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布尔没有反驳,他垂眸站在乌兰图雅身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深处透着衰败。
早就习惯了森布尔话少冷淡的性子,乌兰图雅也没有为难他,她将必兰真的事扔到一边,开门见山地命令道道:“这次的使节便交由你接引吧。”
“是。”
“我那好弟弟也在队伍里,你不是说他亦通谶纬卜筮之道吗,既然如此,这差事交给你正好。”
闻言,森布尔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亮光,却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乌兰图雅指尖绕着几缕发丝,神色有几分阴沉:“说来也让人心生嫉妒,他哪点都不像母亲,生了一张南朝面孔,也长了一副南朝心肝,却继承了母亲身上最重要的天赋。”
说着,乌兰图雅又微微抬头,扬手轻轻拨动着森布尔垂下的银白长发,眼中波光流转。
她看着这张摄人心魄的面孔有几分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轻轻呢喃道:“不过有你在,也算补全了这点缺憾。”
与虞朝大有不同,在北境这片土地上,神权之高超过一切,若是能够掌握神权,即使是女子之身,也能掌握北境至高无上的权力。
所以她想要攫取她想要的一切,便必须从此处入手。但乌兰图雅作为上一位大祭司格日勒塔娜的女儿,却没有丝毫与卜筮有关的天赋,如此一来,她连个普通祭司都做不成,遑论其他。
但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森布尔却不同,这个曾经被她母亲收养,一手教导过的天才,足够为逐渐步入死局的她带来转机。于是她彻底掌控了森布尔,以祭司之名迅速崛起,她让森布尔演算好一切,而自己以此制造神迹。
这八年来,她借着森布尔的力量一步步成为大祭司,又废了过去为了制衡而设的四位大祭司与四位神女,将二十部分散的权力一一收拢。最终成为二十部中独一无二,通天晓地的神女,真正做到了统御诸部,无人敢置喙一二。
可惜了森布尔活不了多久,但也无妨,如今她在二十部的威信早已无人能够质疑。
“所以森布尔,继续帮我吧……”乌兰图雅轻轻拽着他的长发,声音柔软如春水,其中含着绵绵情意。
“很久以前我便与殿下说过,我并非帮你,为殿下所用,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森布尔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淡淡回应道。
乌兰图雅轻笑一声道:“那我岂非天命所归?”
森布尔没有回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尘不染。
“好了。”相似的对话重复了太多次,乌兰图雅早已失去了兴趣,她微微起身放开他的发梢,轻声道,“去吧,他们越来越近了。”
又是十日过去,终于有一座低矮的石城映入眼帘,破损褪色的红旗插在石楼之上猎猎作响,四下一片苍凉。这是二十部南方的小城,依傍在天山脚下,因为常有商旅驻足,这里已然发展得小有规模。
虞朝的车队在距离石城三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在入城前重新整备,确保届时不会失了礼仪。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戴这些小玩意了。”赵鸣珂拿起了一支镶宝嵌玉的金簪,面无表情地说道。
雪云站在她身后为她束发,无奈地将簪子接了过来为她插上:“郡主别动,小心扯了头发。”
“诶诶诶,这儿还空着呢,发梳呢?”简铮大刀阔斧地坐在旁边,兴致勃勃地指挥雪云动作,
“咱们郡主可是这使团里的牌面,不能磕碜了,带来的全都给本将军插上!”左看右看他们这车队里只有赵鸣珂能往死里打扮,这种彰显国力的孔雀开屏行为,她简铮自然不能放过。
“说得好,那你为什么不梳?”赵鸣珂脸色一黑,瞪着仍是一身轻甲的简铮道。
简铮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我是将军,将军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样子。”
眼看简铮挑挑拣拣,逮着支金钗就往赵鸣珂发髻上插,雪云眼前一□□:“那里是留着插牡丹绢花的,将军莫要动手……”
她们这边的笑闹声传出很远,引得队伍里那些小子红着脸频频侧目。
“吵闹。”陆景渊淡淡瞥了她们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来,然后将一条莹润的玉带扣在了谢樽腰间。
“倒是许久没见过这副装扮了。”看着赵鸣珂那身如云霞铺展开的绣金衣裙,谢樽恍然想起了那些只存在于回忆中的纸醉金迷。
“繁华之处皆是这般气象,并无多少特别之处。”
“是啊,但这世间又有几处繁华。”谢樽笑了笑,收回了看向赵鸣珂的视线,随口说道,“云停说此次前来的是个叫森布尔的祭司,你可有听说过?”
听到这个名字陆景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抬头与谢樽对视,轻声道:“那我们便要小心些了。”
等众人洗去一身尘埃来到石城前时,森布尔已经站在城门前等候许久了。
而当谢樽抬眼,目光触及道那双蒙着雾白的眼眸时,脑中骤然一阵嗡鸣,浑身血液也随之寸寸冻结。下一刻他的魂魄似乎脱离了躯壳,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无关之处看着石城外的一切。他看见森布尔明明正和谢淳说着话,目光却越过了所有人,直直看向了僵立在原地的自己,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
而这一切却无人察觉,没有人发现森布尔在看他,好像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边远小城,驿馆简陋,万望诸位莫要嫌弃,请随我来。”
森布尔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好像隔着一层水雾,谢樽看见自己跟着众人往城中走去,嘴角还挂着一抹合宜的笑意,没有半点反常。
可是他明明还在这里。
谢樽想要跟上去,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不得寸进,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呆了多久,只觉得自己恍惚看见这片荒原之上的日升月沉,斗转星移,时间或急或徐地从身侧流过,眨眼间却好似过去了万万年。
直到一声熟悉的铃响炸开,好似洪钟响彻,霎时星辰震落。
谢樽骤然睁眼,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驿馆的房间之中,他仰头看去,只见陆景渊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铃铛,正垂眸看着他。
那铃铛与玉印塔飞檐下悬挂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要小巧精致上不少。
谢樽冷笑一声,眸中凝冰,抬手将铃铛握在了手中。
“这是第二次。”
第121章
谢樽意识清醒之后, 方才脱离躯壳时所见的一切都开始如朝露般消失,不过片刻便已经不留痕迹。
他垂眸看着纸页上及时记录下来的几行小字,神色越来越冷。
即使谢樽早已在叶安留下的信笺中知晓了此人的存在, 也已经早有防备,但对方的手段仍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被对方侵入时的记忆, 只如梦境一般,醒来后便迅速消退,到了现在,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见过森布尔, 更记不得他们见了几次, 又说了些什么。
谢樽的手越攥越紧,他听见身侧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几页纸被放在了桌案上。
上面的遒劲锋利,并非出自谢樽之手。
与这次毫无交流的情形不同, 上一次他见到森布尔,是在距离石城不远处的戈壁之上。静坐于冰冷的月光之下时, 他几乎毫无察觉地被带入了森布尔的世界, 听对方掰扯了一夜。
因为没有金铃的缘故,那次他清醒之后, 记忆消退的比这一次还要迅速,他只来得及匆匆交代陆景渊几句, 又将那些对话捡着重点告诉了陆景渊, 交由对方记下。
谢樽轻轻抚摸着那些纸页,沉默了许久,最终冷笑一声:“装神弄鬼。”
“他找了我那么多次, 我不上门拜访一番岂非驳了他的好意?”
“……”陆景渊闻言皱了皱眉,显然不太赞同, “你也如此行事?若是有什么意外……”
“怎会?”谢樽愣了一下,然后唇角轻扬,将陆景渊拉了坐下,“那种术法我怎么可能会?不瞒你说,师父可是什么都没教我。”
叶安确实不曾教过他这些,他并不希望谢樽精于此道,谢樽会的那一星半点,都是自个看书摸索出来的。
“他现在不是就住在隔壁吗?是人是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谢樽看着陆景渊拧起的眉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神色放松了不少:“没事的,你们都在这驿馆里,我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况且虽然暗潮涌动,北境与虞朝仍有交好,不会那么轻易地撕破脸皮的。
屋内一片寂静,陆景渊沉吟片刻,还是点头同意了。
待到夜幕降临,透过窗纸,屋内残灯如豆,光线暗淡。
森布尔对他如入无人之境,谢樽脾气虽不暴躁,但也不是什么仍人鱼肉的性子,他也不客气,门也不敲就直接翻进了森布尔的房间。
森布尔正坐在桌前,面前的咸茶散出氤氲雾气,看上去已经等待了许久。
见谢樽进来,他微微抬眸,发上光华流动,好似秋霜清光。
即使心里不忿,谢樽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看上去确实长得人模狗样,加上这一头好似非人的银发,着实能蛊惑到不少人。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过了半晌,森布尔轻声道:“臣参见殿下。”
谢樽能记起中术之后的记忆找上门来让他有些意外,但也无伤大雅。
“别。”谢樽勾了勾唇角,笑容有些讽刺,“我未在北境留过半日,可当不起大祭司这一声殿下。”
他早已没了在玉印塔时,刚刚得知自己竟有北境王族血脉时的震惊了。
甚至即使在当初,他也并未对此有过多少惊慌失措。
在叶安留下的木匣之中,他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不止于卦象上的只言片语。
谢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知道,他的母亲是三十年余前北境叛乱时便应身死的公主兼大祭司,格日勒塔娜。
而叶安少年时称与他的母亲有过数面之缘,虽然不过是泛泛之交,但这也足够让叶安注意到谢樽这个被独自留在长安的孩童了。
那时谢樽仍沉浸在悲痛之中,这件事并未在他心中泛起多少波澜,只是略有惆怅罢了。
他自出生以来,母亲身死,父兄远走,他从未见过他们,又谈何感情?
而有关格日勒塔娜的一切早已渐渐散失,几乎没留下半点痕迹。
据陆景渊所说,当年他被判流放时,他远在安西的父兄也未逃过一劫,被安西境内的沙匪所杀,尸骨无存,至此,那位公主留下的痕迹便彻底消失无踪了。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会永远地沉寂下去,直到彻底成为秘密。
但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人知晓此事,还在他刚刚踏入北境不久后就找上了门来。不过对方似乎也并不希望惊动太多人。
甚至……森布尔连他都想隐瞒,才会用这种手段让他遗忘。
谢樽看向森布尔的眼神冷锐如冰,不带一丝感情。
如果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会带来数之不尽的麻烦。森布尔的存在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一旦情况异常,谢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森布尔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他看着谢樽的模样,眼中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波动:“殿下刚出生时,我曾抱过殿下。”
“倒也不必扯这些有的没的。”谢樽扯了扯嘴角,垂眸看着他淡淡道,“你先前所说之事我已有思量。”
“你说你曾蒙受母亲大恩,母亲身死,便想报在我身上。”
“但若我没记错,你如今效忠乌兰图雅,如今却想我回去……”谢樽紧紧盯着森布尔,不放过他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是想做二臣吗?”
“殿下恐怕误会了什么。”森布尔神色不变,将咸奶茶上漂浮的那层奶皮拨开,轻轻嘬饮一口,“乌兰图雅殿下乃是天命神女,无人可以违逆。”
“请殿下回去,仅为报恩而已。”当年格日勒塔娜身死时,曾交代过他照拂她的两个孩子一二。
乌兰图雅不愿认这个弟弟,百般防备,但他却不能全然袖手旁观。
听出森布尔言外之意,谢樽冷笑一声:“那我又为何要回去做个笼中困兽?”
森布尔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看向谢樽的眼神似乎在看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南朝命数将尽,殿下若是继续留下,难逃一死。”
听见这句话,谢樽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看着森布尔笃定模样,心头忍不住一阵火起。
但他无意浪费时间与森布尔辩论这所为的天命或是命数,这日子还长,他们自可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大祭司弄出那么大动静,只为了这点小事?”
“是,但这不算小事。”森布尔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谢樽的话。
他略有懊恼,原本他是想借着入梦潜移默化地影响谢樽,成功了自然好,就算失败,谢樽也会对此事一无所知,但未曾想对方也已经早有防备。
“若这便是你的理由……”谢樽并未说自己信或不信,直言道,“那我便告诉你我的答案。”
“从前我与北境没有关系,如今不会有,以后也更不会有,若你当真想要报恩……你我形同陌路,便是最好的恩情了。”
说罢,谢樽便起身准备离开,他垂眸看着他那饮着热饮也依旧苍白的嘴唇,抿唇冷声道:
“若你还不想死,那些术法便别再用了。”
谶纬卜筮之道本就逆天而为,无论哪种术法,都会损耗自身,森布尔这一头白发定然拜此所赐,他如今的模样,已近油尽灯枯。
在谢樽即将推门而出时,森布尔再次开口:“运命不可违,叶安应当教过你吧?为何非要留在南朝与它共赴劫难呢?”
谢樽的脚步猛然顿住,他转过身去,看着森布尔的眼神瞬间变得万分骇人。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森布尔就像没看到他骇人的神色一般继续淡淡道。
“他自寻死路,怨不得任何人。”
“南朝皇帝不堪重托,屡次受挫后,他本该放下一切不再执着,如此一来即使南朝覆灭,他也能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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