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法斯把黄花领针握进手中,身后慢慢蔓延出深色的地块,一点点吞噬过森林和草地,构筑出实验室的模样来。实验室里堆积了更多的资料书卷,许多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研究员在电脑前比画着模型,有人甚至握着鼠标昏睡过去,头缓慢磕向显示屏。
“我本想在办公室时就告诉你这件事,但被方舟的意志遮蔽了。这就是他的计划,他迷惑你的感知,让你以为自己已经回到现实里,直到你被方舟彻底吞噬。”
路法斯看了一眼克劳德,继续说道:“这就是他的权能,你不感到奇怪吗?过去第一颗药的药效加上爱丽丝小姐的能力依然没能延长你的感染周期,这只是因为萨菲罗斯的刻意隐瞒。”
“...同一片区域内存在或进行转化的丧尸越多,感染速度就会更快。萨菲罗斯是主脑,在他的身边......”克劳德接着路法斯的话说,表情意外的平静。
“你离他越近,凋零的速度就会越快。”路法斯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头,“这样吗,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克劳德不吭声,只是错开眼神。在回到圆盘后,这只是一种预感。所以当预感被验证的时候,他只会觉得果然如此。其实他早就对自己的结局心知肚明,在偷偷吃下路法斯给的“施舍”时,他没有奢望能被治愈,只是想多得到一些时间,能跟他认知里“同样被感染的萨菲罗斯”一起堕落腐烂而已......
路法斯见克劳德不愿回答也不再追问,绕回正题之上。“言归正传,方舟在萨菲罗斯手中十分危险。时间很紧急,我们必须加快行动,否则萨菲罗斯将直接控制方舟启航,那个时候人类将失去所有希望。重启方舟权限,夺取方舟的控制权迫在眉睫。我们需要切断萨菲罗斯与方舟的联系,在方舟出现权限空窗的时候,由你直接顶替上主脑的位置。”
这依然是路法斯在办公室提出的那个方案,克劳德明白了过来,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个方案,那就是由他成为端脑的中枢,所谓的另一种合作方案只是把带着玫瑰的枪罢了。
克劳德极快地接受了事实。他没能保护好爱丽丝,也没保护好蒂法,他没帮到任何人,又怎么能自己躲藏下去。他想着,平静地询问路法斯现在需要他怎么做。
路法斯调用了身后的电子屏,向克劳德展示了他们所构思的方法。
刀只能斩断肉体,而能斩断灵魂的......是触手可及却付之一炬的希望。要怎样叫醒一个沉浸在梦中的人?很简单,打碎他的梦,让他跌落回现实。对方舟来说也是如此,方舟的精神世界相当于一个梦,路法斯想通过端脑来破坏这个梦,以此击碎男人的精神辐射,让他从“梦”中脱离出来。到时候以克劳德为楔子,爱丽丝的能力为线,端脑就能趁着裂隙反向扩散数据,成为方舟的核心。
破坏,然后夺取...克劳德的心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沸水,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就像他早就决定的事,他是他,萨菲罗斯是萨菲罗斯,每个人都会有不肯让步的选择。公平从来不是宇宙的真理法则,只是人们在千方百计地寻求着慰藉,他必须肩负起有人得到就会有人失去这个事实的觉悟。
“……”
“我们会全力配合你,打破梦的时机由你选择。但请尽快。”
“......那个时候...萨菲罗斯会怎么样?”克劳德沉默了好一会,还是问了这个问题。精神被击碎的人,也许和死去也没有区别了。
路法斯敲了敲电子屏,扫了一眼克劳德,沉声问着,语气几乎是在嗔责。“那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怎么?你心软了?”
“......”
路法斯叹了口气,在屏幕上随手画了两笔,妥协般地面向克劳德说道:“...与方舟断联确实会对他造成反冲,他的精神大概率会以解构的状态陷入沉睡吧,也可能会变成一无所知的孩童状态。不管怎么说,你认识的他也都不会存在了。如果你仍然眷恋,就要做好觉悟。”
“...这样。”克劳德闭了闭眼睛,眼球在眼皮下颤动。也就是说萨菲罗斯并不会死去,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忘掉一切对男人说不定是好事,那样重生的话便能不闻、不知、不惑、不怨。不知晓就不会痛苦,不怨恨就不会偏执。
“我会配合,成为中枢执行你们的指令。”克劳德睁开眼睛,“作为交换,如果萨菲罗斯的精神退行或解构,我要把他留在方舟的精神世界里。”留在香巴拉里,就像萨菲罗斯想的那样,在一个美满的世界里重新生长。这样萨菲罗斯也不算消失,对吧?会有一个干净的孩子从他的尸骸里留下来,虽然失去了力量,也看不到无尽的彼方,但他能过上安稳平凡的生活,然后老去化土。这能否算是仁至义尽?克劳德咬着嘴唇想,果然......不算吧......
爱丽丝一直垂着头不置一词,此时把头轻轻向一旁侧转,睫毛轻轻抖动。路法斯向前走了两步,他整理好身上的西装,笔直地站立在克劳德面前,将黄花领针放入克劳德手里。
“这样有意义吗?”路法斯问道。
“与你无关。”
两人对峙了片刻,路法斯最后选择了同意。他们需要克劳德,为此,这个条件并不是不可接受。路法斯身后所有的研究员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灼灼目光集中在克劳德身上。实验室的地板慢慢开始消散,路法斯微微弯腰,向克劳德简短地行了个礼。
“每个人都会铭记你的付出,无论是否成功,你都是人类的英雄。”
路法斯身后的每个人也站了起来,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道道视线炽热而滚烫,随着实验室的残景丝丝隐退。
他们说,去成为英雄吧。
克劳德回到自己的屋门口时,萨菲罗斯已经等在了那里了。男人倚靠着墙,见他回来才站直身子问道:“你去哪里了?”
“......散步。”克劳德不自然地滚了滚喉结,简短地回答道。他撒过很多次谎,多这一次也不多,少这一次也不少,也算是经验丰富了。他蜷了蜷指节,在锐利的蛇瞳下还是流露了一瞬慌乱,极快地闪避开眼神。“有什么事?”
“我可以同意神罗的要求。”萨菲罗斯回答道,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建议。“等路法斯安排完接洽工作,我就会控制方舟保护圆盘。”
“......别开玩笑了。”克劳德傻站在原地,心里千回百转。萨菲罗斯现在还在哄骗他,玩弄他,像在摆弄一只人偶。他沉默着从萨菲罗斯身边路过,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埋头捣鼓着门锁。
门一打开,克劳德马上就走了进去,萨菲罗斯跟在克劳德的身后进了屋,然后砰地关上了门。克劳德觉得空气安静得让人难受,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被萨菲罗斯从后方环抱进怀里。男人的胳膊锁住他的肩膀,头也低垂下来,平缓的吐息舔舐着他的耳廓,沙哑地呢喃。“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方案,这是神罗常说的...高效率合作?”
“......”克劳德没有马上反驳萨菲罗斯,男人的态度柔和得几乎是在示弱,他靠在男人胸前,听着男人不慌不忙的心跳,涌起一阵荒谬感。“...那么条件呢?”
“没有。人类不需要付出代价,这会让你安心吗?”
“......这不像你,萨菲罗斯。”克劳德认为天底下没有这种好事,如果有,要么源于爱,要么源于欺骗。他们还有谈一谈的必要吗?萨菲罗斯依旧在表演,而他自己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已经无法开诚布公,也没有再向对方剖开自己的可能。
“那么你想要补偿我吗?”萨菲罗斯沉声询问,像在引诱一般,“你答应过我,今天晚上去看星星。”
不,应该没有吧,克劳德想,实际上他并没有答应这件事,只是萨菲罗斯想让他这样做。萨菲罗斯总是这样,自顾自地替他做着决定。克劳德默不作声地低垂着脑袋,萨菲罗斯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安静地收紧着手臂。
克劳德能从后背上感受到温度,也能听到萨菲罗斯的脉动,就好像它们真的存在。但它们也是谎言,一个套在巨大谎言里的小谎言,散发着迷幻的麝香。他拦住萨菲罗斯的胳膊,低头看着地板上的影子。一高一矮两道形状拼接在一起,黑色也混得均匀,仔细看像两个连体的婴儿,而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那是一只畸形的恶犬。
萨菲罗斯忽然动了起来,用不容抗拒地力道推着克劳德往前走,然后一起栽倒在床上。强壮的身躯重重压在克劳德身上,克劳德短促地发出一声轻哼,连呼吸都被堵住。他拽住萨菲罗斯的长发,男人固执地盖在他的身上,像极了野兽狩猎的姿势,过了一会才撑起身子,懒洋洋地梳理着头发。
“你不想活下去吗?克劳德。”萨菲罗斯问得无缘无故,语气淡淡的,克劳德却感受到了一股暴戾的气息。他好不容易见了光,视线从萨菲罗斯的耳边擦过,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点污渍。“什么?”
“你说过想帮助我。”萨菲罗斯半侧过脸来,用手指拨弄着克劳德的头发,视线里有些不清不楚地审视。
“......萨菲罗斯...”克劳德回望过去,他与萨菲罗斯隔了不过半臂的距离,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你真的去与神罗谈判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见了他们,却还在笑。”
“也许我该哭?”萨菲罗斯把头发理顺回身后,宽厚的手掌摸进克劳德的衣服下摆,如蛇一般游走向克劳德的心脏,在那方寸皮肉上画圈。“那你呢?在神罗散步不愉快吗?”
克劳德动也不动,目光直直往上看着。“不,这里烂透了,我看到了花在腐烂。”
“是个好消息,来年春天就能播种新的种子了。”
克劳德的下巴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努力掩饰着升腾起的愤怒,“可末日要来了,不会再有来年了。”
“天空的年岁从未停止。宇宙很大,克劳德,总有一个地方在迎接春天。”
萨菲罗斯掰过克劳德的头,唇齿不轻不重啃咬起克劳德的下巴,尖锐的犬牙留下点点小坑。克劳德紧闭着嘴巴,萨菲罗斯慢条斯理地撕扯起他的唇肉,几度想顶开他的牙冠,可他硬是不肯开口。
不一样了。克劳德在萨菲罗斯的啃噬里走神,他与萨菲罗斯接吻时总是容易断片,从前他觉得这是难以控制的热情,现在想想,这也许是方舟的侵蚀在加深。他的思绪一时飘回了曾经的某个晚上,牙冠一时松了守备,让萨菲罗斯的舌头长驱直入。
他下意识地咬了萨菲罗斯的舌头,力度不轻,两人的唇肉间马上溢出鲜血。萨菲罗斯几乎被克劳德的推拒激怒了,一手用力捏开克劳德的下巴,一手掐着克劳德的脖子,更加蛮横入侵,并将舌尖的鲜血刻意推进克劳德的喉咙。
“咳咳咳——”克劳德认为萨菲罗斯在杀死他,他被这个血淋淋的吻呛住了,猛然推开萨菲罗斯,剧烈地埋头咳嗽着。
萨菲罗斯抹了一把嘴角,闪着流光的蛇瞳冰凉凉的,“为什么拒绝。”
“咳......”克劳德咳了最后一声,“那就别这样做。”
萨菲罗斯凝视着指尖沾上的血迹,又欣赏起克劳德脖颈上留下的掌印,再度产生一股熟悉的冲动。如果克劳德就这样死去的话,那也算永远地活在了他的身边。他会留下克劳德最好的模样,不只是一个留影,而是从回忆中诞生的厄洛斯,不断用一翦秋水告诉他:他爱他。
两相无言,克劳德深深叹了一口气,翻下床起身送客。“我累了...你回去吧。”
“我已经在了。这里就是我的屋子。”
克劳德哑然,喉咙的酸疼经久不散,他望着男人的动作烦躁不堪。快速地翻找口袋,随后把房间钥匙啪地丢在床头柜上。现在是他要离开这间“萨菲罗斯的房间”。萨菲罗斯坐了起来,妖异的瞳纹似是子夜极光,在眉骨的阴影下格外醒目,他面无表情地问道:“克劳德,你的愿望是什么?”
“没有,我没有愿望了。”克劳德回答道,说完利落地摔上屋门。
没了屋子可呆,克劳德就只能另寻去处。整栋大楼依然一派死气沉沉,走廊里挂着倒计时的钟牌,血红的霓光晕染着空气。他不想再被困在建筑里,于是来到了大楼的顶层,孤身搭在楼顶的栏杆上。太阳的光斑在地砖上移形换影,克劳德在黯淡的天光下也有些发灰,他望着天穹稀疏的薄云,忽然怒不可遏地折断了栏杆,把它们狠狠摔到地上。
“......”他抹起额发,血管像是被某种情绪扩张过热,那不是愤怒,却要炸开他的肋骨,逼得他握紧拳头,既想狠狠踩烂地上的栏杆,又想从栏杆的缺口跳出去。但他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是顺着墙面滑坐下去,脸埋在躯体的阴影里,齿间泄出微不可闻的嘶气。“...…可恶......”
他几乎浪费了整个下午,单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天色已深,克劳德的影子随着太阳的西沉而抽条拉长,最终潜藏成片的黑暗之中。四周的楼层的办公室难得地暗了大半,深坑和深坑边上的塔吊上也只亮着寥寥几盏小灯,一闪一闪地,几乎融进了夜空之中。
就像萨菲罗斯说的,今夜的天空透彻干净,满天星斗如同金箔碎屑般散布在浩瀚汪洋中,是个观星的好天气。克劳德终于再度有了点动静,缓慢仰头,碧蓝的眼眸里落下群星。
深邃幽暗的天空无边无垠,那些星星看起来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条光辉的河流,璀璨的去路足以迷惑所有彷徨的灵魂。
克劳德摇晃着站起身来,在天光中仰望着星海。无数的光点遍布星空,他脚下的星球也只是那千万星点中的一个,从宇宙中看也会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土吧。他看着这片天难免有些悲观,萨菲罗斯和路法斯都那样胸有成竹地布局着,可走出星球怀抱的方舟,真的能找到方向穿过长夜吗?还是会在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里分崩离析,变成星星坟冢中的几点碎屑。
莫名产生的忧虑再度挑拨起他心中的一潭死水,他看到星空浩瀚无边,深坑的浓稠黑色冥顽不化,人们建造的钢铁塔吊冷酷而无情,机械地折射着月亮投下的余晖。
最高塔吊的动臂上正伫立着一个身影,孤独而高傲,潜藏在危险的夜幕之中。克劳德一眼就认出那是萨菲罗斯,男人的长发像极了地面上的另一条银河,在暗色的布景中格外的明亮。克劳德的视线不由得从星星移到萨菲罗斯的身上,盯着萨菲罗斯飘扬的发梢,手指无知无觉地握紧栏杆,远远地看着男人成为星海的一部分。
萨菲罗斯说过他梦到过很多次星空,这就是他梦中的一切吗?确实十分美丽。克劳德恍然觉得萨菲罗斯和星空该死的相配,就好像他本来就属于星海,他是星星的孩子。这个念头让克劳德感到惶恐,他唯恐自己再度动摇,于是一点点将它从心头割下,然后肢解粉碎成一摊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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