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出口,克劳德靠在机车上半坐了一会,盯着地面默不作声。萨菲罗斯敲了敲他的脑袋,他这才变换姿势,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像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他们换乘了空置出来的吉普车,从后座收获了一支枪械和一包食物。克劳德掂了掂食物包,分了一半出来,折返回体育馆,留在了显眼的过道上,然后和萨菲罗斯直接赶往了城市内环。
正如流民所说的,巴诺拉确实是个是非之地,只在沿路的光景都足以让克劳德知道这里到底有多混乱。
在靠外圈的地方,能看到有人在往地上摔砸着流浪的动物,血飞了满地还乐此不疲。某些街角巷口总会有些腌臜的丑事,作恶的不只是某一类人,他们只是在这场游戏中更强那的一方,而被压在地上剥光衣服的不只是女人,还有瘦弱的男人,甚至是老人。往里走后,街上开始出现许多半感染者。强大的半感染者有更简单的娱乐方式,他们会从附近的民居里随机拉出两个倒霉的普通人,让他们互相斗殴,输掉的人会被活活打死。
丑陋。恶心。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在变成半感染者之前,大家明明都是同样的。车窗外闪过的画面让克劳德几度头脑发胀,他茫然地坐在副驾驶上,看前挡风玻璃中将要走过的路。萨菲罗斯把车玻璃摇上,路边的风景就如过眼云烟,他更觉得嬉笑怒骂的人声极为吵闹。
车厢密闭后果然安静了不止一点,萨菲罗斯又踩了一脚油门,在马达的轰鸣声里听到克劳德的声音。“……萨菲罗斯……”
“嗯?”
“你……为什么想让我活着?”
萨菲罗斯挑起眉头,握着方向盘的手掌略微收紧了一些。这个奇怪的问题让他感到困惑,他只是想这么做,因为想这样做,所以就这样做了,而有时候“想”这种事情不需要理由。
“为什么这么问?”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普通人。”
“这和让你活下来有冲突吗?”
克劳德把下巴埋下去,半边眼珠藏在上眼皮下,顺滑地移到眼角,悄无声息地盯着萨菲罗斯身上的衣褶。他还是想不通,自己之于萨菲罗斯,又或是萨菲罗斯之于自己该是什么位置。连人类都不喜欢的那个人,又怎么会能忍受更加丑恶的半感染者呢。
从尼福尔海姆启程那一夜,他以为自己是恨着萨菲罗斯的,因为萨菲罗斯让他不得不忍受痛苦,不得不变成怪物。而当他在深山的夜晚里躺在悬崖峭壁边上时,痛苦就又沉降下去,浮上水面的竟然是欣喜。不仅是因为能再度呼吸着林间空气,也因为自己竟有能力站在萨菲罗斯的身边。
那萨菲罗斯呢,萨菲罗斯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呢?
越发矛盾心情让他日日不安,其实这种不安早在他们还在东部大陆流浪时就初现端倪,只是那时候他一门心思扑在寻找回乡的法子上罢了。
车子仍然急速前进,克劳德听到萨菲罗斯轻哼了一声。他困惑地抬头,发现一排车队正挡在道路的远处,车顶上甚至架了几把机关枪。
拦路车队没有交流的意思,也不知道领头的人是谁,在一打照面时就立刻开了火。萨菲罗斯完全没有降下汽车的速度,而是直接拉开车门,如猎豹般闪电脱出,在站起身来的过程中偏头闪过了一发子弹。
克劳德从另一侧翻下车来,失去驾驶员的吉普车打着圈撞向前方,克劳德摸出手枪,对准油箱的位置点射一发,吉普车就变成一颗燃烧着的炸弹,冲入车队的阵型里后瞬间爆炸。
车队中间的布阵被破坏,两翼的汽车立刻打开顶棚,从车里钻出两个人来操控机枪。子弹一瞬倾泻如注,萨菲罗斯眼疾手快,迅速抓住身侧的一辆报废小轿车,把它往前方投掷而去。克劳德闪身躲到小轿车的后方,顺手拽下来一页大敞的车门,又给轿车补了一脚推力。
飞来的小轿车挡住了机枪射出的大部分子弹,也挡住了车队的一部分视线。左侧的机枪手还在探头寻找人影时,凌厉的刀影已过,无论是机枪、人还是车全部被一同斩开,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切口。右侧的枪手大骇,刚想支援同伴,头顶突然跃起一道黑影,巨大的冲力随即砸了下来,整个车体都被压扁了几分。
克劳德从烟雾里站起身子,跳下车前盖,手里还拎着已经变形了的门板,一时舍不得放开。
发现踢到铁板的车队残党开始急匆匆地后撤,轮子转起来没几圈就像撞到了一根无形的钢丝一般,车子中央全被平行削断。克劳德刚欲去追溜得最快的那辆车,就发现跑出去有一段的车子瞬间燃起,熊熊火焰将它烧成灰烬。
萨菲罗斯拉了一把克劳德,了然于心地看着自火焰后走来的男人。
“你就是这么接待老朋友的吗,杰内西斯。”
“盛大的演出,这火焰正是最好的谢幕。欢迎来到巴诺拉,出笼的怪物啊。”
第20章
在当下的巴诺拉里,凭这么点兵能做些什么呢?克劳德对红皮衣男人手下这支尚未溃散的驻军保持怀疑态度,当然,前提是这排占据了公园的营帐算得上是驻军的话。
营帐内比外面要更温暖一些,顶棚上挂着一只瓦数不足的灯泡,正好能照亮中央铺着毯子的几把椅子。毯子的材质是货真价实的羊毛绒,颜色赤红,是在这灰色废城里格格不入的典雅物什。
克劳德坐在萨菲罗斯身侧的椅子上,久违地体验到柔软舒适这种触觉,耳畔书页翻折的声音也跟着动听起来,惹得他出神地抠着自己的手指。萨菲罗斯和那名叫杰内西斯的男人在谈话,言语间俨然是相识的熟人,实际上却各自占据了帐篷的左右两方,空出来的空隙像道无形的海沟。
“我还在想是何方神圣能让荣光的英雄陨落,看起来倒更有趣。你是浴火重生的天使,还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呢?”杰内西斯坐得端正,大概是受过贵族教育,举止间有股矜持劲儿。他掌心轻抚过精装诗集的书脊,似乎要从经卷里汲取信仰,又或是聆听真主的教诲。
“能让你惦记着真让人开心啊。”萨菲罗斯的姿势十分放松,胳膊搭在把手上,长腿自然地微伸。
“别在意,只是点无伤大雅的问候,毕竟在神罗的通报里你是个死人。”杰内西斯嘶笑一声,视线从萨菲罗斯脸上扫过,落在边上的金色脑袋上。“你看起来倒是轻松了不少。怎么了,是被什么勾了魂?”
克劳德感觉到有把钝刀子把他上上下下地刮了一遍,于是抬头皱眉回望过去。杰内西斯毫无歉意地收回视线,看回书的段落,指腹轻巧地碾到下一页。萨菲罗斯对这问题一笑而之,他敲了敲扶手,把杰内西斯口里的问候抽丝剥茧。
“看不出来你这么热爱工作,安吉尔的教导没有白费。杰内西斯,不如直接说你想做什么?”
“还能有什么,我的朋友。”杰尼西斯虎口用力,捏着书脊猛然合上开页,眼睛像一块顽固的坚冰,冻结着一团灰色的雾。“被女神抛弃而腐朽枯萎的世界,我无法得到救赎。所有人都是如此,最完美的新人类萨菲罗斯,你在这不被眷顾的土地上奔走所求为何?”
“现在是血清,或者阻隔剂,什么名字都好。”
平平无奇的求取,又现实的不可思议,和所有活着和暂时活着的人一样,杰内西斯后仰在椅背上,想从翠色蛇瞳里捕捉出点隐晦的心思。萨菲罗斯泰然自若,男人身侧的金色脑袋却越发地往下埋了埋,杰内西斯察觉出端倪,用跷着二郎腿的鞋尖指着克劳德问:“因为他?”
“你就这么感兴趣?”
“真少见啊。毕竟你是会把晚上吠叫的宠物狗扫地出门的人。”
“那时候是凌晨一点,杰内西斯。”
“所以你就砸开了我和安吉尔的宿舍门,然后把它抓出去塞进了地下室?它甚至只叫了两分钟。”
“是五分钟。”
杰内西斯冷哼一声半俯下身子,对着克劳德凉飕飕地劝诫。“小心点小子,跟他待在一起很累吧?真希望以后还能看见你。”
“……”克劳德默不作声地把脸转开,拒绝成为两人的话题中心,更不想成为杰内西斯嚼在舌尖的一片肉卷菜叶。
杰内西斯遗憾地靠回椅背,尽管萨菲罗斯带着的小怪物长得像种嗓门很大的鸟类,实际上是有点寡言的类型,这和安吉尔训练的“小黑狗”倒是完全不同。他端起手边桌台上的水杯,送到嘴边记起早就没有咖啡可喝了,于是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看来你已经有线索了。”杰内西斯随口一问。
“巴诺拉之中的药是切实有效的。”萨菲罗斯陈述道。
“……这的人都叫它龙丹,意思是吃了就能腾空化龙,得道升天。如果你是在找那个东西,那恐怕就要失望了。虽不清楚你的小宠物是怎么维持半感染的状态的,但这药能维持的时间看起来不太长呢。”
“四个月?”
“从撤到这里后,也有普通的后勤官靠这东西保留着意识。差不多已经四个月了,第一批使用者的状况可说不上乐观。”
“在第一颗药效衰弱后服用第二颗呢?”
“这就不知道了,也许有用,也许没用。”
“总要试一试。或许我们能拜访一下制作出药的学者。”
“就像你知道的,那药最初是在街上流传开的,这两个月已经没有消息了。并且就算有,好东西也流不到面上了。”杰内西斯暗中观察着萨菲罗斯的表情,从微微眯起的蛇瞳里看出萨菲罗斯对药物的源头颇感兴趣,恐怕就是为此而来的,而其中的原因也摆在明面上了。
萨菲罗斯想要的不只是药,而是彻底终止感染的方法,这在连第二颗药都没有着落的情况下未免有些太过贪心。
当然,当面对他的老朋友吐露讽刺有些无礼,杰内西斯转回眼球,对着门口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这营帐地方捉襟见肘,多塞进的两个男人让他觉得呼吸堵塞,即使是老朋友,他也会毫不介意地闭门送客。
克劳德马上从位置上弹出去,挤开闭合的门帘,急匆匆地跑出去拥抱空气。萨菲罗斯把手抄进口袋,完全没有作为客人的自觉,也没有一丝被送客的惋惜。
“荣耀已然尽失,落下的苹果终要腐烂,燕子会坠落在无人的彼方。”屋子的主人在客人将要离开前开口道别,字词间顿挫有秩。“你会看到的,萨菲罗斯。早些认清现实,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然后亲手把他扼死在掌心,那就是你要做的。”
“不必操心,多照顾自己吧,你的左手看起来不太灵活啊。”萨菲罗斯掀开门帘,头也没回。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内,杰内西斯掩面仰天,肩膀颤动着闷笑。他抻开覆盖着衣袖和手套的左臂,僵硬地收缩五指。所有的关节都像生锈的零件,被埋在不能熄灭的火焰中炙烤,他向下弯曲手腕,一簇细微的火花就从衣服的夹缝中窜了出来,在暴露出的一小块血肉模糊的青灰皮肤上摇曳。
克劳德在离开后终于轻舒了口气,虽说城市停转了,但巴诺拉的空气反而清新了很多。他在营地里转了一圈,没几步就从东头走到西头。
这营地占地小,生活在里面的人则更少,不少营帐看起来像是曾有人居住的迹象,现在已经空置了下来。留在户外的士兵个个死气沉沉地蹲坐在地上,见有生面孔人路过时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然后又兴致缺缺地继续发呆。
克劳德停下脚步。这里的人都是了无声息的模样,眼睛里大多有一圈绿色光轮,乍一眼分不出是新人类还是半感染者。他们根本不关心四周有什么人来了或是走了,好像喘着气只是在完成任务。
“你们啊,怎么又是这副样子,振作起来啊!”
一阵大喊声从另一排营帐前响起来,克劳德心神一动,猛地抬头寻觅过去,那声音很熟悉,就像是……他直接跳过隔在中间的帐篷,人一落地就看到了黑色的刺猬头,果然是扎克斯。克劳德五味杂陈,想摆出一个久别重逢的微笑,脸上的肌肉扭曲两下,只能拉扯出一个变形的鬼脸。
“你——克劳德!是真的吗!克劳德?是克劳德吗!?”扎克斯眼睛瞪得像圆盘,惊呼一声狂奔过来,一巴掌拍在克劳德的后背上。他大笑着揉乱克劳德的头发,扫视克劳德全身,察觉到克劳德眼睛中的光轮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
“没事的,我很好。”
“这样吗…没想到会这样再见面……”
“……”克劳德无言以对,马上岔开话题,“对了,爱丽丝也来了这边。但她现在还算安全,就在我家那边的据点里。”
“啊?太好了——但是为什么会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啊!那家伙!”扎克斯好像同时接受了太多消息而死机,他疯狂挠着头发,在原地打转。
“…说是要研究疫苗什么的……”
“我就知道……”
萨菲罗斯这会慢慢跟了过来,扎克斯见到眼熟的身影正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大脑开始疯狂运作。
奇怪,非常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见到了很多不应该见到的人啊喂。他卡壳了半刻,犹豫着要怎么跟自己的上司兼安吉尔的同事打个招呼,或许可以上去拍着人家的肩膀,然后关心一句“嘿,萨菲罗斯,我听说你死了!”
克劳德回望了一眼,以为萨菲罗斯和扎克斯并不认识,于是反射性地向扎克斯解释。“他就是那个样子,别介意,我们马上就走。”
“哦,哦……安吉尔确实说他没有纪律性什么的来着……等等,你们?”扎克斯咂嘴,摸着下巴有些疑惑。“我觉得你该给我好好讲讲这是怎么回事,钉子头。”
克劳德这才意识到这两人其实是互相认识的,看来扎克斯从警署升迁到神罗本部后混得相当不错,事业蒸蒸日上,说不定原本已经要爬到一阶军官的位置了吧?克劳德咬了一口下唇,用三言两语简略地解释了一下,依然省去了很多关于自己生活上的内容。那些过去放在现在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事,但克劳德还是想掩藏它们,这几乎是他内心深处的本能。
扎克斯一边听,一边把克劳德送到营帐的大门口,期间还不停地看向萨菲罗斯,头来回转的速度像个拨浪鼓。
“你也真是多灾多难啊,总之活着就还有办法!”至少还活着啊,扎克斯背对着冷清的营地想,回忆起空出的帐篷里也曾有过和他同吃同住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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