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慷慨的恶魔，是肯爱人的神。
——……可为什么，越是想要令大家满意，大家便越是踌躇，越是远离我呢？
“中也曾在心中给了我一个答案。”
莲仪这样哭泣着。
“所以我愿意稍作忍耐……可是、可是呢——红叶她是不一样的。”
是啊，红叶的确是不一样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在相识的最初，羽生莲仪还并非是羽生莲仪，而是一团朦胧又诡异的黑影, 是拥有着千人之声的恶魔。
在那个午夜, 祂这样谦逊的自我介绍着：【我名叫杰西瓦尔·斯奇亚特，是力量的化身，为实现你愿望而从异世赶来的恶魔。】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祂这样发问, 无视了已然为此发狂的前代首领, 只是专心的、专注的、温柔地看着那个被自己选中的召唤者：当时几乎还只是个少女的尾崎红叶。
她真的非常美丽。
祂愿意花上许多华美的辞藻赞美面前的少女。即使她愕然又警惕地盯着祂，从始至终，都没许出任何愿望。
都·没·许·出·任·何·愿·望。
这无疑是次失败的召唤。从头到尾，从上至下……全都失败至极。
首先, 真正想要许愿，并为祂献上了祭品的前代首领完全不合他的心意。无论是这个人, 还是这人为了续命而葬送的那些无辜生命，在杰西瓦尔看来都无聊至极。
祂无视了他，但他拒绝私心。于是祂操纵了他，令前代首领与在场的其他黑手党一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祂最初天真的以为是这些人太过吵嚷、环境过于危险，这才让红叶不肯说出自己的心愿。但祂大错特错。
当那团可怖的黑影孩子气的盘腿坐下，就这么安静地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后，尾崎红叶这才轻声说道：
“妾身没有任何愿望。”
谎言。
这无疑是个谎言。且还是个离谱至极的谎言。只要你还是人，便摆脱不了人的欲|望。即使是天生失智的孩子也会想要吃到更多的食物——杰西瓦尔确实缺少常识与知识，但还不至于蠢到这个程度。
所以，那时的祂真的非常迷茫。
虽然祂本就想要在异世界停留一段时间，但却怎么也没想到刚被召唤就遭遇了这等难事。祂自认自己是被尾崎红叶召唤来的，那便无论如何都要为她实现一个愿望。
而她也确实有着不少欲|望，之所以拒绝许愿，无非是对这样的祂缺少信任…又或者说，她已拒绝向任何人索求任何事，已绝了求助之心。
但这难不倒杰西瓦尔。既然她不许愿，那就换祂来请求帮助。祂是个很好说话的人造人，根据祂为自己设定的“热爱人类的本性”，祂甚至主动复活了那群被献祭的可怜人，顺便复制修改了其中年龄最小的那个祭品，从他那儿得到了自己的日本姓，为自己取个了新名字。
从此，他不仅是杰西瓦尔了。他变成了羽生莲仪。
做了这番事后，红叶似乎稍稍放下了一点戒心。莲仪也不清楚自己是做对了哪一点，那时的他也并不在乎。他就像匹刚被领养的小狗一样粘着红叶，即使对方对他既警戒，又敬畏。他也还是跟随着本性，黏糊糊的贴在他的召唤者身边。
——什么？他为何要执着于尾崎红叶？
——那当然是因为他兄长与他两任召唤者都相处的非常不错，而莲仪非常羡慕这种关系，即使不清楚要如何才能获得他人的青睐，也要进行一番不知道对不对的模仿。
好消息是，他成功了。
他成功的走进了尾崎红叶那早已关闭了的内心。这个蠢兮兮、软乎乎的力量化身微笑着，懵懂的，仿佛赤着脚走过了一路的荆棘……他像只不那么懂人，却又非常喜欢人的小笨狗。带着一种毫无必要的赤诚，就这样非要贴近那个愚蠢且一无所有的杀手。
尾崎红叶非常在乎羽生莲仪。
这并非是一句解释，而是一句陈述。这背后的原因其实无需过多的解释，一方面，红叶她从不是个真正铁石心肠之人；另一方面，她对所有陪在自己身边，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都会生出某种奇妙的保护欲。
即使明知道对方远比自己强大，她也还是想要保护莲仪。
这一点莲仪也很清楚。
——可这依旧没法解释，她直至今日，都回避许愿这一事实。
与青涩的、总想要自己更有用一些、总想要保护他人而不是被他人保护的中也说的那个“我们是朋友，所以我绝不要你毫无索求的回应我，我不能因为你不拒绝，就一味的想你索取”不同。
红叶是个大人。是最该许下正确的愿望，指引莲仪，甚至控制莲仪的人。
——事实上，森鸥外也曾尝试着与对他颇为敬重的尾崎红叶沟通，让她做莲仪的“掌舵人”。
红叶非常抗拒。
而莲仪难以理解这种抗拒。这感觉就像是他想要个家长，可红叶却拒绝了这个角色。
这让他耿耿于怀，乃至于在此刻，在织田作之助的怀中大哭出声。
如果说织田不对他许愿的原因，是他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的话。莲仪真心觉得，红叶已有许多可以许愿之事了。
在旗会的聚会中，他也曾听说他家大人的凄惨过往。阿呆鸟曾用唏嘘的语气感叹：那个最重情义的红叶大姐，却在他们这个年纪时失去了待她最好，想要拯救她的恋人……
——那该多不好受啊。
所以，为什么不许愿呢？
莲仪哭泣着，尽情的将泪水蹭到了织田作之助的衬衫上。
“是不肯信任我吗？是不能依赖我吗？”
“好过分啊——好过分好过分！我并不是寓言里那些会在某时某刻，突然就消失不见的笨蛋精灵！呜……也不是那些嘎嘎坏笑着，等着别人对我上瘾的坏蛋魔鬼！”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再信任我一点呢？为什么大家……”
都不肯许愿呢？
……
越是想要帮助谁，那人就越是会表现得不需要他来帮助。
这种无力感，叫羽生莲仪很不好受。
而织田作之助却在此时想道：……明明不必如此辛苦的。
如果莲仪愿意读心，那他或许会听到这样一声浅淡的叹息。织田作之助摸小猫一般抚摸着他的黑发，有些无奈的组织着措辞。
他并非是个能说会道之人。某种意义上讲，织田作之助甚至算得上是笨嘴拙舌。
可他还是说了。因为他能感受到自己怀里的孩子此刻正极力寻求着一个答案——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搞得莲仪微微一怔。
“我觉得应该是反过来才对……莲仪，你有没有意识到…”
织田作之助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所有被你爱着的人，大家都更关注你小孩子的那一面，而不是小精灵…呃、而不是更厉害的那一面。”
这个总留着一点胡茬的红发男人认真的解释着：大家比起依赖你，其实更想要被你依赖。
这句话简直像是敲碎了莲仪的玻璃瓶——哪一个玻璃瓶？——那不重要。
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而织田作之助还在继续。
“我觉得大家都想证明自己比起力量，更在乎你本人。无论是中原大人，还是尾崎大人。他们都更在意你本身，呜，让我想想……”
织田作之助停顿了一会儿。有些卡壳了似的，一顿一顿的说道：
“就像、”
“……就像，我和我朋友们的友谊那样。”
我们都努力的回避着那些可能会破坏氛围、摧毁这段关系的东西。
我们依靠保持距离，来贴近彼此的心。
……
真是微妙而苦涩的答案啊。一点都不适合以此为孩子解惑。
于是织田他微微苦笑，不知为何，这个很反常的微笑反倒令他魅力十足。
梦想成为作家的人努力琢磨，终于想到了一个足够童趣的解释。于是作之助他这样说道：
“让我给你举个例子？”
“上次见到莲仪你的本体时，我几乎以为你会像实现了他人愿望的神灯精灵一般突然消失不见。对于这种神奇又陌生的力量，我觉得大家可能都会抱有与之类似的忐忑心情。”
“大家无论如何，都不想突然把你搞丢了。我觉得尾崎大人也是因此，才不想要许愿吧。”
这个安慰般的解释，成功的令莲仪怔在了当场。
第109章 我的愿望（上）
是这样吗？
莲仪扪心自问, 带着一丝不确定。
或许正是这样没错。
在心底，另一个他这样回复自己。
红叶一定是因为在意我、爱我，不想要我们就此消失, 才不肯许愿的。
可是, 这怎么可能？你要我如何才能相信这是真的？
羽生莲仪纠结万分, 而他之所以如此踌躇，孩子般的彷徨无助。, 其根本原因也无非还是老生常谈：他永远都没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获得了爱。
莲仪很早便下定了决心，自己要喜爱人类。作为人类的造物、能够窥得第四面墙的幸运存在，他唯有如此方能获得心灵上的安定。他决心要站在人类的那边，要比任何存在都更爱人。而这在初时，比起讨好又或自保，更像是一种兴趣使然。
而随着他逐渐长大，对整个世界的了解逐渐加深, 这个走出了瓶子的瓶中小人, 他的心态逐渐改变，从“我要扮演一个孩子！”，逐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孩子。
幸而不幸的是，他也如诸多缺乏安全感的幼童那样, 开始在意起了自己在他者心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即使他再怎么号称自己是全知全能的力量化身, 是不求回报的可爱许愿机；即使他再怎么强调自己不求回报，聪明人也都能一眼看出，事实绝非如此。
人造物理所当然般爱着人类，爱着自己的造物主。这绝非谎言, 但其中却早已形成了一个悖论。
莲仪宣称自己只能爱着眼前与自己交际着、逐渐熟识了的人类。这看似是童言童语，是小小的太阳只能辐射周边地带的无奈, 实则却是太宰治不肯与莲仪相交的根本原因。
某种意义上讲，太宰治与雨生莲仪很像。他们有个共同特点，便是都能在与某人深交相识之前，便给予对方一些与当前关系不符的“信任”，仿佛丝毫都不怕背叛。这看似是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其背后却是某种微妙的悲观主义。
——他们对于自己能够得到回报一事，并不抱有哪怕一丝的希望。
如果说太宰治的悲观是源自于他那绝不正常的家庭生活，那莲仪如此悲观的理由，则是他并不认为人类会对他们的造物抱有真情。又或者说，他从不觉得自己能够得到人类的爱。
在他被成功制造出来的那个瞬间，他的制造者在将死未死的弥留之际，曾短暂的为他的诞生而心生欢喜。但这份喜悦却并未化成更为实质的愿望。这既是说，对莲仪来说宛若生父一般的制造者，他比起毁灭整个世界的野心、亲手造神的喜悦……比起这种种远超一般人类想象的满足于快乐，更令他沉迷的，反而是自己的死。
对于这样一个虚无主义者而言，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可、可是——死亡并非一个难题。即使他没拥有这般惊才绝艳的才华，也能轻而易举的帮助自己得到解脱。既然如此，那个他临死方才创造出的瓶中之物，又算什么呢？
是临死前的挣扎？还是所谓的另一个选择？
可比起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另一个选择”，这个足以颠覆世界规则的瓶中之物，制造者他还是选择安心的、沉沉地合上了眼。
——他其实并不需要我。
那是身为力量化身的莲仪学到的第一件事。他习得的第一个知识，便是人类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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