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什么,又见面了哈……”
嬴懿把腰背挺得笔直,没抬头,只唔了一声。
温岭远被他这声唔给唔愣了,呆了一呆,反倒笑了出来,“你咋啦?一个干七八个,见到我就蔫儿了呢?”
嬴懿总算抬起头来,盯着眼前人的笑脸,看得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谢……谢了。”
“哎哎,别客气!”温岭远看他一身寒酸的模样,莫名就有点心疼,“你这……怎么老跟人打架呀?是他们招惹你的吧?”
“嗯,”嬴懿瞥了眼温岭远身后的人,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回去吧,我没事了。”
温岭远刚要说话,手机忽然响了,他瞥了眼屏幕,顿时哭笑不得,“我妈也真是的,不放心呢……你等我下,我给她回个电话哈。”
嬴懿点点头,等温岭远一走,就开始低头摆弄身上的伤口。跟着温岭远过来的薛擎一直扭扭捏捏地板着脸不说话,直到嬴懿解了胳膊上的绷带,才绷不住骂了一句,“……我靠!这他妈刀伤吧?”
嬴懿抬起头来,薛擎和他四目相对,登时又板起脸来,咳了一嗓子,“那什么……咳,刀伤,够罪了吧?你刚怎么不说啊?那警察傻逼吧?这他妈也能调解?”
温岭远这时候也回来了,瞪着嬴懿的伤口目瞪口呆,“我去……喂喂喂,你不疼啊?这……别弄了啊!去医院啊!”
嬴懿自顾自撕开胳膊上的绷带,没事人似的放下手臂,说道,“我没事,警察跟他们一伙儿的,说了也没用。”
薛擎怒道,“一伙儿怎么了?我靠,还他妈治不了那几个瘪三?”
“不用,没必要跟他们纠缠,折了你们身段。”
“……”薛擎顿时像被噎到似的,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记得我是谁啊?”
“嗯。”
薛擎这会儿算是彻底回想起初中时候的嬴懿了,话少,冷淡,出什么事儿都不动声色的,酷得很,只不过……这都穷成狗了,浑身上下乌突突血淋淋的,这气势倒是半点不减啊?
他盯着眼前这个人,忽然就明白了温岭远一路上不停感慨的心情,想当年那个嬴懿,班花都喜欢得要命的贵公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瞪着那条胳膊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心思十分复杂。嬴懿倒是没注意他这千思百转的心思,只是有点没法面对温岭远,便艰涩地解释了一句,“刚打完官司,实在没钱了,否则也不会请阿姨帮忙,我也……没想到会是你来。”
温岭远愣了下,赶紧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妈一直拜托我照顾你呢,五千块而已啦……倒是你,以后别打架了,这伤……实在是吓人啊!”
嬴懿又嗯了一声,没法再多说出一句话来。二十来年没有交集的日子,再见面却是三番四次地让他替自己收拾烂摊子,嬴懿觉得难受,尤其看着旁边的薛擎仍和当年一样一身贵气,帅气逼人的……他就觉得自个儿浑身上下都脏得厉害,手脚都有点发热,脖子也沉得抬不起来。
就算是所谓的旧识,如此一左一右天差地别地落在那个人眼里……他一想到温岭远此刻一双眼睛里的两幅画面,就觉得心尖疼得厉害,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想赶紧逃得远远的才好。
可偏偏薛擎这个缺心眼儿的,此刻又问了一句,“那什么……嬴懿,你现在做什么呢?”
嬴懿咬了咬牙,勉强挤出几个字来,“跑长途。”
“……啊?”
“长途送货,”嬴懿实在说不下去,岔开话题道,“我去下对面药店,换个纱布,买点药。”
“呃,啊……好哈。”
嬴懿立刻就转身走出十几米远,一直到离那两人远了许多,才觉得周围的空气总算是鲜亮了些。等终于推门进了药店,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温岭远一眼,看着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幅画,看得眼睛发涩,心里又疼,只得又匆忙收回目光,转回了身去。
没见着的时候只觉得没资格,不敢想,等见着了,清楚看明白了,只觉得自己可笑又恶心,痴心妄想四个字,真真是每个字都透透地扎穿了他的心。是谁说喜欢一个人的心都是一样干净的?他没觉得哪里干净,只清楚看到了上面蒙着的一层卑污。
何止是没资格啊……
他明明连站在那人身边都不配。
“这……你就这么扎一圈儿就完了?”
买完绷带药水回来,嬴懿自己动手给自己包扎好了,温岭远看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道,“你不疼啊?”
嬴懿摇摇头,“这次麻烦你们了,五千块我下个月就还你,不会欠很久的。”
“不用不用,真不用,”温岭远咽了口唾沫,还是不放心,“你真的不疼啊?”
嬴懿看到他担忧的神色,心里又是有点软,有点涩,又有点疼,可他没给自己沉溺的机会,只转身说道,“没事,我走了。”
“哎,你等等,我妈让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有车,自己开回去。”
对方明显是拒人千里的意思,温岭远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挠挠头说,“那……那好吧。”
可还是不放心,跟着嬴懿去了他取车的地方,结果没想到人家嘴里的“车”居然如此之屌,差点让他腿软。
“卡、卡车啊,哈、哈哈……你开卡车啊……”
“嗯,送货用的,”嬴懿单手撑着车门跳上去,回头说,“你们回去吧,谢了。”
一直到那辆大卡车突突突、突突突地开远了,两个蜜罐里长大的纨绔子弟才回过神来,颇有些面面相觑。
“我彻底回想起他玩儿击剑的那段日子了……”
“我操,穷成狗了,还是那么酷,”薛擎啧了一声,又惊道,“卡车啊!他一只手怎么开?”
“……算了,别拿咱们的常识衡量他的技术了,”温岭远摇摇头,叹道,“他可真是可惜了,我记得他数学特别好,回回都满分吧?”
“忘了,我就记得我老拿三十分儿,”薛擎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难得有了些好奇心,“他这也太惨了吧?几千块钱也拿不出来?他家不是还给别人借过钱吗?那些要回来也不至于这样啊?”
“欠债难,追债也难啊,现在借钱的都是大爷,他爸又没了,你让他妈怎么弄回那么多钱啊,”温岭远忽然对自家爹妈肃然起敬了,“我爸妈也真仗义,说真的要不是他们帮衬着,他俩指不定……咳。”
薛擎知道他言下之意了,想了想,说道,“你要是有机会问问他,跑什么长途的,看看我有没有路子多给他介绍些生意。”
“哎,这倒不用,他妈妈和他的工作就是我家里给安排的,他高中都没念了,也没什么别的能做,我估摸这卡车都是我家给他的……可能赚了点就得还债,攒不下多少钱吧。”
薛擎没再多说了,只是跟着温岭远一起看向那辆卡车开走的方向,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人,忽然就怔怔地想,所谓的物是人非,也许在任何时刻,都是让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悲伤吧。
……
嬴懿一直开车拐了七八个弯,才控制不住地回过头,看向那个根本就看不到人影的方向。
没见着时候拼了命地想,见着了却是拼了命地躲,自己现在比起小的时候,更是病得无药可救了。
没结果三个字,这回是清清楚楚地烙进了他的脑子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糊里糊涂地是要往哪里开,就这么晃着神开了大半天,直到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才茫然地回过神来。
勉强把车停在一边,嬴懿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接了起来。
“喂?哥!在哪儿呢?”
嬴懿朝四周看了看,有点尴尬,“就……大街上,怎么了?”
“我拍完死人啦!死得透透的,你要不要接我回阳间啊?”
嬴懿沉闷的心情总算松快了一些,他放松了下僵硬的身子,重新发动车子,疲惫地嗯了一声。
刚回到剧组场地外,远远就看见一个小不点抻着脖子等他,他透过玻璃窗看着那小家伙沐在夕阳下的影子,莫名其妙看得心尖一抖,心思有些恍惚。
——有个人在等他。
至少有这么一个人,是真的真心实意的,在等着他。
“哥!”
方源高高兴兴地跳进车里,也不管车外有没有人看,进了车就给了嬴懿一个大熊抱。可刚刚抱住,怀里人忽然闷哼了一声,方源一愣,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有伤,登时就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儿?!”方源着急地抓住嬴懿的肩膀,“怎么又受伤了?这……脖子上怎么也……”
嬴懿被他狠狠一抱,弄疼了伤口,脸色有点白,方源赶紧松了手,忽然注意到他胳膊不对劲,立刻掀了外套去看,竟看到他手臂外头包了厚厚一层绷带,还渗着血,顿时就炸了。
“怎么回事儿!啊?哥你怎么了?谁打得你?!谁打得你啊!”
嬴懿缓过那阵疼,摇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西瓜头,“没事……都解决完了,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方源咬紧了牙,忽然抬起头,恶狠狠道,“妈的……是不是又那个姓赵的?!老子去弄死他!”
“你干什么?回来!”嬴懿一把拉住他,抱住他挣扎的腰,无奈道,“你不是答应我不打打杀杀的了?”
“我……”方源红了眼睛,抬头看着他满脸的伤,眼眶都湿了一层,“他们凭什么老作践你啊!……大不了……大不了我去跟他们拼了!反正我就剩我一个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老子跟他们同归于尽!一群王八羔子……”
嬴懿听得心头一震,盯着怀里愤怒的小东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了一句,“你疯了?为了我不要命了?”
方源还在愤恨,“不就是干架么?又不是没干过!”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干得过谁?上去送人头么?”
“我……”方源闷了声,郁闷道,“那……揍不过他,我就去折腾他!”
嬴懿压抑了一下午的心境忽然就轻松起来,他把人往上带了带,轻声问他,“你想怎么折腾他?”
“哥你忘啦?我偷东西可牛逼了。”
“……”
“咳,再不济我就去扎他车胎,卸他车子,哦,我还能剪电线呢!让他们每天晚上都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见!”
嬴懿低头压在他肩膀上,忍不住压着声笑了出来,“可给你厉害的。”
方源还在生气,听到嬴懿笑出声来,倒是愣了愣,又皱起眉来,“你咋还笑呢!我都要气死了。”
“气什么,我好端端的,受了点伤而已。”
方源沉默了一下,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嬴懿用力抱住了他。
“哥,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约见面那天么?”
嬴懿慢慢收了笑,低头看着小家伙的西瓜脑袋,抬手摸了一下。
“长得帅的,我约到过不少,可像你这样的,真的是第一次,”方源握住嬴懿的手,抚摸着上面两条清晰的白疤,喃喃说,“我那天晚上就想,得是做什么的,能落得身上这么多伤?别是约了个什么黑社会的吧?”
“……”
“可结果呢,你这工作再正经不过了,”方源低下头,窝在他怀里又轻声说,“再后来知道,你家以前那么有钱,住在那种地方……可出了那种事,你又受了那么多苦……哥,你知道我第一次为你动心,是什么时候吗?”
嬴懿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那么顺着问了出来,“什么时候?”
“我在你家,看到那么多奖状和奖杯的时候。”
嬴懿一愣,方源抬起头,朝他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我就觉得我捡到宝儿啦,你这样的人,要不是出了那些事,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认识呢……哥,”方源凑上来,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咱们一起把债还了,等还完了,我陪你一起发家致富,好不好?”
嬴懿忽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好半天才发出点声来,“那我要是一辈子也起不来呢?”
方源往他身上一瘫,笑嘻嘻道,“啊,那我就演一辈子的死人吧!”
“哈哈哈哈哈……”
嬴懿有点想不起来,上一次这么开怀大笑究竟是什么时候了,他抱着人笑了好一会儿,笑着笑着却觉得喉咙哽咽,有点想哭。方源就倚着他一起笑,两人神经病似的哈哈哈笑了大半天,慢慢又静了下来。方源靠在他胸口,亮晶晶的黑眼睛定定看着他,又问了他一次,“哥,我们在一起吧,好吗?”
嬴懿和那双眼睛对视了很久,脑子里忽然走马灯似的闪现过了许许多多二十年前的画面,那里有那个人张扬的模样,微笑的模样,大笑的模样,得意的模样,鬼鬼祟祟的模样……
很多很多,多到他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想笑,又想哭,整个人酸胀得像是要炸开,却又憋闷得像是一个画面也抓不住。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呆着呆着,直到所有景象都蓦然炸开,眼前只剩下方源那双黑亮闪动的眸子,他慢慢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眼睛,然后一点点垂下头,在男孩儿温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微微颤抖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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