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听说没有,三班的文艺委员,那个特娘娘腔的男的……"
正准备朝自己家的车走过去,几个女生的对话忽然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谭一鸣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本能一样,听到"娘娘腔"三个字,耳朵一下子就被拐过去了。
"他啊?知道啊,怎么了?"
谭一鸣下意识跟在她们身后,垂着脑袋偷听。
"说出来吓死你!他是同性恋你知道吗!"
另一个女生愣了下:"同性恋是什么?"
"就是喜欢男人啦,男的喜欢男的,就是变态的意思。"
谭一鸣猛地一震,脚步跟着僵了一下,整个人都傻了。
"什么东西?男的喜欢男的?你开玩笑呢?"
"是真的啦,你去查查书,是一种病啦,说是很难治的……不说这个,反正那个娘娘腔就是这种变态,有人看到他在纸上画裸男呢,还画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被他们班同学翻出来了,当场就给他撕烂了。"
另一个女生看起来很震惊,消化了好半天才说:"他有病吗?恶不恶心啊。"
"就是有病啊,我听说这两天他们班男生都躲着他呢,吓死了,他爸妈把他接回家了,说是要给他治病,谁知道能不能治好。他爸在老师办公室当场就发飙了,打了他好几巴掌,那家伙估计是病得不轻,居然一声不吭的,他妈妈都快哭死了。"
"可不得哭死了,我要是他妈妈,别说哭了,吓都要吓死了,怎么生了这种变态,恶心死啦。"
两个人的谈话声逐渐走远,谭一鸣僵立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所有人都放学走干净了,他才艰难地转过身,朝原路一步步踏了回去。
原来不是他想不明白,是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得明白。
好端端的,怎么会生这种病呢?
又要……怎么治疗呢?
可他明明之前也喜欢女孩子的,对初中交往过的那个女孩儿,虽说没到刻骨铭心的程度,也的的确确让他感受到了恋爱的快乐和烦恼,他过去的确好好的啊,怎么突然就……突然就生病了呢?
从那天之后,再面对贺庭远,谭一鸣几乎就像是面对病毒瘟疫一样,只能感觉到本能的恐惧和慌乱。而在那恐惧之下无法控制的,肆意滋生的愉悦,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就等着在他稍微不留意的时候坠落下来,把他活活斩断成两截。
他那时候就是这样,一半极度渴求着那个人,另一半极度厌恶着那个人,可他自己也清楚,那个一无所知的男孩子是多么冤枉,是自己的卑劣和污浊沾染了他,明明他毫不知情,却要无辜承载自己半数的恨意,但他无能为力,他除了拼命逃避之外,再无他法。
高二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又听说三班的那个文艺委员,在"治疗"了整整一个学期之后,自杀了。
他活着让人觉得恶心,死了让人觉得痛快,谭一鸣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一场浮华的闹剧,自己理应和他一样站在台上,却害怕灯光,观众多如潮涌,都在狂热地等着看他闹出的笑话,于是他只能拼尽全力藏好身上的戏服,努力融汇在这汹涌的浪潮当中,宁可推波助澜,也不敢有半分钟的松懈。
他没法自愈,更没办法告诉任何人自己也生病了的事实,他只能任由这股无力的痛苦增长着,压抑着,等着哪一天要么自己战胜它,要么就被它活活吞没。
只是没想到,后者的力量,居然远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得多。
高二下学期期中考完,班里几个要好的朋友约饭,说是要释放一下压力,谭一鸣也就同意了。本来吃饭吃得好好的,其中一个男生却贱兮兮地说,自己买到了几张"神级"光碟,邀请兄弟们一起观摩学习。其他人跃跃欲试的,谭一鸣也就跟着去了,其实他自己也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真的病入膏肓了,还是说是有一点点治愈的希望的。
结果……有点出人意料。
他本来还提心吊胆怕自己表现得太异常,让其他人生疑,可他自己都没想到,看到电视屏幕里交缠的男女,听着女人口中火热的呻吟,身体居然也会发热发硬,和其他人的反应如出一辙。
等他匆匆解决完手里的欲望,反倒更加茫然了。
这到底……是说他的病情好些了,还是说根本也没他想的那么严重?
他正惶惶然的,就看到那同学又走到电视机旁边,换了张碟,等画面映出来,他的瞳孔猛地增大,其余人也噤了声,顿时面面相觑。
"呃……这什么玩意儿?"
"操,俩男的?你有毛病啊!"
"别别!跟我没关系,这他妈卖碟的买五张送一张,送了我这个!"
"送的你也检查一下啊!这他妈被坑了吧,赶紧关了!"
那男生手忙脚乱要关,另一人却说:"哎,开开眼界啊,看看怎么搞的。"
其他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也有点好奇。
"三班那个死了的,不就是搞这种的?俩男的怎么搞啊?"
"那……看看呗?"
放碟的男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退了回去,几个人纯粹是好奇,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似的,越看越是惊奇。
"我操……原来是这样。"
"有点恶心啊,操出屎来怎么办?"
"女的不也能这么搞嘛,你怎么不嫌操出屎来啦?"
"女的能一样吗!那叫情趣!"
"行吧行吧……还看吗?后面好像还有挺多的……"
"看个屁,关了!"谭一鸣忽然出声,走过去一脚踢开了光驱门,画面顿时戛然而止。
所有人吓了一跳,先前放碟的男生心疼自己的机子,忍不住抱怨一句:"不看就不看嘛,你踹个什么劲儿。"
谭一鸣瞪着他:"你他妈有毛病放这种东西,喜欢看你自己看,放出来恶心谁呢!"
男生愣了一下,也生气了:"我都说我是被坑了,你以为我乐意看啊?我他妈也嫌恶心好吧!"
"恶心你还看这么长时间?还问看不看?不赶紧关了?"
"这不大家好奇吗?你不也看了?突然冲我火什么呀!"
没等谭一鸣回话,另一个男生维护他说:"就是,谭一鸣你刚刚不还看得挺起劲儿的,他也不是故意……"
谭一鸣猛地回头死死瞪着他:"谁看得起劲儿了?!"
那人被他吼得一哆嗦,也火了,故意骂道:"你发什么脾气啊?踩着你痛脚怎么的?你是被人操过啊你!"
谭一鸣全身一震,怒火腾地冒上来,压根也没过脑子,整个人就冲过去朝着那男生狠狠打了一拳。
像是要把这近一年的委屈和崩溃都宣泄出来一样,他用尽了全力和那个人厮打起来,其余人慌忙过来拉架,俩人却越打越凶,波及了拉架者不说,自个儿也被揍得头破血流。
最开始放碟那个人吓坏了,一边拉扯他们,一边嚎:"我错了我错了,我马上把那个碟儿掰了,你俩别打了啊!"
"谭一鸣你疯啦!再打就打死啦!"
谭一鸣毕竟是篮球队的,又高又壮实,渐渐就把对方摁在地上摩擦,等到对方完全无法反抗了,他才终于停了手,一边流鼻血一边抓着他的领子怒道:"你他妈说谁是同性恋呢?给老子道歉!"
那男生也被揍老实了,听到这话一阵冤枉:"我可没说!我、我那是气话,又不是真说你被操……"
谭一鸣的拳头又举起来,男生立马闭嘴,只好服软:"我错了行了吧!不就说错一句话,你疯了啊你……妈的,疼死了……"
谭一鸣咬着牙瞪了他半天,毕竟也是自己哥们儿,他慢慢冷静下来,抬起手背擦干净鼻血,站起身来。
"谭一鸣你……还好吧?"
其他人总算能挨近了,讪讪地把地上那个拉起来,又凑到他旁边小心问。谭一鸣毕竟平时很照顾他们,又的确很得人心,他们心里是向着他的,这会儿突然发疯,说实话有点夸张,让他们实在反应不过来。
谭一鸣吸了一口气,又回头恶狠狠盯着发蓝的屏幕,始作俑者立刻醒过味儿来,匆忙把那张光碟拿出来,卡擦一下掰断了,尴尬地递给他看:"行了吧?你生气就早说啊……咱也不是故意放的……"
谭一鸣一把抓过他手里的两半碟片,转头就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说了句"我走了",就头也没回地走人了。
他那天回到家一整晚都没睡着,心里窝着一股怎么都消不下去的怒火,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在咆哮,在他耳边,在他心里,吵得他一夜无眠。
他发了这么一次疯,宣泄是宣泄过了,却没想到,居然引起了一个说不上是好坏的误会。
第二天体育课,他因为刚刚打过架,身上有伤,自由活动时间就哪儿都没去,坐在一个花坛上边,看着天空发呆。
心里还是不舒服,可这种轻微的烦躁感已经是如影随形的了,他只能麻木地任由这种情绪包裹着他,直到忽然听到花坛后边传来几个人的谈话声。
因为身后就是台阶,那些人隔着花丛又在下方,没有看到他,就自顾自地说着话。
"听说没啊,昨天谭一鸣和韩铄打起来啦。"
谭一鸣无语地继续抬头望天,女孩子们啊,怎么这么喜欢聚在一块儿八卦呢?
"啊,我说他脸上怎么有伤呢,早上还吓我一跳……干嘛打起来呀?"
"具体我也不知道,就听孙飞他们说的,说以后在谭一鸣跟前绝对不可以提'同性恋'三个字耶。"
因为三班那个文艺委员自杀的事情,现在全校几乎都被"普及"了同性恋的概念,只不过显然,依旧很招人嫌。
"咦?为什么?"
"不知道啊,好像韩铄就是说了这话被他揍了,反正就是他很恶心同性恋啦。"
"唔……他不会是被三班那个变态喜欢过吧?"
"说不定哦!所以讨厌到想打人就说得通了!"
"啧啧,要真是这样,我也会打人啦,韩铄怎么那么嘴贱,活该揍他。"
"反正以后别提就对了,咱们跟其他人也说说,这是谭一鸣的炸点呢,可别惹他讨厌啦。"
"嗯嗯,我一会儿就去告诉她们。"
几个女孩子七嘴八舌地给他定了性,然后就像是知道了什么小秘密似的,高高兴兴地走了。谭一鸣坐在花坛后面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至少真的这么传开了,自己恐惧的东西也会离自己远一些,好像……也还不错?
正这么心情复杂地胡乱想着,忽然就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从台阶那儿走了上来,谭一鸣下意识回头,正好就和来人对上了眼睛。
他心里猛地一跳,本能地又紧张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来人看到他,也有些惊讶,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稍稍往后退了一下。
谭一鸣敏感地捕捉到他这一步退得有些奇怪,可终归还是不敢和他有太多的交流,支吾了两声,就准备转身走了。
可那人却在背后忽然问了他一句:"你刚刚……有听到那些女生的话吗?"
谭一鸣下意识顿住脚,不由自主地又转回身来,小心地和他对视:"嗯,听到了。"
贺庭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出来:"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谭一鸣喉结一滚,呼吸都急促了,好半天才说:"啊……对,我是跟韩铄打了一架,昨天。"
他的语无伦次反而像是在佐证那些女孩子的议论,贺庭远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又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你在休息吧?那不打扰你了,我走了。"
"哦,啊……好。"
一直到贺庭远走得看不到影了,谭一鸣都没法逼自己转开目光。他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承认那个误会的刹那,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边细碎地飘拂了过去,明明是看不见也抓不着的虚影,可他仍旧觉得,好像就是在那一刻,他错过了它,就再也拉不回来了。
第18章
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贺庭远的成绩终于超过了谭一鸣,并且超过了班里的所有人,拿下了班级第一。谭一鸣不知道其他人拿到成绩单的时候作何感想,他只知道自己那天盯着贺庭远的名字发了好半天的呆,他亲眼见证这个人从地狱里一步步爬上来,甩开一身的恶浊污秽,终于在绝境中开出一朵花来。没有任何人能够再忽视他的光芒,尽管他依旧冷淡寡言,不近人情,可这些过去被人嘲笑的污点如今反而成了个性,谭一鸣逐渐听说开始有女孩子喜欢他,然后便是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甚至到后来,喜欢那个人居然还成了真爱的代名词,不顾家境不顾出身一心一意只是喜欢这个人,简直就是言情小说标配的桥段,就算是暗恋都有一种成了故事主角的错觉。
可谭一鸣清楚,不管那故事的主角最后是谁,都绝对不可以是他谭一鸣,贺庭远和任何女孩子在一起都可能是一段佳话,可一旦自己这污浊的欲望玷污了他,只会让那个人再次沦陷到吃人的地狱中去。
他没有袒露真心的勇气,更没有拉着那个人一同堕落的资格,他一直以来都是随心所欲地活着,独独在有了强烈渴求的事物的时候明白了什么叫求而不得,有些东西就是那么可笑,越是狂热,越是克制,听起来多么讽刺,可他无能为力。
再开学之后,谭一鸣明显感觉到了同学们对待贺庭远的态度有了不小的转变,女生会开始和他搭话,男生会开始邀请他加入一些活动,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排斥了十七年的缘故,那个人似乎更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更习惯保持不言不语的状态,不管在不在群体里都是一副不太合群的样子,可毕竟他的遭遇大家都清楚,也没法要求他一下子能和同学们打得火热,所以贺庭远虽然慢慢融入到了集体中,但还是像和其他人隔着一层次元壁似的,总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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