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开了互市,中原和大漠两地的物品就能畅通无阻地往来,上到王公贵族下到牧民百姓都能从中获益,更别说其中能到自己手里的利润、油水几许,光是粗略一想已是一个惊人之数。
老妪简直不敢相信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她用今晚第一个正视的目光再次打量这位年轻的中原战神,想要从他脸上探究方才这些话是否属实。
就连明景宸听罢都用一种惊讶的神色瞧着自己,高炎定朝他眨眨眼,偷偷对着老妪努努嘴,意思不言而喻——你瞧我多听你的话,你叫我帮人家,我不仅帮了,还慷慨地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你该如何谢我?
明景宸心绪复杂,他有种预感,高炎定要开互市的目的才不会是单纯地处于两地民生的考量。
老妪强忍着激动道:“互市停了十年,你有把握能说动你们的皇帝?”
当初就是天授帝颁旨命令中断互市的。
她曾从中原人那里学到过一个词叫“金口玉言”,知道皇帝的话是不能朝令夕改的,要天授帝收回成命,可能吗?
明景宸不动声色地观察高炎定,对方唇角上挑露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不无猖狂地道:“我有说要经过皇帝的同意了么?你是不是没听清我方才的话,我说的是你与我北地单独签订互市的盟约。”
这下,不仅老妪面色突变,就连明景宸的面容都黑沉了下去,眼中惊涛骇浪,风起云涌。
“如今皇帝年迈鲜少理政,他所辖制的疆土上连年灾害频发,又因朝廷腐败无能,治理不当,各处民不聊生。”说到这里,他故意去看明景宸,见对方微低着头,半张脸藏在晦暗之中,瞧不真切,但他知道对方一直有在听自己说话。
他便愈发理直气壮地继续讲道:“重开互市之初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皇帝和他的朝廷自顾不暇,根本办不到,所以问也是白问,他们不会同意。”
老妪道:“你是要越过你们朝廷……”
她虽不懂中原王朝的官僚体质和皇权的至高无上,但单论他们戎黎这边,重开互市不是小事,没有可汗点头是绝不会容许随意乱来的,由此及彼,不难想到,在中原也绝没有直接越过皇帝自行决断的道理。
这个中原王爷未免太倨傲跋扈、目无王法了,简直将皇帝和他们的朝廷视若无物。
高炎定道:“皇帝没有重开互市的能力和底气,但我有,我来出人出力出钱。北地与大漠比邻,我们可以先试行一个只局限于戎黎和北地之间的小型互市,等颇具成效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它的好处,自然不用你我费心就会越做越大,届时我们再筹谋如何让别的人进来分一杯羹。”
后来加入进来的,自然都要听他们的话才能在互市中占有一席之地,况且高炎定雄踞北地,想要将货物运往大漠,都要先行通过他的地盘,不难想象,将来全天下凡是要来经商互市的商贾都会把他的话封为圣旨圭臬。
明景宸眸色渐深,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高炎定蓬勃的野心。这让他怀疑,究竟是因为素光这件事让他临时起意,还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在筹备等待时机了。
若是后者,只能说,这人藏得太深了。
老妪听了高炎定的话,已然心动不已,但仍有所顾虑,“你确定这么做不会惹怒你们的皇帝?”
“你大可放宽心,我还是那句话,他们自顾不暇,帝京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打点好一切,不会有人中途跳出来阻扰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老妪想了想,最终一锤定音,“好,我答应你,若我真的能在王庭一言九鼎,我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与你北地重开互市,我也会在这儿等着你的使者到来共商大计。”
第103章 能否助我
高炎定寥寥几句就让她松了口,一则是她确实迫切地渴求权势,有求于人家,极力促成此事;二则对方提到的互市诱惑实在太大,换做戎黎的其他人都会忍不住心动的;三则她不喜中原皇帝,高炎定这般枉顾帝京的意愿单独与自己勾连,与将皇帝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有何分别?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能让中原皇帝吃个大亏,她乐见其成。
至于她不喜天授帝的原因,不提也罢。
结盟的事大致被敲定,老妪又道:“不知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她实际是存了试探的目的故意这样问的,她先前只见到与明景宸接头的二十亲卫,不知六百骑兵的内情,以至于觉得高炎定他俩目前能调动的人手少得可怜,对他们此行能成事的概率抱有怀疑、观望的态度。
高炎定神秘一笑,并不提他的打算,“过两日你就知道了,不必操之过急,静待佳音便好。”
老妪欲言又止,又见他没有深谈的打算,不由地望向许久不言语的明景宸,却见对方面沉似水,眼睑下两团浅浅的青黑,面容间交织着倦怠与羸弱,双眼微合,像是累极睡着了。
此时桌上的蜡烛趋于燃尽,外头天光微微乍现,从门窗的缝隙里点点滴滴地漏了进来。
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熬了一整宿。
老妪只好说:“天快大亮了,我先走了,有事遣奴仆来叫我。”等她走到门边,却听身后一道低弱的男声道:“素光,烦请你得空招个大夫来。”
老妪一惊,猛地回头,“你身体不适?”从这个角度望去,只看得到对方一道枯瘦的脊背,让她想到了扎根须于戈壁荒岩中,几近枯死又还剩零星几片翠绿的老树。
她很是疑惑,那种自从前日夜里见到明景宸后就萦绕于心间的怪异感再次浮了上来。
明明此人年岁尚轻,为何总给她一种与自己这般垂暮苍老之感?甚至比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老婆子还要暮气沉沉?
高炎定听了这话立马拉过明景宸要看看他状况,谁知对方再次拂开自己的手,连一眼都欠奉,只对老妪道:“不是我,是给这位镇北王看伤。”
老妪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踯躅,见高炎定神情紧张严肃,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掰过明景宸的身体就近瞧他面色,不禁疑窦更甚,“我瞧你身有弱疾也一同看看大夫为好,只是这儿的大夫医术粗陋,比不上你们中原,你若信得过我,晚些时候我让阿癸拏来瞧瞧你们。”
“有劳了。”
老妪走后,屋里像是飘来一片阴云,虽谈不上愁云惨淡,但气氛格外古怪。
高炎定心中敞亮,知晓是自己避开帝京的门道私自主张重开互市以此牟利惹恼了他。
为的谁,他也一清二楚。为此,他胸膛中如同开了道漩涡,搅得他心绪难平,怫然作色。
他很清楚自己的做法与大逆不道无异。
然而那又如何?高炎定不忿地想,他索图甚大,也已筹谋多年,绝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半途而废——即便那个人是明景宸也不行!
他眸色渐深,隐有暗火在其中燃烧,正要质问,突然面前爆出一串灯花,刺目地亮了一瞬间后又迅速收敛,还未大亮的屋子下一刻就被黑暗笼罩,只门旁地面上跳跃着几点微弱的光斑。
原来是蜡烛彻底烧尽,灭了。
不知为何,高炎定忽然觉得胸口一松,即将泛滥为怒涛的漩涡在黑暗中逐渐平息了下来,黑暗里,他喉结上下滚动,觑着身旁的人影,虽然此时什么也看不清,一只手却在桌下悄悄摸索探寻。
最终被他找到了那只瘦削微凉的所在,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不顾其中的挣扎反抗,想用自己掌中的火热去温暖那丝刻骨的凉意。
他听自己开口道:“景沉,有些病早就病入肌理、深入骨髓,光靠汤药、针灸根本不会奏效。你方才为我治伤,手起刀落切除腐肉……”
高炎定的声音渐弱,直到低不可闻。
明景宸身躯颤了颤,知道他的未尽之语,也清楚他想要的远不是单纯地将腐肉切除,他是要偷天换日、重整乾坤。
他攥紧自己的手,却被高炎定一点点地在黑暗中舒展开来,对方常年开弓舞刀的手指要比他的粗大不少,且温度极高,像是五簇火苗从自己指缝中穿过,彼此交缠在一块儿。
高炎定道:“景沉,我需要数不尽的金银、宝马、粮草以及人口。”你能站在我这边助我吗?这话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许是知道即便现下说出来,得到对方点头的希望仍旧渺茫。
自己又何必自取其辱?
他心底懊丧,脑海中又浮现当初十二旒冠后天授帝老态龙钟的面容……不甘如同阴暗之地滋生的藤蔓和苔藓,疯狂蔓延出去,无边无际,遮天蔽日……
许是这些天长途奔波外加劳心劳力,导致明景宸在安宛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最终不堪负荷,前几日凭着内里的一口气硬撑着还看不出什么,如今高炎定脱困,那口气一松,他便病倒了。
黎明前,他与高炎定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听对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实际上,除了开头那些治病、切除腐肉的话,后头的那些他大多没听清,他实在太疲累了,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只觉得耳畔嗡嗡地响个不停,初始还算平静,到后来突然平地一声雷霆炸响在小院中,将他从朦胧黑甜中强行拽起,然而未等他浮出水面,就被身下千万双冰冷的手拖曳着拽入了黑暗的深渊。
中途,他数次有所感应地想要强行转醒,可眼前像蒙了层浓雾,人声、脚步声、开关门扉声,都被一层厚实的茧房挡在外面,虽然被耳朵捕捉到,但都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带着空谷回声似的,那么不真实。
高炎定心急如焚,他来回踱了几步,见老妪请来的巫医阿癸拏仍旧只坐在榻前念念有词,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他越看越无法信任这个所谓的巫医,在他看来此人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念念咒就能祛病消灾?当他三岁稚童呢!
于是他挂起脸,在旁人看来显得格外凶神恶煞,神鬼勿近,如同恶鬼罗刹一般面目可憎。
“究竟如何?快开方子啊!”这不知是高炎定第几次催逼巫医开方子煎药,然而都没得到回应,对方始终老神在在地在那边跳大神、念咒。
就在高炎定忍耐到了极限,即将怒而暴起拔刀叫这个神棍闭嘴的时候,阿癸拏总算有了反应。
他慢慢站起来,身上披着的宽大巫袍流水似的滑下来罩住双足,这袍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染就的,比寻常见到的布料都要来得乌黑,像是连阳光都渗透不进去一般,外加他脸上青黑色的纹面图案,让他在白日里都显得鬼气森森。
他身上还有昨日被大王子几个虐打出来的伤,不过行动举止间还算灵活自如,应当都只是些皮外伤,大体不碍事。
他除了念咒外没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懂中原话不愿和自己鸡同鸭讲还是因性格冷漠不愿搭理外族人的缘故。
这些高炎定都懒得管,见他总算有了些反应,连忙再次催促他尽快开药医治。
谁知,阿癸拏从黑袍中掏出一条拇指粗细的银灰色小蛇,宛如对待自家小儿一般轻柔地摸了摸它尖尖的脑袋,然后将其放在了明景宸躺着的床榻上。
那小蛇速度极快,不等高炎定反应过来,已经如闪电般顺着起伏的被褥窜上了明景宸的臂膀,张口隔着衣衫就咬了下去。
高炎定目眦欲裂,“你做什么!”说着推搡开阿癸拏扑上去要抓蛇。
阿癸拏用戎黎语道:“贵人不必惊慌,我没有恶意,放蛇咬他是为了治病。”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04章 纵虎归山
高炎定才不信他的鬼话,这蛇长得古怪,谁知有没有毒,况且他过去从未见哪个大夫治病救人是放蛇咬人的,分明是这神棍在信口雌黄,欺骗与他,简直岂有此理。
为此,他充耳不闻,探手就要捏住这怪蛇七寸,没想到别看这蛇个头小,脾气倒大得很,见有生人靠近,立马油滑地攀着明景宸的臂弯蜿蜒直上,缠在他纤长的颈项之中,蛇尾好巧不巧地点在一截玲珑的锁骨上,然后朝高炎定张嘴无声咆哮,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
这蛇浑身长满银灰色鳞片,如同身披甲胄,此时又威风凛凛地盘踞一方对着他逞凶威吓,顿时火上浇油让高炎定怒发冲冠。
他一把抓住阿癸拏,威逼道:“你想死么?”
然而阿癸拏仍旧是那副森然的模样,不人不鬼的面容上露出一阵嫌恶,显然来医治明景宸他本身并不情愿,若不是看在老妪的面子上,他是不愿和这帮狡诈的中原人为伍的。
他梗着脖子不论高炎定如何凶恶,始终都是那句话:他并无恶意。
别的却也无可奉告。
高炎定余光瞥向床榻,明景宸枯萎花瓣似的虚弱面庞上血色褪尽,苍白得近乎透明,下巴瘦削,两颊上早前被梅姑她们费了大气力喂养出来的稍许丰润在这段日子里又消失得无影踪了。
他徒生一阵沉痛的无力感,若重头来过,去岁初遇之时,他绝不会射出那一箭。
那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引人注目。
高炎定挫败地上前握住明景宸安放在身侧的手,珍而重之地放在掌中摩挲,不同于方才的暴戾,此时的他平静了许多,话语中除了偶尔的间歇波澜,几乎看不出异样,“务必要治好他,但凡有丁点差错,我定会倾北地全境之力教你们戎黎上下鸡犬不宁。”***明景宸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屋里点了支残烛,他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一人坐在自己床边正俯身望着自己,背后跳动的烛火像是一朵花的蓓蕾,于浓稠的夜里悄悄开放。
他现下头痛得紧,恍惚中记得先前自己似乎正与高炎定坐在一起听他说话,便以为榻边这人仍旧是高炎定。
然而等眼前迷蒙尽去,见到的却是老妪重叠着皱褶的干瘪面庞时,他下意识生出一种落寞的失望。
他睫毛微垂,将眼底的异色掩饰得干干净净,确保外人无从窥探到分毫。
老妪不明就里,见他苏醒很是高兴,脸上深邃的沟壑都不禁朝上微微提起,“你醒啦?喝点水?”说着递了一只茶盏到他面前。
明景宸接过喝了一口,发现里头滴了花蜜,香甜的气味在舌尖绽开,将上头的苦涩驱散一空,他忽然想起,自己昏睡中似乎也尝过这个味道。
他抿了抿唇瓣,触感柔软鲜嫩,像是一枚刚从夏日池塘中采摘下来的水盈盈菱角,嘴巴里也无太多干渴的感觉。
这不像一个昏睡了许久的病患该有的表现。
他摸着额头回想,才断断续续想起,之前睡梦中似乎总有个人时不时拿水喂自己,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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