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聪明了。
比那个时候还要聪明。
沈花间不禁有些无奈又痛苦。他讨厌这些聪明人,除了他们不好把控以外,就是因为这些人的眼睛好像淬了毒,轻易就能剖析所有表象。他落魄时,仿若最后的自尊也因此被扒落,露出凄惨的体内白骨。
“你猜到了多少?”沈花间道。
岑旧笑道:“这要看师祖是否愿意和我交心。”
沈花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直呼李梦浮名讳,为何?他不是你师叔,与你师尊关系也尚可。何况直呼掌门名讳,作为无涯派首徒来说,也是大不敬。”
这么一串问下来,问得岑旧微微扬眉,看向旁边的严莫谙。
严莫谙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我不是故意没说的!”
他本以为岑旧被冤枉、柳退云飞升之事路人皆知,谁知道沈花间真的白纸一张啊!
沈花间从他们两人的交锋中察觉出些许异样,不由得腰板挺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严莫谙一愣,突然有种看到了过去那位意气风发的剑仙模样,往日在沈花间面前没大没小的嚣张劲顿时消散了,他小着声,把近日无涯派的变故一一简述给沈花间。
沈花间听着,表情愈发五彩纷呈,在听到岑旧险些声名狼藉,被刨了灵根与道骨之时,才蓦然失笑。他笑得野浪,震得离得最近的严莫谙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花间才平息了笑意:“李梦浮还真是……”
似乎是嗟叹,又停了一会儿,男人过长的睫羽垂下,在脸上投下一道蝶翅似的阴影。
“贪得无厌极了。”
岑旧见他已经尽数知晓,于是便开门见山地道:“师祖,你的寻仇是怎么样的?”
沈花间脸上的笑意便彻底淡落下去。
他不笑时,一张脸便冷冽得如高山上陡峭夹雪的寒风。
“我要杀了他。”
触目惊心的一句话,却被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
岑旧表情未变。
假若沈花间这满身的伤和十多年的失踪都与李梦浮有关,那他确实能理解师祖肃杀的心情。
毕竟他重生时,也是满腔恨意地想要屠尽天下对他磋磨之徒。
这里面,也包括笑面虎心、见死不救甚至可能推波助澜的李梦浮。
岑旧勾起了唇角:“师祖,那我们确实可以联手。”
沈花间情绪却并未因此有什么波动。
“你想要什么?”男人道,“我不认为你会做一件赔本的事情。”
岑旧也没有藏着掖着。
沈花间性格一向磊落,爱恨分明,和这位师祖还是最好把话摊开来讲。
“师尊让我们来找无涯派的神器,”岑旧道,“师祖可知沐安这个人?”
他又紧接着把沐安这几年的动作告诉给了沈花间。
沈花间了然:“你师尊怕是担心无涯派因此遭受连累。”
柳退云不是沈花间的徒弟,是他后来声名鹊起之后,沈花间一次切磋,欣赏这位剑尊才将他邀请来了无涯派。因此柳退云并不知道神器在哪里,沈花间没想过还需要用到这玩意,就一直谁也没说,只有他的几个心腹徒弟知道。
岑旧:“……恕我直言,您的心腹徒弟里面不会有李梦浮这个人吧?”
沈花间:“咳咳,谁年轻的时候没信过几个小人。”
“所以我猜,”沈花间道,“以我的了解,李梦浮这厮心狠手辣,却偏偏因为贪得无厌而极度没有安全感,为了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不惜剑走偏锋。因此,无涯派的神器锁灵藤一定在他最贴身的地方。”
岑旧:“。”
岑旧忽而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道:“有个问题是,李梦浮现在是大乘期。师祖,我们两个人打不过他,怎么办?”
沈花间:“……”
他来这里的时候,本以为柳退云还在,是想去找对方求个援手。
可现在柳退云飞升了,他的徒弟此时跟自己一样也是好不容易混上山的,修为才是个化神。
最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沈花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可以从李梦浮的软肋下手。”
“他曾经有一个凡人妻子。”
第059章 锁灵藤(19)
“凡人妻子?”岑旧道, “李梦浮?”
他似乎有些吃惊。
无涯派谁人不知,李梦浮有个同为剑修的爱妻。只不过爱妻身体不好,总是闭关, 因此岑旧这十几年里从没见过, 只是听柳退云讲过而已。
可如今,沈花间却说李梦浮的软肋是他的凡人妻子。
“李梦浮的现任妻子知道吗?”岑旧下意识问道。
沈花间:“自然不知。”
李梦浮的现任妻子虽然因为身体原因足不出户, 可也是某位著名的修仙世家出来的千金。李梦浮能有如今这等风光,甚至还能把沈花间算计到这个下场,少不了他背后那个家族的推波助澜。
假若让他现在的妻子知道, 李梦浮怕是瞬间就会从神台跌落。
“如此, ”岑旧了然道,“他那位原配发妻应当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凡人一辈子最长寿也不过百年,而须臾百年对修士来说却是眨眼间。何况还有太多事情能让脆弱的普通人殒命, 疾病、饥饿、困苦和天灾。在命运面前, 凡人之躯脆弱得宛如蝼蚁。这也是修真之路存在的原因。
“对。不过她还有一个孩子。”沈花间说到这时,笑了下,“我在方才已经见过了。”
自打遇见李醇熙后, 沈花间就一直奇怪这孩子身上和李梦浮同源的气息。如今歇了下来,仔细一想,便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梦浮这等小人,机关算尽却又贪生怕死,在沈花间被他暗算前, 活了数百年, 区区一个大乘期居然连亲传徒弟都不敢收。
好笑到荒谬。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在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身上留下庇护的威压呢?
沈花间把刚刚的遭遇转述给岑旧:“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岑旧:“……李醇熙。但我是亲眼见着她一个人独身通过的试炼。”
岑旧不太愿意把师妹卷进这种狗血离奇的爱恨情仇间, 因此言语中多了几分开脱。
沈花间却看出来了他的所想,问道:“但是一直没有徒弟的掌门破天荒地看中了这个凡人孤女, 不但收她为亲传,还赐名姓为李,对么?”
这样一来,旁人都只会觉得是李梦浮爱戴徒弟,却不会将他联系成一个抛妻弃子的伪君子。
沈花间瞥了岑旧一眼:“我知道你是好心,想要庇佑师妹。但你有没有想过,李梦浮此时对她的一丝温情,其实全是装的。若是真的记挂自己的骨肉,为何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一直等李醇熙上了山才开始迟来的弥补?”
他字字珠玑,言语犀利,不留情地将丑陋的疤痕血淋淋地扒开。
“一个虚伪的小人能够为了自己的仙途放弃发妻,对女儿的温情也只能是一时的,只能是因为李醇熙还没有需要他算计的必要。”
“何况这是她的亲生父亲。这些事她本就该知道。”
沈花间说完,眉目间似乎有些疲惫。
“算了,”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莫谙,带我去休息。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掂量掂量。”
严莫谙“哎”了一声。
沈花间似乎有些生气,大步在前走着。他虽然看不见,但无涯派好歹是他住了几百年的地方,步子依然生风。
严莫谙倒是犹豫了下,走了几步后扭头看向岑旧,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沈前辈可能是这些年受到了一些磋磨,所以导致所思所想有些偏激。但我觉得他不是想要利用李道友的意思,只是想让她明了自己的身世。”
曾经从苦难中沐血出来的严莫谙比谁都要知道,决定是不能替别人去做的。哪怕之前幸运地躲在了庇护的羽翼之下,往后却一定会因此吃更大的亏。毕竟人生是一条孤独的单人路途。
“我清楚。”岑旧笑道,“严宗主还真是崇拜师祖啊,这么维护,不觉得他是瞎子了?”
严莫谙:“……你这是恩将仇报!”
沈花间:“我听见了。”
严莫谙:“……”
严莫谙大惊失色。
连忙追上前面的蓝衣男人,拼命解释自己断没有此等想法。
毕竟那可是传说一剑破鸿蒙的剑仙哎!
万一沈花间眼睛好了,把自己头削了怎么办。
及至严莫谙和沈花间打打闹闹地离去,岑旧脸上的笑意才顿时收了回去。
一直跟在岑旧身边,但全程没有发声的陆研开了口:“师父,你没事吧?”
岑旧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今天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有些头疼。”
本以为二师妹真的只是普通孤女,没想到背后居然牵扯了这么多离奇的恩怨。而且他们早已身在局中,想要得到锁灵藤,势必要拿捏李梦浮的软肋,因此必须利用李醇熙这个亲生女儿来下手。终究还是在某些方面有些心软。
本以为重活一世,该舍弃这些羁绊的。
手心突然被一阵暖意包裹。
岑旧抬眼,便瞧见身旁的少年细心的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指尖。
“师父,”陆研道,“万事都有不得已,没有什么必须圆满。”
少年的一双眼黑沉却明亮,望着的人时似乎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选择了一条路,师父就应该走下去,不要回头。有错的从来不是师父,而是那些逼着师父走的人。”
岑旧望着少年,不由得一阵失语。好像一股暖流猛然流窜进经脉,就连过分紧绷的身心也过分熨帖起来。
分明这些道理他都懂。
但人之所以是凡俗,而不是无所不能的大道神仙,便是因为思维总会因七情六欲而囚于一方狭窄牢笼中,稍有不慎便会钻了死胡同。
“回舟,”岑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陆研的头顶,感慨道,“你快活成为师的明灯了啊。”
陆研面上镇定,耳畔因为青年指尖的触碰而烫成一片,极其小声地“嗯”了一声。
似乎这份夸奖对这个过分稳重的少年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实际上,他高兴得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又离帮助师父更近了一步。
想到这里,陆研下意识收拢了下指尖,总觉得刚刚的行为太过孟浪,猛然拉近的距离还能让他感觉到师父的体温。
“师父,”少年小声道,“所以现在怎么办?”
岑旧笑道:“我想通了,去找李醇熙,让她也入局。”
毕竟,没有什么人可以一直游离在局外。这天下芸芸,本就是天道的棋局。而且李醇熙的性子弊端太过明显,李梦浮总归是要倒台,到时没了庇佑,她也迟早要面对世界阴暗的一面。与其到那时遍体鳞伤,不如先让她在此时吃个亏先浅尝辄止一下世界的苦痛。
而且,这是她的亲生父亲造的冤孽,于情于理,李醇熙应该要知情并且做出符合她本心的选择。
*
竹景以有要事之由支走了李醇熙。
“你说,是韩师妹也告诉了你,”李醇熙蹙着眉头道,“她被人下了蛊?”
李醇熙只是心眼直,不是傻子。
竹景连忙解释道:“许是师妹太过心急害怕,想要早日解蛊,才会又求到了我的头上。”
“恰好,我有一些重要线索要和师姐说。”
竹景见势不对,猛然转移了李醇熙的注意力。
他和这个几乎是前后脚进门的二师姐平日交情不多,不是一个师父,而且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性格,加上竹景天赋出众,比李醇熙筑基早了一年多,绝大多数的时间,竹景都在下山历练和做门派委托,因此让竹景引导李醇熙的好处很明显。
李醇熙摸不清这个三师弟的性子,便无从分辨竹景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并且以她的性子来说,总是会无条件信任亲近的同门。在她看来,同门如手足,总不至于会害了自己。
“什么线索?”李醇熙果然真的信了。
竹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也为二师姐的性子感到了几分头疼,终于明白了大师兄的隐隐顾虑。这只是在门派内,加上李醇熙有掌门师父的明显偏爱,才没有人敢动她。但凡无涯派出现重大变故,李醇熙这种性情,头一个要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小师妹和我说,”竹景道,“她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下的蛊,但那人修为境界比她高了不止两个,很可能是……”
话说到这里,他巧妙地停下了。
李醇熙语气严肃:“你认真的?”
她这几天其实一直在纠结,此时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了门派内一些不对劲的情况,再听到这等本该说是大不敬的猜测之后,没有再下意识暴怒,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这冷静中添了一丝心凉。
于是她不禁又想,大师兄的事情真的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吗?还是也是一样,被潜藏在暗处的有心之人下了黑手。
李醇熙张了张嘴,刚想说过,她的弟子令牌一阵发烫。抬头看时,发现竹景也是捧着令牌,一脸意外。
这是掌门召集关门弟子的命令。
非大事,不会轻易下这种召集令。因为哪怕相隔万里,只要手持令牌,都会感应到,并且必须赶回来。如果没有及时回来,便被视为叛逃。
“走吧。”李醇熙道,“我们先去看看什么事。”
竹景也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赶到正殿时,发现其他几个师弟师妹们都已赶了过来,有的还一脸茫然,衣冠不整,显然正游历在外,是因为突然收到了召集令,直接用了传送符传回来的。竹景扫了一眼,便在熟悉面孔中扫见一个陌生的青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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