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与名伎,本就是毫无干系的两种人。
这等发展看得岑旧与程佩离眉头紧皱。
本以为是苦命鸳鸯,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单相思。
很快便到了年关,岑旧脸上的笑意消失。
这个时间……距离平远侯谋反东窗事发很近了。终于,在一个裹挟着风雪的夜晚,秦蒹葭卧室的门被不速之客敲响了。
“世子爷?”秦蒹葭震惊道,“您怎么会来这等地方?”
岑念似乎并没有变多少,他走到秦蒹葭的卧室,大马金刀地坐下:“怎么?我不能来吗?”
“这等风月场所,世子爷还是不来为好。”秦蒹葭柔柔道,“对您名声不好,假如以后娶了夫人,也会让她无端误会。”
青年正色道:“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秦蒹葭会意,忙关上门窗。
听着岑念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她面色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不瞒世子爷,我虽是三流歌伎,”秦蒹葭苦笑道,“却也知道平远将军对大楚的血汗功劳,怎么会沦落至此?”
“没什么不可能的,鸟尽弓藏而已。”岑念道,“姑娘,我有平远侯府平反的证据,然而现在拿出来实在太不合时机……”
“姑娘可愿暂时寄存一二?”
他从怀中递出厚厚一叠泛黄的纸,送到秦蒹葭面前,桃花眸满是郑重。
秦蒹葭颔首:“我曾是边境难民,父母皆死于胡虏铁蹄之下,倘若不是世子爷与平远将军,小女也不会活到现在。”
“于公于私,我都愿意。”
岑念目光复杂:“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倘若陛下真的赶尽杀绝,或许你也逃不了一死。”
“没关系。”秦蒹葭道,“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我也是知道的,平远侯府战功累累,本就不该如此下场。”
岑念愣了一下,似乎并没有想到,能从一个青楼歌姬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弯起眸子:“好。事成之后,我会为姑娘赎身。”
之后的几天,为了遮掩耳目,岑念每日都故意现身于满花楼,活脱脱一个被花魁勾了神魂的纨绔世家子弟。
楼内不少女子对秦蒹葭都颇有些酸言酸语,觉得她命好,说不定会给世子做配房。只有秦蒹葭知道,世子爷每次前来都只是为了交接那些证据,连口她这里的热茶都不肯沾。
世子爷洁身自好,想必以后与他白首的世家小姐会很幸福。这般胡思乱想着,却在某一天,一如既往拜访的岑念缺了席。
秦蒹葭在满花楼足不出户,消息闭塞。
直到另一位和世子爷交好的公子拿着赎金到访,将秦蒹葭赎了身,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岑念本做好了一切准备,殚尽竭虑,却被心腹背叛告发,过往种种努力尽数付之一炬。明明他本来也没求过甚,只希望家人功成身退。
那位公子是清臣之子,与岑念明面上并无甚交情。岑念也是信任他,才会让他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来给秦蒹葭赎身。
他虽然没成功,却依然履行了诺言。
秦蒹葭得知这个消息时,行刑的时间已经过了。
前来传话的岑念友人于心不忍,带她去了现场。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将鲜血戾气盖了个干净。
刑场处已经无人驻守。
秦蒹葭奔过去,只来得及见到世子爷被随意扔进周边的尸体。
平远侯及其部属百余人,全部斩首。
年轻的小将军死后眼睛还牢牢睁着,似乎不甘极了。秦蒹葭踉跄着抱起岑念的尸体,伸出手拢去他的双目。
指尖触及温热。
秦蒹葭一愣。
她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似喜似悲。
温热如生,原是伊人泪染满襟啊。
第024章 凤凰泪(4)
之后的事情, 秦蒹葭有些记不清了。
她像是把自己的灵魂也埋在了那场皑皑雪中,和忠臣良将的白骨一起葬于青山。岑念生前为人忠直仗义,那位和岑小将军身为挚友的文官之子冒着被人抓把柄的风险, 和秦蒹葭一起雇了些附近的挑夫, 帮忙把这些尸体收殓在了城外,亲自刻碑祭拜。
秦蒹葭和其告别后, 自己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满花楼。分明没有饮酒,却像是大梦一场,只不过黄粱一枕, 尽数苍茫。
到了晚间, 满花楼再度热闹起来,好似先前刑场上那一番血腥尸骨都是她的梦魇。秦蒹葭今天已被赎了身,自然没人催着她下去迎客。
她坐起来, 开始收拾自己的物件。
虽然赎身了, 但秦蒹葭心底其实并不怎么轻松。
她也曾是世家小姐,父亲在边城当太守,可没想到胡虏肆虐, 城门踏破,父母与百姓一起亡于铁蹄之下。
如她一般幸运逃亡的苟活下来,便成为了颠沛流离的难民,无处可去。家亡了,亲人没了, 天地茫茫, 娇生惯养的小姐灰头土脸,只背着一个包了些碎银的布包, 站在辽阔草原,不知归去也不知来途。
那时她不过六七岁, 路上跌跌撞撞,被人牙子拐去了江南,又被青楼的老鸨买下,当瘦马培养。
后来秦蒹葭抓住机会,凭借才情得到青楼中教她唱歌的师傅赏识。师傅进京时,便顺带将秦蒹葭带来了满花楼,做了个清伎。
三六九等,她是最下等之人。
再后来,平远侯横空出世,以少胜多,将那群蛮人赶了回去。他收复失地,救回沦为奴隶的百姓,为当时守国官兵正名。
被正名的就有她的父亲。
然而物是人非,哪怕父亲不再背负叛国的罪名,秦蒹葭依然找不到可以自证身份的证据帮助自己从贱籍脱身。
她沦为瘦马的时候年纪实在太小太小,这么些年来,早连自己的名字都尽然忘却。她便时常关注着岑家两代将军的故事,有时会自愧自己不争气,倘若如梁红玉、李秀宁那般巾帼,自也可在沙场为父母与族人报仇。
这样救了无数如她一般难民的将军,又怎会做下大不敬的谋反之事?
秦蒹葭心绪难平,碰翻了首饰盒。
琳琅满目的金玉首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秦蒹葭却注意到了被她藏在首饰下面的一沓密函。
这是……小将军留在这里的平反证据。
秦蒹葭心跳得快了些。
她何等聪慧,自然能看出平远侯覆灭一事背后如何危险重重。
但是,她曾记得,阿爹告诉自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秦蒹葭颤抖着手将那些密函收进袖子中。
眼下虽然不是平反的好时机,可她可以等,等到总有一天,贤臣可以抹去冤屈,就像平远侯为她父亲所做的那样。
可是……
在秦蒹葭还没来得及收走全部密函的那一刻,她的脖颈就被抵上了尖锐的剑尖。
“把东西给我。”
秦蒹葭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在自己屋中的,她后背发冷,小幅度地回头看去,只见那人一袭白衣,鲛纱遮面。
只一眼,阅人无数的秦蒹葭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袖子中的纸团成一团。
在对方剑穿透自己咽喉的那一刻,尽数咽进了喉咙中。
墨香顷刻就被浓郁的铁锈味掩盖过去。
秦蒹葭本想怒骂几句,可那利剑滑过了她的喉管,只发出“嗬嗬”的气声。
她无力地软倒在地上。
鲛纱遮面的白衣人收回剑,淡声道:“既然这么甘愿做蜉蝣,那你就守着这个秘密,不生不死吧。”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随手一挥,将几张火符扔到了秦蒹葭的面前。
火焰顺势而起,攀咬上了女子的衣裙。
在烈焰的灼烧中,秦蒹葭感觉自己要死了。
她却突听得一声轻笑。
“这等至情至性之人,倒适合炼制人蛊。”
火焰很快顺着蔓延到了楼下,秦蒹葭听得尖叫声与奔走声。那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在无尽的痛楚中,秦蒹葭觉得自己好似化成了灰。
“仙师,”程佩离在不远处望着,哽咽出声,“我们不能救救秦姑娘吗?”
岑旧挑眉:“怎么救?这是幻境,真正的秦姑娘早就被炼制成了人蛊。”
程佩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这也太惨了吧!”
明明秦蒹葭没有做错什么,明明岑念将军也没有做错什么!
岑旧推开秦蒹葭的房门,那些火焰好似被什么东西隔绝在了外面,丝毫烧不到他身上。秦蒹葭抬起眼,朦胧间,与那双桃花眸对上。
她似乎是痛苦极了,表情都忍不住露出些狰狞。可即便如此,岑旧见她嘴唇努力动着,朝他露出来了个笑容。
随后,幻境纷然破灭。
满花楼和熊熊大火眨眼之间无影无踪,岑旧此时才终于得见了冷宫里端坐的秦蒹葭。素衣女子怔然看着他,右脸上还淌着干涸的泪。
“真像……”秦蒹葭笑道,“瞧见小公子还活着,我很满足。”
说到最后,她喉头似乎是努力压下了一声泣音。
岑旧问道:“秦姑娘可后悔?”
秦蒹葭摇了摇头。
岑旧又道:“你的相思可是对兄长?”
秦蒹葭笑道:“不过是少年慕艾罢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我的相思,来自故人,来自故乡。”
“我的家在草原。我的阿娘会用马头琴拉出好听的乐声,我的阿爹会带我骑马驰骋牧场。可我这一辈子,却回不到草原,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帮世子爷,不是因为女儿家的心思。平远侯对我家、对边塞百姓有一辈子也无法还的恩,我所做的,也不过是微末小事。”
她说着,目光逐渐温柔。
“我现在终于想起那个承诺是什么了。”
秦蒹葭将一处巾帕递给岑旧:“我这些年并不是神智全无,偶尔醒神,就会用心头血记些什么。这上面是一些和平远侯有关的人证物证,也许会对小公子有大用。”
将巾帕交给岑旧后,她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
秦蒹葭眼圈红了,眼泪留了下来。
然而她却努力对岑旧露出一个笑。
“谢谢公子帮我想起来。”
“我现在终于可以去找爹娘了。”
她的身躯在空中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散成了炉灰。程佩离在阵法中央看着,泪流满面,此时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岑旧扭过头去:“你哭什么?”
“不、不知道,但是就是很难过。”小公主毫无形象地抽泣道,“刚刚秦姑娘念的两句诗是什么?”
岑旧低笑一声。
他将那巾帕收进怀里。
“她的意思是,”岑旧道,“'一寸相思一寸灰。'”
程佩离哭得更伤心了。
岑旧却面色凝重。
刚刚在幻境里,他看见了沐安。
鲛纱遮面,白衣执剑,除了沐安,他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虽说岑旧本就怀疑沐安和母亲之死有关,可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搅和进了那场谋逆案。
甚至不惜对知情的秦蒹葭痛下杀手。
沐安跟他们家什么仇什么怨?
岑旧越想越生气,顾不得还在哭哭啼啼的程佩离,拿着那抹巾帕朝冷宫外走去。
他要找程虚怀问个清楚!
可还没等踏出冷宫的那一刻,一道剑气猛然扫来。岑旧反应迅速,及时后撤,这才没让那剑气割掉双脚。
他戾气抬眸,只见前面楼阁房檐上杳然站立一道白色身影。
对方还是戴着那诡异的笑脸面具。
但岑旧此时已经完全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了。
“沐、安!”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提剑就追了上去。
沐安朝宫外跑去,许是怕惊动程虚怀。
岑旧几步轻跳,果断跟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些不理智。
沐安能和师尊打个平手,以他现在的修为,绝对无法抗衡。
但岑旧就是气不过。
沐安害了他母亲,疑似间接害了他父兄,又将无辜的秦姑娘炼制成人蛊。眼看他马上就能抓到这家伙的马脚,他又怎么能坐得住!
岑旧瞅准沐安胸口,提剑就刺。
他有足够保命的底牌,顶多也就是两败俱伤而已。
只要能恶心到沐安就可以!
“沐安前辈为何突然来凤梧城?”岑旧道,“还戴这劳什子面具?”
沐安没有还手,只是躲着岑旧致命的攻击。
“把百花灯给我。”沐安的声音沙哑无比,似乎做了伪装。
岑旧:“哦?前辈既然有求于我,就不该这般遮掩。不然我会以为前辈打算杀人灭口呢。”
沐安轻笑道:“你没有证据。”
他是指,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些腌臜事的凶手,和那光风霁月的沐掌门是同一个人!
岑旧气得简直想笑。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百花灯我不会给你。”岑旧冷声道,“其他神器我也不会让步。”
他盯着面前的白衣修士,一字一句仿若都化成了利刃,要将对方摧残至死。
“我偏要看看,你这家伙失败之后,涕泗横流的可笑嘴脸!”
第025章 凤凰泪(5)
沐安沉默以对。
过了一会儿, 他才道:“你不值得我出剑。”
岑旧面色淡下去:“我自是知道这个。”
“但是……”
他挥起拂衣剑。
沐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旁闪躲。
百花灯在空中发出莹然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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