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钰的声势太大,夺嫡的后期,他已是众望所归。
恨他的人不止李昭承,还有他自己的父亲。
但是睿德帝当时已近暮年,李昭承和成阳两人野心虽大,却计谋不足。夺嫡后期明暗交锋了许多回,到最后,他们选择了破釜沉舟。
在那一刻,云殷感觉到了无比的恶心。
云殷的眼睛里倒映出李昭漪有些震惊的神色。
李昭漪很快地道:“对不起。”
他在为自己听信流言,揣测了潜龙殿一夜云殷真正的动机而道歉。知道了来龙去脉,他能理解云殷。这样的事,实在不能和风月混为一谈。
他道歉得快而干脆,眼睛里全是认真,云殷的心蓦然一软。
他忍住低下头亲吻李昭漪的冲动,耐着性子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他今日要彻底解决李昭漪这个荒唐的心结。
李昭漪沉默了片刻。
大约是刚刚的事让他心生愧疚,这一回,他回答得很快。
他撩起了手腕:“还有……”
“这颗痣。”
云殷垂了眸。
他顿了顿:“痣怎么了?”
“太子哥哥也有这样的一颗痣。”李昭漪意识到了什么,“你不知道?”
云殷意识到,他触碰到了问题的最核心。
“不算不知道。”他耐心而诚实地道,“你现在问我,我想起来了。但也只是现在。”
他跟李昭钰的友谊丝毫没有变质,平日里大家都是宽袍大袖,他怎么可能闲着没事盯着别人的手腕看。就算偶尔瞥到一眼,也不会在意。
他沉默了片刻:“一模一样?”
李昭漪:“……嗯。”
“颜色,位置。”他道,“都一样。”
云殷:。
他说:“你们是亲兄弟,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是他们说你是因为这颗痣才会找到我。”
“……我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哥哥也有这颗痣。”
“你没见过么?”
“没有。”
“……不可能吧。”
“你也没有否认,流言都传了那么久了。”
“……臣也没想到陛下真的会信。”
“我信了。”
“不准信。”
“那你还……”
“什么?”
“那你,那个的时候,还亲。说很好看,很特别。我当然会误会。”
“……”
李昭漪的神色镇定,眼神却已经有些恍惚。
云殷看着他,看上去既想把他就地掐死,又想立刻把他拖到床上。
他冷静地说:“陛下,那是在和您调情。”
李昭漪的耳根腾地烧了起来。
可是片刻后,他脸上的血色又淡了下去。
他动了动唇:“所以,是我误会了。”
他误会了云殷和李昭钰的关系,其实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为什么还是觉得难过呢。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别扭,又觉得难堪。
他胡乱地低声道歉:“对不起。”
随即转身就想走,却被拽住手腕。
几乎是被拽住的刹那,李昭漪的眼泪就顺着脸侧流了下来,云殷想出口的话卡在喉咙口,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听到李昭漪轻声而又迷茫地问:
“如果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那么我们,又算什么呢。”
他和云殷又算什么呢。
没有替身,没有爱而不得。
没有任何联系的纽带,只有隐秘而混乱的关系。
他为云殷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但事实证明,这个理由自始至终就不存在。所以,为什么?他们之间又算什么?
他是云殷的禁脔、宠物?
还是他一时想起想要捕猎和圈禁的对象。
李昭漪不知道。
他终于意识到他想要逃避的自始至终都是什么,不是所谓的、不堪一击的流言,是他内心深处对于这段关系的抵触。
他不想要这样的关系,也不想要这样的自己。
可云殷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说好的,他默许的。
李昭漪想忍住眼泪,但却始终控制不住。
他不得不别开眼,努力想要遮掩,与此同时,他终于想要逃离这个现场。
是的,这就是他无法面对的。
他不想听云殷亲口说出那些事实。
比如“我们不就是床伴么?”,或者“李昭漪,你还记得当初你在床上是怎么□□的么,现在开始装纯了”,以及,“李昭漪,以你的身份,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要求?”
他知道。
他懂。
他没有资格。
他该乖乖的,他该听话。
“李昭漪。”
李昭漪捂住了耳朵。
不想听。
不要说。
求你。
手被拉下来,他拼命挣扎,却被拢在了怀里。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香味。云殷抱着他,手也有点抖。
他哑声说:“别哭了。”
“……别哭了,陛下。”
不再犹豫,没有踌躇和不安。一个吻轻轻落在李昭漪的额头。李昭漪眼睫微颤,云殷的话已经响在了他的耳畔。
“不是您想的那样。什么都不算,要算,就算臣求而不得,死缠烂打。是臣为了一己私欲把您留在身边,您什么都没做错。”
“陛下……臣心悦您。”
“您听到了么?”
第52章
颜珩舟蹲在长廊上,手里拿了根弹弓。
屋子里动静隐隐约约,他一边扒拉着弹珠一边竖起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站了个人。
摄政王现任第一影卫木柯瘫了张脸,眼观鼻鼻观心地执行自己作为影卫的职责,平铺直叙:“颜公子,这回您和陛下,真的太乱来了。”
颜珩舟:“我感觉你内心戏应该挺多的,非要装得这么正经吗?”
木柯:“……”
他看着颜珩舟拿了一颗花里胡哨的珠子打了一颗出去,惊起一片飞鸟。
然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贵公子百无聊赖地拿了第二颗,与此同时,因为太热,而颇有些嫌弃地撸起了袖子。
恍惚间,木柯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那个时候还没有夺嫡,也没有各种勾心斗角。
东宫里,以他家主子为首,几个恣意张扬的少年见天儿地把整个宫闹腾得鸡飞狗跳。虽然不受待见,但仍然在这方寸之地自得其乐。
一转眼,时过境迁。
清丽幽静的东宫变成了郊外的一座普通的院子。
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正出着神,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颜珩舟比他反应快得多,丢了弹弓就站起身,彩色的弹珠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它拾起,手的主人看了眼,语气平静:“从我那偷的?”
“怎么说话的。”颜珩舟理直气壮,“兄弟之间,能叫偷么?”
一旁的木柯抽了抽嘴角。
说话归说话,他还记着正事。
颜珩舟和云殷这一来一回间,他偷偷往屋里瞧了眼。
只是夜色昏暗,屋里又没点太亮的烛火,他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空着的床帐,还有被门掩住的,坐在桌边的衣袍的一角。
……居然没闹到床上去?
木柯心底里觉得稀奇,云殷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事一般。
他说:“陛下一时半会儿不睡觉,你让厨房做碗甜汤或者别的清淡适口的点心,一会儿给他送进去。”
木柯忙应声称是。
他走了,颜珩舟跟云殷四目相对。
前者先开了口:“所以现在,到了和我算账的时间了么?”
语气倒是坦然,像是早知道有这一出。
云殷嘴角勾了勾,这个笑带了点痞气,未置可否。
-
真正动手的时候,颜珩舟还是略显吃力。
他这几年都在江南这种生来就带着温软的地方,不说好吃懒做,到底也疏于锻炼。原先在京城学的绣花功夫忘了五成,云殷这次也没留手,不多时,他就被反制在地上。
他低声喘着气,身上被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云殷放开他,语声很淡,他说:“没有下次。”
他是认真的。颜珩舟能听出来。
他撑起身。
廊间月色微凉,他喘着气靠在长廊的柱子上,也很认真,他说:“我没办法给你这个承诺。”
云殷皱了眉。
他说:“你俩很熟?”
语声已经带了些不悦,却不是很生气的样子。
颜珩舟了然。
他道:“现在熟了。”
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云殷顿了顿,还是坐下来。颜珩舟观察他的神情,少顷,突然笑了一声。
他一边笑,一边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云殷用一种“我看看你能说出什么人话”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就听颜珩舟不负期望地道:“你现在就像是那种,嗯,原本胜券在握、雄赳赳气昂昂的那种孔雀,本来忙着开疆拓土占领领地呢,一回头,老婆跟别人跑了,只能气急败坏地去追,还没追上。”
他顿了顿,总结陈词,“何必呢。”
云殷:“……”
他慢慢地说:“你想死?”
颜珩舟举手投降:“我错了。”
他顿了顿:“所以,真没追上?”
他大概猜到了云殷和李昭漪说了什么,但他猜不到李昭漪会怎么回应。
他心里隐约有一些数,但不确定。
云殷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指望他懂什么?”
语气里带着无奈。
颜珩舟了然。
他知道自己不该笑,但是实在是忍不住。
他说:“云殷,你也有今天。”
顿了顿,又道:“但是我觉得,这一次,你做得对。”
*
什么是喜欢?
对李昭漪来说,喜欢是一团朦胧的月色。
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是对他来说,比起这种轻盈的、他从未接触过的感情,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矛盾、自我怀疑和意识觉醒更深刻,也更为血淋淋。
他完成了从木偶到人的蜕变,知道要反抗被当成宠物对待的命运。
他知道了很多,却唯独不知道,怎么面对突如其来却又直白坦荡的喜欢。
这就导致了,在听到云殷告白的时候,他手足无措,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到最后逼急了,也只憋出一句:“……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的诉求只停留在被尊重、被珍视。但云殷说喜欢。
就好像小猫刚刚出窝,就立刻要面对气势汹汹的大老虎。不一定是不喜欢,但至少现阶段,他给不出云殷想要的回应。
而对于云殷来说,喜欢,则是自我的直面。
以及,干脆的取舍。
他说:“没关系,陛下。”
“您只要记得臣说的话就好。”他道,“臣等您想清楚。”
就这样,从针锋相对开始,到无措而混乱的平和结束。这场谈话结束在不尴不尬的地方,到最后,还是云殷体贴地放了李昭漪独处,来消化当前他面临的事实。
所以,他才能够腾出手,解决他和颜珩舟之间的恩怨。
颜珩舟那句“你做得对”说得干脆,但是说完,他又话锋一转。
“你应该知道吧。”颜珩舟道,“你一旦坦白,就是交出了所有的主动权。陛下若是个有心人,大可以利用你这份喜欢做很多事。”
他顿了顿,“其实我没想到。”
没想到云殷会这么快地追过来,没想到他会干脆利落地坦白。
其实如果颜珩舟还身处五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在权力的漩涡中心,他也会像常梓轩那样劝说云殷。
喜欢有什么用呢。
于风月话本里,喜欢是缠绵的丝,像是给平淡的日子都镀上一层朦胧的、甜蜜的纱。但是现实是现实,现实就是对云殷来说,表露出软肋就是给人把柄。
是。
在感情上,这确实对李昭漪不公平。
但是身在皇家,又哪里来的公平。相较于在夺嫡中惨死的,他的兄弟姐妹,他已经很幸运。
至少他活着。
这不是常人的思维,却是成为权臣应当有的思路。
颜珩舟是真的没想到云殷会这么快地就坦白,哪怕是他清楚地知道李昭漪或许大概率还没开窍。这对他们感情的进展当然是有益的,但是理性地分析,在其他的方面,其实是不太保险的。
但是云殷说:“不想他一直这么难过。”
他顿了顿:“舍不得。”
空气里很安静,颜珩舟看着面前的人,像是产生了幻觉。
但是云殷确实是说了那样的话。
他轻声说:“珩舟,你知道吗。发现陛下不见的时候,我有多害怕。我怕他出事,又怕他因为我不知道的原因想不开。其实。”
他停顿了两秒:“其实我早知道他不开心。但我什么都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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