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不可能对你认真的!”
心里想的话一字不差地全都吐了出来,方源喘着粗气,狠狠瞪住嬴懿沉默的眼睛。
一直安静无声的男人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皮看着他,问了一句,“说完了?”
“……”
“说完了就回去吧,我妈在等我,我先回家了。”
“你!”方源气急败坏道,“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那家伙就算瞎了眼睛也不会真的选你,你清醒一点儿,别做白日梦了!”
嬴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拍了拍他气得快要爆炸的西瓜头,“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什么?”
“你说的,我都知道,”嬴懿收回手,转过身说道,“回去吧,我也走了。”
“你……”方源愣了一下,看着他准备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又喊了句,“你知道你还犯傻?!”
嬴懿脚步一顿,反问他,“你知道你说这些话会刺疼我,不也还是说了?”
“……”
“有些事情,知道是知道,可还是会忍不住,你明白的吧?”
嬴懿没再多说,身后人也没了动静,他缓缓呼了口气,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慢慢就走远了。
回去的路上,他看着街道两边盛开的花丛,脑中忽然就晃过小时候看过的那句《牡丹亭》里的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可他如今这残破的人生,又何止是断井颓垣那么简单呢?
方源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他熬着的这些苦,还远远远远没有结束,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早就习惯了,可这无底洞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盼到一点希望的生活,不要说温岭远,他就连方源都不忍心拉扯进来。
他连稍微爱自己一些都没有资格,又哪有那个余力,去认认真真地疼爱另一个人呢?
“你可别告诉我,你这十几二十年的,一直都喜欢那个人吧?”
嬴懿抬起头,迎着头顶刺眼的阳光,无声地扯了下嘴角。
二十年……
居然有二十年了啊。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我最热情,最单纯,最痛苦,最孤独的二十年,竟然……都给了你一个人。
树上的知了一声又一声地鸣叫,他闭上眼睛,恍惚像是又回到许多年前,在那个铺满了梧桐树的校园里,那个人就站在一架乱糟糟的葡萄藤下面,窝着一只小酒窝儿,笑嘻嘻地冲他笑弯了眼睛。
“哟,这位帅哥,咱们咋又见面啦?缘分呐!”
缘分吗……
他睁开眼,看着街边成片的梧桐树延伸过来,随着风一晃又一晃地摇摆青绿色的微光,那么安静又美好的景象,就好像记忆里的那一张张斑驳画面,遥遥地又重现在了眼前。
对于温岭远,其实从他有记忆起,那个人就时不时地窜进自己的生活里,和他抢皮球,和他抢遥控赛车,比赛的时候,却也会窝在人堆里蹦高儿地嗷嗷叫着给他加油。
他们都是出生在一个大院里,所谓有头有脸的人家里,院儿里时不时会举办很多亲子活动,他们这些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就被丢在一起,从娃娃开始培养下一代的友情。
他们两家住得远,最开始接触得并不频繁,一直到上了同一个小学,放学后校车把他们一起放到大院门口,他才开始注意到了那个整天笑嘻嘻,却又好脾气的小矮子。
温岭远那个时候个子很矮,他却比一般同龄人都高出两个头,看着有点异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同是大院里的孩子,温岭远还是和另一个叫薛擎的男孩儿走得更近一些,对着他就很是客气。
但其实无所谓,他不是很爱交朋友的个性,会投桃报李,但很少会主动结交什么人,能留意到温岭远,还是因为那家伙实在聒噪又缠人,每次看见他都主动地嗨两声,还时不时过来幼稚地跟自己“交换秘密”。时间久了,他渐渐也就记住了这个八卦又缺心眼儿的矮冬瓜,对他的好感就比芸芸众生高了那么一丢丢的距离。
这么若即若离的同学爱一直持续到了小学六年级,直到有一天,他一向拧了发条似的规律生活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事故。
“从这周开始,全校整肃仪容仪表,所有学生必须把校服穿齐整,名牌也要统一别在左侧,红领巾的戴法老师们都重新教一下,别像个破抹布似的套在脖子上乱晃!你们这是对先烈的不敬,别忘了你们胸前的这条领巾,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教导主任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爱国教育,下面却是集体鸦雀无声,不知道是听得太感动还是听得都睡着了,各式各样的脑袋都低垂着,没一人抬头看他。
教导主任继续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还有你们的脑袋!男生都把头发剃干净点儿!女生不许留长发,这周都回去把自己拾掇干净,下周开始每周一全校检查,一个人不合格全班取消先进资格!各个班主任都盯好自己的学生,不许再这么吊儿郎当的,一点社会主义接班人的精气神儿都没有,国家替你们着急知不知道!……”
等间操结束回到班级,全班都在叫苦连天,尤其女孩子们都想哭了,剪头发跟砍头差不多,这学校简直没人性啊!虽然都在抱怨,但没办法,除非真想被砍头,还是得乖乖听话。于是第二周嬴懿上学的时候,就发现之前还能看的一些男生女生,一夜倒退到了解放前,都有点一言难尽。
“诶嘿!嬴懿,你这头发剃了反而更帅嘿!”
身边啪叽坐过来一个人,特别不客气地揉了他的脑袋两下,“你鼻子高,剃了头就是好看!哎呀这么光溜,你剃得也太干净了吧?”
嬴懿无语,赶紧把脑袋抽回来,拍开他的爪子,“别瞎碰我,回你座儿上去。”
温岭远嘿嘿一乐,凑过来说,“大神,借你作业给我抄抄呗?就抄三道题,保准不多!”
嬴懿瞪他一眼,没搭理。
“哎呀,借我抄抄嘛!你借我抄一下,我周末去你的俱乐部给你加油哇!”
“不用你加油,”嬴懿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写,不会就是不会,骗老师干什么。”
“哎你怎么这么无情,咱俩这关系,你咋能见死不救……”
“咱俩什么关系?”刚直不阿的嬴懿同学把作业本死死压在胳膊下面,瞅都懒得瞅他,“啥关系没有,抄别人去。”
温岭远撇了撇嘴,悻悻地站起身,前头的一个男生哈哈哈地嘲笑了一句,“温少爷,我作业给你抄啊?”
温岭远翻了个大白眼,“抄个屁,抄完你的我能及格也变零蛋了!”
嬴懿任他俩贫嘴,一直到课代表来收作业,他都把作业本保护得好好的,连个边角都没让温岭远碰一下。
估计是那天的态度实在是强硬,温岭远再没来问他抄作业的事儿,连偶尔“交换秘密”的小日常也没有了,虽然远远看到了,还是会热情地冲他嗨一嗓子。
仪容仪表整肃运动持续了一个来月,学校这次是真的挺严格的,通报批评了好几个人,还让违规者回家写检讨,他们班因为班主任抓得严,暂时还没被揪出来哪个倒霉鬼。这天又是新的一周,这周轮到了嬴懿他们班负责升旗仪式,嬴懿当了好几年的升旗手,这天就早早到了班级,整理好校服准备好旗子,就预备上场。
结果没想到刚出走廊拐了个弯儿,迎面就和一个女生咣当一下撞上了。
“啊!对不起!!”
撞上不要紧,关键那女生手里拎着个水桶,一桶脏水,全泼他身上了……
嬴懿第一反应是护着国旗,旗倒是没怎么样,他这校服算是报废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你没事吧?啊……你要升旗吗?天啊……”
旁边两个护旗手气得要命,可现在也不是骂人的时候,都有点慌,“怎么办?现在去告诉老师?会被骂惨了的……”
嬴懿也有点心慌,最近抓形象抓得紧,他一个升旗手湿哒哒地过去找老师……全班都得跟着丢脸。
正无措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人的叫声,“诶?你们都堆在这儿干嘛呀?艾玛嬴懿,你这是咋啦?掉水缸里啦?”
嬴懿皱着眉回头,瞪着温岭远没好气道,“没你事儿,赶紧回去。”
温岭远歪着头左右看看,明白过来了,顿时皱起眉来,“你这可完蛋了,快到时间了啊……”
嬴懿啧了一声,没办法了,“我去跟老师说一下,换个人升旗。”
“可别,这旗手还能说换就换啊?老师非得教训你一顿不可,”温岭远忽然拉开自己的衣服,说道,“来来,跟我换衣服,你赶紧升旗去,别让老师知道。”
嬴懿睁大眼,难以置信,“我这都是脏水……”
“没事儿没事儿……你赶紧的呀!磨蹭啥?”
嬴懿愣愣地脱了衣服,跟温岭远换了过来,温岭远伸了伸胳膊,噗嗤一下乐了,“哎哟喂,你胳膊也这么长啊?你穿我的是不是勒得慌啊?哈哈哈!”
嬴懿揪着眉头,犹豫道,“我……升完旗马上回来,你躲洗手间里,别让主任抓着你……”
“嘿,知道啦,放心吧!”
他们学校除了周一,其他时间早上升旗不用全校都出门排排站,嬴懿看温岭远钻进洗手间了,才勉强放心出去了。整个升旗过程都有点不安心,嬴懿赶紧完成了任务,匆匆赶去了洗手间,结果没看到温岭远,顿时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他立刻回了教室,抓住温岭远的同桌问道,“温岭远呢?你看到他没?”
同桌迟疑道,“刚才好像看到他被主任抓走了……”
“……”
一直到打了上课铃,温岭远才终于推门进来,身上没穿着校服,挂在了胳膊上,冲着老师笑了笑,“老师,我晚啦,对不起哈。”
老师也没为难他,让他马上落座,嬴懿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奈何他坐得远,只能暂时憋着。
他头一回上课溜号儿,笔记都记得乱七八糟,等打了下课铃立刻走过去,脱了衣服站在温岭远跟前,犹豫着叫了他一声,“那个……衣服还你。”
温岭远哦了一下,把那件脏的递回去,“你回去洗洗啊,一股味儿,那妹子是拖厕所去了嘛?冲死我了。”
“……”嬴懿抿着唇,半天才道,“你怎么被主任抓了?”
“嗨,倒霉呗,他正好也上厕所,”温岭远笑道,“叨叨半天跟念经似的,比我妈还墨迹。”
“你没跟他说是我的吗?”
“说个毛呀,国歌在外面当当当呢,我说这是咱们班旗手的脏衣服,主任不得气死呀?哎哟,还真该气气他,这给我训的,脑袋都大了……”
温岭远跟往常一样叨逼叨,嬴懿头回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最后说了一句,“……谢谢你。”
温岭远摆摆手,“多大点事儿,也就听他王八念经……咳咳,听他说两句话嘛,没事儿哈。”
嬴懿嗯了一声,抓着衣服默默回了座位。
第二天间操的时候,又有几个学生被通报批评,其中就有温岭远的名字,嬴懿忍不住抬头朝队伍前头看了过去,就看到温岭远用脚尖划拉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可那小动作却刺得嬴懿有点不舒服,好半天都没把眼睛转开。
被通报批评,还要写检讨,嬴懿几次都想过去搭话道个歉,可话到嘴边又憋住,有点说不出口。
就这么憋闷了两天,这天早上,又听到温岭远笑嘻嘻的声音叫道,“李梦~作业借我抄抄呗!就抄两道题,保准不多!”
李梦翻了个白眼,作业本压得特别瓷实,“不借!自己写去。”
嬴懿突然就站起身,抓着作业本走过去,站在温岭远跟前咳了一嗓子。温岭远一愣,回头眨眨眼,“咋啦?”
嬴懿板着脸,朝他伸手过去,“喏,给你。”
“哎?”
“作业,”嬴懿把作业本塞到他手上,一脸面瘫,“还是要自己做,别老抄别人的,下不为例。”
温岭远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蹦了一下,跳起来揽住嬴懿的肩膀,哈哈笑道,“是是是!就抄两道题,下不为例!谢啦大神!”
嬴懿被他拽得一踉跄,歪着身子迁就他那破矮个子,好半天才闷着声说了一句,“哦,没事儿。”
第7章
两人之后也没什么交集,顶多就是温岭远又想借作业抄的时候,第一个就能想到嬴懿,经常厚着脸皮笑嘻嘻跟人家保证下不为例,然后下回照抄不误。嬴懿也是邪了门儿了,借了他之后立刻就后悔,可他再来借,居然又巴巴地掏出来给他。他后来就沉思了一下自己这反常的行为,最后只能归结于这家伙毕竟是因为自己才被教导主任狠批了一回,算是报恩吧,抄抄作业而已,就……就顺着他也没什么……
就这么抄着抄着,小学就毕业了,没什么意外的,他们大院里的这群孩子,自然又是一起扎堆去了最好的初中,不过也的确是巧,他居然又和温岭远分到了一个班。
刚到学校的那天,正值盛夏,操场两边种满了梧桐树,风一刮过,那绿叶就沙沙作响,斑斑点点的光亮随风轻轻摇晃,不管是看着还是听着,都有种特别宁静的美。嬴懿刚进校门,就看到教学楼的东边架着一片葡萄藤,葡萄还没成熟,叶子倒是油亮,毛茸茸地交叠着覆盖在藤架上,裹着一串串青青紫紫的小葡萄,看起来特别可爱。
嬴懿忍不住走过去,想看看那葡萄能不能摘了吃,结果刚刚走近,就看到藤架下面站着一个人,听到脚步声回过了头,看到他立刻就扬起笑脸来,“哟,这位帅哥,咱们咋又见面啦?缘分呐!”
7/46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