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杉柏和祝映台同时脸色一变,祝映台是惊讶,梁杉柏的眼中则已经飞快地凝聚起了杀意。祝映台转回身来,走上前一步,细细打量这大胡子男人,这才发现这男人虽然看着年轻,其实眼神已经很老了。人的眼神往往是骗不了人的,现代社会流行的整容术能够使人拥有一张年轻的容貌,可是这个人的眼神往往会泄露他真实的年纪。眼前这个男人恐怕已经活了很大岁数,虽然他仍然保有着中年人的体魄和外型,自古以来,动物老而成精,人年纪大了却还能身轻体健的必然是有不同之处的,哪怕没有一身本领,见过了许许多多事的老人也足以称为一宝。祝映台当下向这男人行了一礼道:「正是如此,还请先生指教。」
这男子见祝映台如此隆重对待,一双小眼睛转了转,立刻作高深状道:「实不相瞒,吾乃仙山名观后人,一双眼可知天下将来,大能观天道,小可视气机。我刚才看了你一眼,便发现你身体灵场之中有很不好的东西阻滞,若不及早处理,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祝映台说:「那敢问先生可知如何处理?」
那男人说:「这……」他说着,似是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摊位上的东西。
祝映台心领神会,忙说:「先生既是有如此本领,卖的灵药必然也是有用的,这摊位上的东西我们全买下来,再找个地方听先生您详谈可好。」
男人刚露出一个笑,就听梁杉柏冷冷道:「不过是些地瓜晒干磨成的粉兑上了野果浆做成的骗人玩意,你别信他的。」手里托着的一包驱妖粉显然已经被他拆开看过了。
男人被揭穿了老底,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说:「你胡说什么!」
梁杉柏说:「胡说?胡说的恐怕是你吧,你见我二人不打算买东西了,刻意编出这番话来,或言我二人中有人中了恶咒,或言我二人中有人家宅不宁,接着就看我二人神情变化接着往下编造,这不过是江湖术士惯用的伎俩,也就只有我妻子生性单纯才会被你骗了去!我警告你,如果你再纠缠不休,我现在就拉你见官去!」
这男人被梁杉柏越说脸色越白,最后颤抖着双腿喊了声:「算你狠!」连东西都不要了,一溜烟就跑了。
祝映台傻傻地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他刚刚是……骗我的?」
梁杉柏说:「你涉世太浅,不知道这些江湖骗子惯会观察人的神态、口气来揣测你心中所想,他们所说所问都是套路,你要是踩了进去,便等着一步一步进他的陷阱吧。」
祝映台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
梁杉柏说:「我知道你担心自己背后那只邪眼,但是再急也不能病急乱投医,有我在你身边呢,还有上官烈他们在,总会有办法的,你放心。」
祝映台顿时心情又变好了,是啊,现在他的爱人回来了,他也不再使用罗睺剑,相信情况应该不会急剧恶化,比起解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还不如把时间花在与梁杉柏的相处之上。祝映台想着点点头说:「嗯,我信你!」
梁杉柏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祝映台的脸,最后却放下了,他说:「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万一上官烈他们不见我们又要着急。」然后便拉着祝映台离开了,临走前,他悄悄地并指一点,一团黑光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刚才那大胡子留下的摊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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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夜半三更的万巫集做完了最后一摊生意,巫者们也纷纷收拾了东西回去了。只有一个摊位还留在那里,不多会,有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振翅飞了下来,落在那个摊位面前。那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鸹,原本黑色的鸟羽因为漫长的时间侵袭已经变作灰色,独有一双金色的眼睛金光四射。
这老鸹左右警觉地打量了一番,时而隐时而出地在周围徘徊,确定的确没人注意后,方才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原来之前梁祝二人所遇见的男人竟然是一只老鸹精。他嘴里骂骂咧咧,忙着收拾自己的摊位。他原本好端端地做着生意,却被人给赶跑了,自然心里不痛快,可是对方实力太强,他完全看不出根底,当时只能落荒而逃,趁着这半夜三更来收拾。
「谁说我骗人了,我老墨从来不骗人的!」他嘟哝着。这老鸹精自诩是个取财有道的,虽然卖药,但的确不卖假药,只是一分的效用往往夸成一百分而已,之前对那美丽小哥说的话也真不是谎言,自古以来,乌鸦被世人誉为不吉利的象征,说它们能招来灾难,其实恰恰相反,乌鸦并非招来灾难,而是能提前预知灾难,他确实在祝映台身上感知到了不洁的咒气,「不听就不听,活该你们倒楣!」
这老鸹说着,将最后一样东西放入包袱皮中,那是一个小小的铜香炉,是用加了一点大荒山灵石碎屑的凡铜所铸,因而有了一点灵性,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是点上好香的话,可以余香绕梁三日不绝。这妖怪的双手才碰上香炉,突然整个人都是一震,一股幽绿色的火焰蓦然从那香炉之中奔溢而出,顺着他的手指冲着全身烧来。
这老鸹被烧得剧痛,顿时惨叫一声,化为原形——一只黑色的足有半人高的乌鸦,振动着双翅想要逃跑。然而那火焰却如同跗骨之蛆,顷刻间就将之整个包围,老鸹疼得再想要惨叫,却发现自己居然连一声都发不出来了。它在空中拼命挣扎,如同一个打滚的光球时上时下,想要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但不知为什么,四处皆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看它一眼。很快,那老鸹便在那奇怪的火焰之中化为灰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夜风卷来,那些飞灰便四处散了,连一点都没留下。
第七章
祝映台在清晨的日光中醒来,睁开眼便看到了睡在自己近侧的梁杉柏。
昨夜回去以后,他才知道因为此时朱方城里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因此客栈不够投宿,他们几人统共也就要到了两间上房而已,自然是上官烈和胡晋一间,他和梁杉柏一间,小思悠自有自己的办法,至于王晋他们,则带着精兵们睡了通铺。
祝映台有点痴痴地看着对床梁杉柏的睡脸,过去的一年里,虽然他们也曾经同床共枕,但是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的感觉仍然是不一样的。那时候的他虽然被「梁杉柏」所吸引,心里却始终记挂着现代的梁杉柏,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想办法回去救他,现在知道了「梁杉柏」就是梁杉柏,他已经好了,那真的是连作梦都要笑出来!
祝映台想着,忍不住爬下床,走到梁杉柏床边去,蹲在床边看他。这一看却看出了点奇怪来,原来梁杉柏此时人在睡梦之中,眉心却紧紧皱着,胸膛起伏剧烈,似乎在作一个不好的梦。他梦到了什么?
祝映台忍不住伸手搭住梁杉柏露在外面的手掌,宽大的掌心有点凉,让祝映台忍不住想起那时候失去了三魂七魄的爱人。他的心中不由一凉,慌忙将两只手都握了上去,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将那只过凉的手掌温暖起来。梁杉柏在睡梦里却忽然开始呓语起来,祝映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遂低下头去问:「阿柏?什么?」
梁杉柏却忽而睁开眼睛,一双冷而尖锐的眸子就这么对上了祝映台的。祝映台被他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梁杉柏……不,虽然理智上知道肯定是从没有见过的,但内心深处不知为什么又觉得这眼神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到看着那对眸子,他的心里便不由得翻涌起一阵阵激荡的情绪,似是痛苦、难过、愤怒、伤感以及最后深深的无奈与绝望,这些情绪来得十分莫名却在顷刻之间就将祝映台所淹没,与此同时,背后那熟悉的疼痛烫感又再度侵袭而来,祝映台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映台、映台!」熟悉的声音时远时近地传来,祝映台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情景,一会儿是深海之中被困囚的黑龙,一会儿是上官家广场上在晨光里重重跌落的梁杉柏,一会儿又是在金英岛燃庐之中熊熊燃烧的炉火中闪烁出的剑光,甚至是祝家老宅中被深深埋入地下的「祝映台」……不同时间地点的各种人物各种情景,许许多多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甚至只是听说过的事情似乎在一瞬间都被放出牢笼,潮水一般涌来,将他打得头昏脑胀,无所适从!
「燃阴!」脸上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祝映台从魔怔一般的状态中慢慢清醒过来,眼前所见的是满脸焦急的梁杉柏,甚至连胡晋和上官烈也被招了过来,王铮带着几个精兵守在门外,不让人进来,时不时焦急地往里看一眼。
祝映台慢慢看向梁杉柏,然后问:「你刚刚喊我什么?」
梁杉柏愣了一下,随后道:「什么?我当然是喊你映台。」
是这样吗?祝映台有点迷惑,他明明记得自己刚刚听到的似乎是燃阴啊。梁杉柏喊他:燃阴……
胡晋走上前来,伸手替祝映台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情况说:「他这样有多久了?」
梁杉柏顿了一下说:「是从国桀那件事开始的,但是变得如此严重也是最近才开始的。」
胡晋思忖片刻后说:「这是中了恶咒之象,但老夫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咒缚,以老夫的能力恐怕不足以解之。」
上官烈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只有找出这咒的来历才能想到办法。」
胡晋说:「正是。不过老夫虽不能解咒,但或许可以对症下药,延缓症状。」他考虑了一下,还是道,「说起来也是巧,昨日去万巫集,老夫打听到一个消息或许对梁祝二位有用。」
梁杉柏赶紧站起行了一礼说:「还请胡先生明示。」
胡晋说:「我听说吴王此次广集万巫其实是遇上了一件大难事,因此本次巫觋会设置的奖励也格外丰厚,如果能够最终拿到第一的位次,就能获得吴国王族历代相传的一株仙灵芝,据说服用了该株仙灵芝便可以洗髓伐毛,涤荡沉屙,不论是身体上的疾病或是被人下的恶咒之类都可清除干净,犹如脱胎换骨。」
梁杉柏道:「此话当真?」
胡晋道:「虽是小道消息,但流传甚广,想来应有几分准信。」
祝映台已经慢慢恢复过来,想了一想说:「如此珍贵的仙灵芝,吴王居然肯拿出来当作报酬,看来他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难题。」
是啊,如果仙灵芝如此有用,一般的问题吴王室想必自己就能解决,此时想来,那日吴国大祝郑由恐怕就是看出他们几人并非一般巫者才会说出那番话来吧,吴国王室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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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巫觋大会召开的日子来到了。
祝映台等人一大清早便收拾停当,取了证明自己参与巫觋会的腰牌佩上,跟着其他巫者一同去参加祭天地的仪式。
朱方城里装扮一新,到处都供奉着新鲜瓜果蔬菜以及鲜花,清澈的内城湖上不见往日来去匆忙买卖的船只,所有人都出发前往广场,观看祭天仪式。祝映台跟在人群中,慢慢走向内王城的所在。那里是整座城池的最北端,地势比其他地方都高,开阔的广场上已经搭起了高台,属于王室贵族的车辇金光灿灿地缓行在大道之上,上面坐着尊贵的大人物们。
吉时一到,号角声响,礼乐齐鸣,吴王登高台念祭天祝词,随后向天地三跪九叩,再由大祝郑由带领,所有属于吴王室的巫祝齐声诵念祷词,祈求上天赐予吴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求吴国之人不遇兵燹战乱,得太平生活……祷词很长,祝映台压根听不是很听得懂,便低着头混在人群里,然而这般念了不过片刻,忽然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忽然就变了。
大风一阵接着一阵,一开始所有人还都乖乖地跪在原地向天祝祷,然而围观的平民中渐渐起了喧哗,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知道,一国之主带头向上天神明祈福是一件大吉利的事,一般而言不该有这样的不吉利天候出现,然而此时的天色却是眼看着一时比一时更差了。
天上乌云滚滚,已经遮盖了日光,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只见漫天的浓云翻滚剧烈,就仿佛是有什么活物隐在其中一般,一会探出个爪子,一会又是一只角。
「龙,是龙啊!」
祝映台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正要看,却被人牢牢捂住了眼睛。
「不要看。」梁杉柏的声音传来。祝映台才想问是怎么回事,耳朵里忽听得「轰隆当啷」一迭声的巨响,原来是吴王祭天所用的大铜鼎不知怎么竟被狂风所吹倒,一路翻倒从高台上滚了下来,掉到地上,发出成串巨响,惨然磕掉了一个鼎耳。
如果说之前的天气变化勉强还能说是自然现象,这硕大沉重的铜鼎翻倒却已经是极大的不吉利了,这下就连巫祝们都不由停下了齐念祷词的声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吴王室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得罪了神明?」
「难道老天要降罪给我们吴国人了,天呐,我要离开这里!」
各种各样非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吴王也愣在了高台之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大祝郑由机敏,一个箭步窜上高台,高声念道:「天佑吴国,吾王乃真龙之身,有经天纬地之能,我大吴日后必将战无不克,势能撼动九州!」
底下有人跟着喊道:「天佑我主,战无不克,撼动九州!」
慢慢的,有零星的声音跟着喊了起来,再慢慢的,许许多多人喊了起来,声音汇成了声浪,和着呼呼的风声响彻天宇,硬生生将这不吉利的一幕给扭转了过来。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云开,太阳重新露出了面孔,吴国的百姓们纷纷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他们已经相信今天所看到的一幕预示着吴国大昌的未来,而统治者们却久久站在高台上,脸色凝重。
梁杉柏终于拿开遮住了祝映台双眼的手说:「我们也走吧。」下午的吴山馆即将举办巫觋论辩讲会,梁祝两人不打算参加,但准备去听听看,开阔一下眼界。
祝映台站起身来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许我看?」他虽然乖乖地没有睁眼,心里却是疑惑的。周围的百姓看了都没事,为什么梁杉柏却不许他看呢?
梁杉柏顿了一下方说:「那是天地交阻所生戾气所化之物,常人看了或许无事,但你此时身上中了恶咒,咒气本就是恶气,换言之,相对于周围人而言,你极容易招惹那些东西,所以还是不要看得好。」
梁杉柏说得头头是道,祝映台却听得有些懵,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梁杉柏懂这些东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懂这些?」
胡晋也在一旁道:「这天地之气的说法我也是头回听说,不知梁小兄弟是从何处得知。」
梁杉柏愣了一下方道:「我也是听巫缄他们说的。」
既然是巫缄和巫山说的,那就应当是真的了。胡晋不由叹道:「早知如此,当日应当抓紧时间多多请教那二位才是,如今倒是天大地大,不知何日才能相逢了。」
梁杉柏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终有一日会再遇见他们的。」
他这一说却像是谶言了,结果几人在当天下午就遇到了一个苦苦找寻的老熟人,不过这个老熟人并不是巫缄和巫山,而是彭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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