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讲不准,毕竟人心隔肚皮,”男子饶有趣味地说着话,眼睛直勾勾盯着水图南看,“其实你长的蛮好看的,可惜脸上有雀斑。”
“雀斑怎么了,又不影响我什么。”水图南无法理解。
男子啧嘴:“怎么不影响,没办法带出去见人的。”说完,他又补充:“我这个人讲话直,你别介意,我对你本人么的恶意的。”
男子的这番话,让水图南感到点不舒服,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这不是在生意场上,他不值当她,拿出与人谈判时的伶牙俐齿,更不值得她浪费口舌,继而她便选择了沉默。
话不投机半句多,当细如牛毛的雨丝,变成滴滴分明的小雨珠时,饭桌的对面,坐下了第二位来相亲的公子。
这位好歹及冠了,瞧着有个成年人的稳重样子,白白瘦瘦,稍微有点驼背,坐下后不敢抬头。
“请喝茶。”水图南不想墨迹,主动开口。
公子听话地喝口茶,放下茶杯,冲着面前的空饭碗,一板一眼道:“我阿娘讲,男人要先成家,后立业,所以,我是真心来和你见面的,我在西城有宅子,成亲后,我们不和我父母住,还有,我在江州书院当夫子,虽然不比你有钱,但胜在体面,你有钱,我有面,你我若成亲,实可谓天作之合。”
水图南被湖面上来的凉风,吹得太阳穴有些发紧,听罢公子的话,回应了声:“你这差事,听起来不错。”
“你同意这门亲事了!”公子飞快抬头看过来,又飞快低下头,脸瞬间变红,“没想到你这么好相处,我以为,像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大小姐,都是骄横跋扈……”
“等等,等等!”水图南吓到惊慌失措,腾地站起来,摆手摆出残影来,“我没有说同意这门亲事,你不要误会,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说,你的差事挺不错!”
然后,然后坐在廊下的,边啃八宝鸭,边赏雨中湖景的秀秀,看见驼背公子哭着跑出临水阁,秀秀心想,自家小姐的相亲战绩,至此又添一笔——把人给整哭了。
这不是小姐头回相亲,自小姐及笄,家里三不五时给小姐安排相亲,但却没一个有苗头的。
秀秀曾经听陈妈妈和夫人嘀咕,怀疑小姐还在惦记那个孩子,秀秀不晓得“那个孩子”是谁,但夫人警告陈妈妈,不想死就不要乱讲话。
秀秀见过家里打死作妖的下人,秀秀怕死,所以选择把那些话烂在肚子里。
可是,小姐为何总相不中那些公子?
秀秀带人来更换公子用过的茶杯,以及更换部分动过筷子的菜品,别人退下后,她偷摸问两手撑着额头的人:“你是不是,不喜欢男子?”
“也许吧,谁晓得呢。”水图南用力按两个太阳穴,闭上眼睛时,感觉整个临水阁都在旋转。
迎面有凉风吹来,秀秀道:“门窗关上吧,你病还没好。”
“不要,”水图南摆手,说着秀秀听不懂的话,“开着吧,坦荡。”
相亲还在继续,第三位、第四位公子都没有多留,还在长身体的秀秀,坐在钓鱼的廊下,吃完整个八宝鸭和一碗素面时,时已过午,第五位相亲的公子刚刚进到阁里。
秀秀吃饱喝足,在用于垂钓的短廊下踱步消食,湖边的菏叶下,鱼儿因落雨而徘徊在近水面,有胆子大的鱼,调皮地跃出水面,再扑通掉进水里,溅起层层水花。
雨势不断变化着,时而缓如织丝飞舞,时而急若玉珠落盘,树上一簇簇粉白的小花,被风雨吹打着,纷纷扬扬飘落,雨就变成了花雨。
第五位相亲公子离开时,秀秀无意间看见,离此不远的那排石榴树前,站着个陌生的男子,没有撑伞,就这么站在细雨微风中。
秀秀赶忙端上准备好的汤药,跑进挨着短廊的临水阁:“外面有个陌生男人,站在石榴树下,朝我们这边看,我要不要去问问他?”
水图南头疼,刚才又喝了两杯酒,此刻不敢喝忌酒的汤药:“爹爹在前面宴请宾客,说不准是哪位客人家的人,我们不要主动去——”
“招惹”二字尚未开口,水图南隔着敞开的窗户,看见了石榴树下的那个人。
“你怎么来这里了?”她撑着伞,走出来,好心递上手里另一把油纸伞。
于霁尘没接,身上落着层朦胧水雾,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话语却是温柔:“出来更衣,结果迷路了,你家实在太大。”
据说占地好几百亩,在江州园林建筑里排得上名号。
水图南没有酒量,方才想借那两杯酒,装醉结束这相亲局的,意外看见个认识的人。
她抬眼看对方下唇,想问于霁尘是不是站在这里看她笑话,实际上却是腼腆地笑起来:“还是有些肿,你还疼么?”
那天在衙门,她一头撞肿于大人的下唇,害得于大人吃东西不方便,还被厨娘给误会。
于霁尘不打算和面前人叙旧,开门见山道:“方才在前面吃饭,我和令尊已经当场签下定书,你家接受了我的二十万匹生丝。”
这就意味着,水家不仅让渡出去一成半的话事权,而且还接受了史泰第和任义村的趁火打劫。
在水图南逐渐不好的脸色中,于霁尘的话可谓刀刀见血:“你家一个叫王膘的总务,成了促成此事的大功之人。做为奖励,令尊当场宣布,要把水氏织造一成的话事权,转给王膘未出世的外甥——哦,就是你未出世的弟弟。”
听了于霁尘这些话,水图南本能地感觉害怕。能把树大根深的孙氏茶行,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足以说明于霁尘手段有多狠,这人讲话越是温柔,反而越是让人害怕。
跟聪明人打交道,最没必要玩那些弯弯绕,否则就是布鼓雷门。
“你想方设法,拿到我家织坊的话事权,究竟是何目的?”水图南抬起伞,直勾勾望向于霁尘,四目相对那瞬间,她感觉自己跌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于霁尘的眼睛清澈透亮,不是满腹心计者会有的:“无论我的意图是什么,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
这些话,鬼都不信,遑论水图南一个正常人,她扬起头,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乱窜:“你看着格正,怎么张口就骗人,我老瓜子只是疼,不是坏掉啦。”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相信。
于霁尘浑不在意她的回答,兀自轻声细语开口,像是耐心的劝慰:“生意场上无父子,此事过后,你也不要气馁,成当是花钱买个教训,以后就有经验了。”
说完,于霁尘转身离开,衣袍带起的风,拂动了路边被雨水压得低下头的花朵。
水园花满宅,雨珠压枝低,娇嫩的花朵在摇晃中,抖落身上积攒的雨水,迷蒙状态的水图南,扔掉伞大步追过来,张开双臂,挡住于霁尘去路。
女子衣袂蹁跹,如同蝶舞雨中,说的话是地道的江宁腔,软似娇莺,偏难掩内心的紧张不安,以及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痛苦纠结:“我以后,再也没得机会,去做织坊上的事情了。”
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斜风细雨间,于霁尘嗅见对方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她想,这味道可真好闻。
“在闺阁里当大小姐,衣食无忧,安逸闲适,没什么不好,”于霁尘莫名一改方才的温良,刻薄道:
“生意场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尔虞我诈,女老板尤其吃亏,还有那昧良心亏德行之举,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不然你以为,秤杆子为何会以十六颗星定斤两?你心思太单纯,不适合江宁的生意场,闲来还是约了几名闺中密友,吃茶看戏去的好。”
一斤等于十六两,对应秤杆子上十六颗星,分别是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最后是福禄寿三星,生意人若是给客人缺斤短两,则缺的是生意人的福禄寿。
于霁尘这些态度急转的话,比打在脸上的雨丝还要冰凉,让水图南感到由衷的害怕。她用力地干咽几下嗓子,腔子里,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跳得她耳朵尖发烫。
望着于霁尘隐约嘲弄的眼睛,鬼使神差的,水图南给这个陌生人解释道:“我接触家里生意,不是为了出风头,我只是,不想让我爹爹看不起……”
于霁尘态度恶劣,甚至有几分轻蔑讥讽,像是故意为之:“这些话交浅言深了,于某对你从商的初衷并不感兴趣,你若是有这个精力,不如回去把病养好,养精蓄锐,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情况。”
水图南的性格,是江宁富庶女子常见的温软,并不伶牙俐齿,一时间,竟然被于霁尘尖锐的话,吓愣在原地。
秀秀终于忍不下去,撑着伞冲过来,把水图南挡在身后,呵斥面前的陌生人:“你究竟是哪里来的烂咳咳,在这里讲些疯话,待我禀了我家老爷,将你大棒子打出去的。”
江宁富庶人家里养大的女子,嘴里讲着软绵绵的江宁话,吵架也软绵绵,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在撒娇,于霁尘视线越过小婢女,看向愣在油纸伞下的女子。
女子鼻头微红,脸颊微红,没有血色的唇抿出倔犟的线条,睛里蒙起层雾气,湿漉漉的,正隔着斜风细雨,不甘心地看着自己。
于霁尘忽然嘴里特别干,她想,江宁的女儿红真不好喝,水德音还夸张地说,为了招待她,他特意把当年生大女儿时,埋起来的女儿红,挖出来了一坛子。
都是骗人的,那酒喝得她口干舌燥。
“老于?”
在几人无声的对峙中,江逾白自前园方向寻过来,没撑伞,由一名水家仆人引着,朝这边用力挥手:“你好了吗?”
于霁尘这才断开和水图南的视线接触,抬手回应对方,错开脚步,与水图南擦肩而过。
“怎么去这样久?”江逾白问着,一口流利的官话,一口江宁人学不标准的官话。
“她家太大,不小心走迷路,你们谈的怎么样?”于霁尘温和的说话声,随着距离的拉开,变得越来越远,很快消散在耳边的风雨中。
江逾白又说了什么,秀秀已经听不清楚,她回过头去看,只见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背影,就那么走在雨幕中,连把伞都不撑。
他们外地人,似乎尽不喜欢在雨天撑伞,就像他们不喜欢江宁的雨季一样。
“小姐,”看着水图南更加痛苦的表情,秀秀把油纸伞往她头上更偏过来些,“你莫要听那个侉子讲疯话,我看他是不安好心,来挑拨你和老爷的。”
“我晓得,只是方才那个疯子的话,不要告诉爹爹和阿娘。”水图南这样叮嘱着秀秀,不知为何,她内心里,却是很认同于霁尘的话。
在这片刻的功夫里,她已经反应过来,于霁尘那些听起来尖酸刻薄的话,其实是在给她提醒,给她指明方向。
7、第七章
水德音给大女儿安排的相亲局,并未如他期待中那样,以各得其所而告终,水图南回到房间,让秀秀把桌上的账簿收走,一觉睡到天黑。
她一直在做梦,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瞧着黑黢黢的房间,孤独的恐慌感将她细密地包围,头疼嗓干。
秀秀推门而入,点起灯给倒来杯水。
等水图南捧着热水慢慢喝完,秀秀嗫嚅道:“老爷吩咐说,你睡醒后,要你去前厅用饭,大家都去的,老爷高兴,要吃团圆饭,还请了老太太。”
水图南似乎对将要发生的事没有所谓了,她平静地坐到梳妆台前,平静地收拾仪容,只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破碎,怎么都阻止不了。
秀秀蹭着步子,过来帮忙,嘴里像含着块糖,说话含糊不清,“下午时,家里发生了件事情。”
“怎么?”水图南瞧着镜子里自己无动于衷的模样,心想,父亲的骗局,终于在于霁尘那个外人的犀利言辞下,揭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秀秀沉默须臾,再开口时,情绪复杂,舌尖半晌才咬出来一句话:“王嫖摔了跤,老爷发卖了那边院子里的所有下人。”
“哦。”水图南应,“我晓得了。”
两刻钟后,水家用饭的堂里,十几名婆子丫鬟垂手而立,大大的圆饭桌前,陆栖月沉默地坐着,脸上擦了脂粉,让她勉强看起来气色不是太差,只是眼睛依旧有些泛红。
下午时候,因为王嫖摔倒,她被迫和丈夫大吵了一架。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沉默地陪在陆栖月身边,是水家二女儿水盼儿,再往旁,也是同样坐着沉默的老三水子群,剩下几个妹妹年纪还小,她们的母亲没有名分,不能上桌吃饭,陆栖月没心情照顾几个小不点,她们只能噤若寒蝉地坐着。
水图南来的晚,不挑不拣地坐在了最下首。
厅堂里没人说话,外面此起彼伏的雨夜虫鸣,都比屋里热闹太多。
饭桌上的汤汤水水,皆盖着盖子保温,水德音还在妾王嫖的屋里,他不过来,没人敢先动筷子,这是水家的规矩,尽管水图南不服这规矩已久。
饭堂里的气氛,因为陆栖月不敢暴露的难过,而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水图南半刻不想在这里多坐。
好在,没等太久,水德音过来了。
他心情很好,人还没进门,洪亮的声音先传进来:“栖月,好消息,郎中讲,王嫖摔跤没有影响到孩子,而且胎儿非常健康,要照着这样养下去,你从来细心,以后王嫖和孩子,我就放心教给你照顾啦!”
言外之意,但凡王嫖腹中的胎儿出半点差错,陆栖月第一个要被问责。
连忙收敛情绪的陆栖月,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方向响起道苍老的声音,是水德音的母亲,水老太在说话。
她狠狠地捶儿子的胳膊,提醒他:“都讲了,不到平安生下来就不要声张,你怎么不到钟鼓楼上喊呢,嗓门这样大,怕谁听不见?!”
“嘿嘿,娘教训的是!”水德音心情好,对老母亲更加百依百顺,一进来就使唤二女儿,“盼儿,你阿婆难得出来,同我们吃团圆饭,快过来扶你阿婆坐下!”
水盼儿听话地过来扶,水老太摆手拒绝,健步如飞地自己走过去。
水图南趁机看过去一眼,小半年没见,她觉得阿婆往日腿疼的毛病,似乎已经好了,连腰背都不似往日那样佝偻,至少说,阿婆气色非常好,比她这个将满二十的年轻人气色都要好。
彼时,水德音已经大步来到主座坐下,他拉起陆栖月的手,高兴激动得脸颊微红:“终究是皇天不负我,这个孩子,就算要我倾家荡产,我也一定要让他平安降生,平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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