,就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假戏真做?不知侯爷学到了哪一步?我就站在这儿你又能如何?”
“好好谈正事,再这般...唔...”
话说到一半,原本低垂眉眼的人蓦然抬起头正视着他,后脑冷不丁覆上手掌压住,唇上瞬间传来温热触感。
段星执:“......”
越翎章毫不犹豫加重压在人脑后的力道,轻轻眨了眨眼。他是没什么经验不假,但不妨碍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生出觊觎之心。
如今总算得偿所愿亲到了。
第79章
下一刻,视线翻转,他被揪着衣襟整个提起重重按在了墙上。近在咫尺的双眸微眯,沉静黑瞳中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薄怒:“越翎章,适可而止。”
“不是你先问的?我顺心而为罢了。” 越翎章仰着头,下意识反手撑墙,盯着人轻轻笑了笑,“不逗你了,正事为上。我即刻派人送拜帖入钟府,估摸要半个时辰,正好你先去换身衣服。”
段星执眉目舒展些许,骤然松开抓着人衣襟的手。
只是还不待他向后退开,就见人身形踉跄向前倒来,他下意识伸手将人接了个满怀。
“你...”
“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越翎章反应更快,在被推开前抓着人手臂拉开半步距离,偏过头看着空旷的墙面习惯性扬起个散漫笑容:“只是有些站不太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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