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晋低声道:「正是。此人声名显赫,数十年前我还随师学艺之时曾经得缘见过一面。」
上官烈说:「那他可是认出了先生?」
胡晋摇摇头:「应当不会,那时我不过是个少年小子,又没有什么身分。只是……」只是这样一来,老人后面那半句未免就显得莫名其妙了。
说是吴国之幸,而一国为王室服务的大祝竟然亲自出现在巫觋会的报名登记处,显然是不大对头的,胡晋想了想道:「反正认没认出来,这次都要去参加一下这个巫觋会了。」
上官烈说:「既是如此,我也参加来一起玩玩。」
梁杉柏本不知在思索什么,那郑由已走,他却仍然望着门口,此时却回过头来说:「是要参加一下。」他说,「我也参加。」
第六章
吴国的巫觋会在三日后举行,统共有五天的行程安排。
第一天上午是吴王焚香祭拜上天的盛大仪式,所有参会巫觋都得共同参加,仪式由吴国大祝主持,大家共同向天上神明祝祷,以祈福祥,顺丰年,逆时雨,宁风旱,弥灾兵,远罪疾。仪式结束后,午后开始的是巫觋论辩讲会,按照现代人的思维来理解,就是一个同行业专家的交流研讨会。各国各方来的巫者或者分派系进行学术辩论,或者开坛讲解自己的学术思想,大家共襄盛举。
会议的第二天至第四天的三天内会安排巫觋比试,但凡想要扬名立万或是为王室服务的巫觋都可参加,吴国王室也会定下奖赏,获胜者即可取得宝物所有权。比试的内容没有定式,一般就是各方巫觋分别上台展现自己的能力,如有不服的,便可发起挑战,比试以不出人命、不损毁建筑、不殃及百姓为规则,因为场面好看,也是百姓们热爱观摩的一个项目。到得第五天,吴王会对选拔出来的巫觋进行嘉奖,对于想要为吴王室服务的巫觋则会再出一道考题,只要能够通过了,便可获得进入吴国宫廷服务的机会。
祝映台等人此来吴国,一来是为找到彭巫,二来是为了调查有龙三镜,对于最后获胜倒没有什么执着,但是总也得在比试中站得够久,才能见识到够多的东西。话说回来,祝映台对参加这个盛会其实心里没什么底,他本非巫祝,不过是仗着天赋而来的一身降妖抓鬼的能力闯荡至今,也不知道能够在这盛会中立足多久,然而他没想到,梁杉柏竟然也要参加,倒是弄得他紧张也不是,不紧张也不是了。
另外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事情是,从今天晚上开始,伴随着各方巫觋的到来,吴国的贸易区会专门辟出一个市集给这批人进行商业贸易,叫万巫集。万巫集里的货物既可以用金钱购买,也有以物换物的,普通老百姓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凑个热闹,买点护身符啊驱妖粉啊之类,里头也有人摆摊卜筮,至于准不准,有没有用,那就另当别论了。祝映台等人在外城一家叫「住乐」的客栈里租了四间房,收拾停当后,便打算去逛逛这个巫集。
因为巫集里也沿用了巫觋盛会的规矩,所以不必担心会出人命,祝映台也就应允了思悠的要求,准他化为人形,和他们一同前往。吴国气候温暖湿润,到得夜间,明月皎皎,春风扑面,比之白日里的欣欣向荣,更平添了一份柔美婉约。四处俱是人来人往,叫卖各种米面糕点的小贩来往穿梭,祝映台记得梁杉柏白天跟他提的要求,特意去那家王家糕饼铺子买了些糕饼果子给他吃,这果子也不知道是拿什么做的,白嫩软糯,还带一点花朵的清香,祝映台本来是给梁杉柏买的,结果自己就忍不住吃了好几块,回过神发现梁杉柏正冲着他在笑。
「笑什么。」祝映台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梁杉柏却伸过手来:「嘴角沾着饼屑了。」祝映台傻兮兮地看着他,灯火之中,这人的相貌似比以前更为英俊,祝映台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觉得脸仿佛还是那张脸,梁杉柏的气质却和以前大相径庭了。梁杉柏替他将嘴角的碎屑取了下来,却未丢弃,很自然地放到自己嘴里吃了。
祝映台:「……」
思悠正在旁边看个小摊上卖的糖,回头吃了一惊道:「师父师父,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呀!」
上官烈道:「别问你师父这么难的问题,不然他答不上来,以后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小思悠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说:「师父,我什么也没问,真的!」
祝映台无奈极了,再看梁杉柏,却见他笑得更开心了,满脸的促狭揶揄之意。祝映台正要生气,却听他说:「我大概知道这糕点是怎么做的了,回去可以试着做给你吃。」
祝映台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期盼之意。或许是这柔软的景致令人心上的戒备也不由得软化,梁杉柏看着祝映台,忍不住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就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总是跟个小孩子似的。」
祝映台刚想说什么,突而愣了一下,眼神变了数变,随后道:「谁说我就喜欢吃甜的了,鸡汤青菜面我也爱吃啊,那不是咸的吗?」
梁杉柏说:「是吗,要是有酒酿圆子,你肯吃面?」他这话才出口,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果然,祝映台
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对上官烈冷冷道:「思悠劳烦你们照看一下,我和梁杉柏有事。」说完一把拖住梁杉柏的手就走。
梁杉柏说:「别,我……」想要解释又确实找不到解释的理由,因为这个年代并没有酒酿圆子,就算有,他们两个过去一直在北方待着也从没吃过这道南方小吃。
灯火里头,祝映台回过头来,他的脸气得红彤彤的,两个眼睛里头却已经盈了一层泪花,他嘴唇颤抖,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梁杉柏屈服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面对着祝映台,他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错,不为别的,这是他打心底里深爱的人。
于是他主动拖起祝映台的手,后者像个小动物似的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被他紧紧握了手拉走了。上官烈和胡晋想什么并不重要,思悠的抱怨也不重要,只有眼前这个人和他们俩这段感情是最最重要的。
漫无目的地找人少的地方走,无奈到处都是人,梁杉柏走着走着心里都有点烦躁了,祝映台却一声不吭。一直走到一条小河边,河上有桥,桥上有人,河里还有彩舟,但终于不是人挤人了。梁杉柏才停下脚步说了声:「你……」
祝映台便颤抖着嘴唇打断他,问:「是不是……你?」
梁杉柏犹豫了片刻,终于认输了,他想去他妈的情非得已从长计议了,他忍不住了,他说:「是……」短短的音节还没发完,祝映台已经扑了上来,力度大得他往后退了数步,方才能够将人抱住!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祝映台紧紧地抱着他,一面哭一面问。
梁杉柏伸手回抱紧他,不漏一句地回答他:「是我,是的,是我,梁杉柏,那个二十一世纪的梁杉柏。」
祝映台哽咽着哭泣起来:「我早该想到是你。是你才会懂解剖尸体,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会理解我说的那些话,会让我轻易地……沉浸在情事里,可是我不敢相信……」不是迟钝也非笨拙,只是不敢相信,明明被金刚夜叉明王吞吃了魂魄,明明被范青山留在了归山灵盘之地,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认我!」祝映台抬起脸来,恨恨地瞪住梁杉柏。他为了他哭了多少回,多少个夜晚不能成眠,为了他只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他为什么……
梁杉柏低低叹了口气说:「我也是慢慢才想起来的。」他说,「你从归山灵池跳下后,我便追随着你一起跳下,醒过来的时候便失去了记忆,被连大人捡回家去当了个马夫,直到重新遇见你,才又间断地慢慢想起一些事情,一直到……一直到同你洞房花烛夜,我才记起了大半的事情。」
祝映台想起自那晚之后,梁杉柏待他的态度便有了不同,而前阵子甚至还躲避起了他:「为什么?」他问,他知道梁杉柏懂他的意思。
梁杉柏顿了顿,方道:「我……这阵子对你态度不是很好,我知道。」他说,「那是因为我还有点混乱,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记忆常常东串西串,有的时候我能明白我就是二十一世纪的那个梁杉柏,有的时候我又会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谁。」
「是因为你的魂魄附身在不属于你的躯壳上吗?」祝映台想起巫缄曾经提过,梁杉柏本是他的兄弟,并且是一个秦军的随军厨子,而再次重逢后,梁杉柏忘了所有的一切,恰巧就在那之前,秦国跟晋国之间发生了一场大战,秦军惨败,死伤无数。
「我懂了,这个身体本属于你的前世,但是你的前世因为秦晋大战而死,你跌落这个时空后便附身在了这具躯壳之上。」这样,一切的事情就都能解释清楚了,除了梁杉柏本已被金刚夜叉明王吞吃了魂魄,不应当有能占据他人躯壳的魂魄以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他在现世能够靠灵台血留得一丝魂魄,追随自己跳下灵池,或许经过时空夹缝,因为某些不明原因就恢复了呢?
祝映台想着,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住自己的爱人。失而复得的狂喜令他向来聪明理智的脑子无法去想更多的东西,或者说不愿去想任何不好的东西,他只知道他的梁杉柏回来了,回到了他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祝映台说:「阿柏,没事的,只要你回来就好。其他都没关系,你记不清楚、记不起来都没关系,我会陪着你慢慢想,哪怕我们不回到未来,留在这里也挺好。」这里有上官烈,有胡晋,有思悠,有「思羽号」上的兄弟们,他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如果梁杉柏留在这里就能成为一个正常的梁杉柏的话,他根本就不想回去。
他的爱人在这里,他的家就在这里!
梁杉柏在祝映台看不到的地方挤出了一个苦笑,他紧紧地回拥着自己的爱人,听他倾诉这些日子以来的苦痛挣扎。他知道他过得很苦,也知道他这一路走来的不易,多少次,这个人在生死存亡的交界挣扎,几乎就要放弃生命,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苦于无法动弹。即便来到这里以后,他也曾无数次地在梦中惊醒,生怕那些事情成真。这段时间来,他强忍着性子疏远祝映台,他看着祝映台痛苦,自己何尝不是更加难受?既然放不开手,暂时也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便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映台,你不要对我生气。」他说。
祝映台却不知道梁杉柏此时在说的并非隐瞒自己醒来这件事,对着自己心爱的恋人,他不由得也有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道:「你害我这么担心,还要我不生气!」
梁杉柏松开他一些,用手抬起祝映台的下巴。夜色里,祝映台的脸孔红彤彤的,带着点羞涩回望着他,星星一般闪亮的眸子仿佛是两泓清泉一般吸引着人陷落进去。
「映台,你不要对我生气。」梁杉柏又忍不住重复了一次,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两个人唇齿交换,缠绵了许久,祝映台才被放开,喘着气道:「知道了,不生你的气了,都快被你亲晕了,喂!」
梁杉柏再次将他抱进怀中。希望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在将来。他在心里想,我真的太爱你了,映台……不,燃阴,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得到你,这次就算是要我再死一次,就算是你生气、恨我,我也绝不会放开你的!
没有什么比与心爱的人久别重逢更值得高兴的事了,祝映台紧紧牵着梁杉柏的手,跟着他一步一步在市集里转悠,没有一刻眼睛能够离开身边的这个人。
原本觉得拥挤的周围人潮此时都显得可爱起来,仿佛是为了让他们能靠得更近一点才会如此挤挤挨挨,耳朵里传来的流水声和虫鸣声听起来也像是在歌唱欢乐的曲调,没有一个音符听起来不顺耳。整整两年多了,他的爱人失去了三魂七魄,变成一尊无知无觉的护法神,而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举步维艰地寻找拯救他的方法,曾经无数次地哭泣、迷惘乃至绝望,谁能够想到有一天上天真的会发慈悲心,将他宝贵的爱人还给他呢?
祝映台不知不觉又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抓住梁杉柏的手,梁杉柏感觉到了,回过头看着他,顿了顿说:「没事了,我在你身边。」他伸出温热的手掌复住了祝映台的手,看着祝映台脸上的神情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但仍然还有一丝牢固的紧张不肯离去。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祝映台今天越是紧张他、喜欢他,他日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恐怕就越是会恨他……梁杉柏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一定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的!
「上好的驱妖粉咧,仙山出品的上好药材精磨细研所得,什么小妖小怪都能驱除,买一包放在家里,包您家宅平安,买个香囊随身携带,包您出入平安,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买啊!」夸张的叫卖声同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打扮稀奇古怪的大胡子男人正在叫卖摊位上的药粉。
祝映台转头看了一眼说:「万巫集?」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竟然从普通夜市逛到了万巫集会的场所。这里粗看起来与方才的普通夜市并没有特别的不同,但是细细看去便会感觉到的确是有所区分的。比如这里市集上的每个摊位前方都挂着一盏照明的灯,却不是普通的风灯,有用夜明珠照明的,有用奇怪的发着光的贝类的,也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果实散发着光芒。摊位上卖的东西也多是稀奇古怪,像是不知什么动物的骨骸、毛皮、尖齿,又或是没见过的果子、矿藏之类,此外还有很多祝映台连形容都不太好形容的东西。祝映台左看看右看看,心里觉得挺稀奇的。
或许是发现梁祝二人可能感兴趣,那个卖药粉的大叔不由喊得更起劲了:「来来,瞧一瞧来看一看,正宗仙山出品上品驱妖粉咧,还有其他仙山植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两位小哥,要不要买一包回去试试啊!」
祝映台指了指自己,见那大胡子点了头,便拉了梁杉柏一下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梁杉柏虽然觉得这种市集未必有好东西,但是祝映台既然有兴趣便也陪他过去了。这大胡子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就不是本地人,最显著的特征当属他脸上画的图腾和耳后簪的羽毛装饰,像是从什么深山部落里来的。
他拍着胸脯大声说:「二位这可是有眼光了,我这摊位虽小卖的东西可都是大有名堂的。」随后又压低声音说,「喏,你们别看那边山巫那个摊位去的人多,他们那里的东西啊,都是真假搀兑着卖的。」
祝映台往旁边看了一眼,果然见不远处有个挺大的摊位,门前挤了不少人正在挑选商品,很多人一看就是巫者。祝映台心知那个摊位才多半是有好东西的,这大叔一上来就说人坏话难免就给他落了坏印象,因此拉了梁杉柏一把说:「算了,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欸,别呀!」大胡子赶紧伸手抓住祝映台,这一抓却像是吓了一跳,猛地松开手,然后用惊疑不定的神情看着他。
祝映台有点莫名其妙,正要转身走,却听那大叔飞快地说道:「这位小哥,你身上可是被人下了什么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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