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施未就犯了难。
他想着要不要跟在历兰筝后边多学学,但盯着一个姑娘家看,着实失礼,何况对方本就容易脸红。犹犹豫豫之间,事情便耽搁了。直到那裁缝店的老板将新做的衣裳交到他们手上,施未还是一筹莫展。
“先,先试试?”历兰筝捧着那叠新衣服,小声问着。那裁缝店老板的手艺是真心好,用的料子柔软舒适,款式细节什么的,与母亲送她那套别无二致。
施未只点了点头,便要去换上,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头对历兰筝说:“历姑娘,你,你能不能先,先等我们消息?”
历兰筝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道了声好,便先离开了人群。
施未抿了下嘴唇,又看向文恪:“文长老,您能不能也回避一下?”
“文长老也不是外人呀。”曹若愚话刚说了一半,被施未一记眼刀杀了过来,赶忙闭了嘴。
文恪倒不介意,微微笑着:“好。”
他便独自出门了。
曹若愚又小声说着:“文长老,你别走远。”
“知道。”文恪笑着,“我只是看不清,不是彻底瞎了。”
曹若愚不言,只是默默望着他,而后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施未躲到帘子后面,磨磨蹭蹭换好,再做贼心虚似的探出半个脑袋,对着自己几个师兄弟说道:“你们发誓,我出来之后绝对不笑话我。”
“我发誓。”
几人异口同声。
施未想了想,又道:“你们再发誓,以后谁把这件事说出去,谁就烂舌头。”
“嗯嗯,我们发誓。”曹若愚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手,施未拧着眉毛,这才故作镇定地走了出来。
“哇——”
曹若愚夸张地轻呼一声,一贯比较沉稳的傅及也微张着嘴,张何则是两眼发直,傻了似的。
“够了啊你们。”施未翻了个白眼,长腿一跨,坐在了凳子上。
“哈哈哈哈……”
几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施未揪住离他最近的曹若愚,死死捂住对方的嘴:“笑笑笑!笑个屁!”
曹若愚笑岔了气,“呜呜呜”地喊救命,张何忙把两个人扯开,曹若愚蹬着腿儿:“完了完了,我腿抽筋了!”
“滚。”施未一巴掌拍在了他腿上,曹若愚顿时趴在桌子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傅及扶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你也给我闭嘴!”施未冲着他二师兄又拍了下桌子,傅及直摆手:“对,对不住,但,但是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哼。”施未鼻子出气,压根儿不想看见他们。
曹若愚揉着抽筋的腿肚子,总算不笑了:“三师兄,其实,其实你穿这一身挺合适的,真的,有一种,”
他一时词穷,便开始胡说八道:“有一种不可高攀,就是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施未抬起了巴掌,曹若愚又往傅及身后躲,施未轻轻放下手:“瞧你那傻样儿。”
曹若愚捏住自己上下两瓣唇,忍住笑:“哦,我不笑了,真的。”
施未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问:“真有那么好笑?”
“不是好笑,就是,感觉不太搭。”曹若愚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三师兄,要不你把头发散下来,我给你编个和历姑娘一样的麻花辫?”
施未又一记眼刀杀了过来,曹若愚缩缩脖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小声嘀咕着:“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但施未这回没有卡住他的脖子,只是淡淡问着,“你手艺,行吗?”
“那我和小师弟一人编一条,你选一个。”
施未皮笑肉不笑,片刻后,他招招手,一脸即将为大义献身的悲壮感:“嗯嗯,听你们的,来吧。”
“好嘞!保准让您满意!”曹若愚顿感责任重大,手上的动作也谨慎许多。施未就僵硬地坐着,满脸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傅及吊着胳膊,沉默看着他们仨,没一会儿,施未就道:“二师兄,你想笑就笑吧,别憋出内伤来。”
傅及想笑,又很为难:“也没有那么想笑,就是,你两条辫子好像位置不太对。”
“这样呢?”曹若愚稍稍举起自己手里的那缕头发,施未被拽得微微偏头,他咳了一声,曹若愚又小心起来:“不好意思,拽疼你了,三师兄。”
“不疼,就是头歪着不舒服。”施未依然是那凝重的模样。
曹若愚莞尔:“三师兄,你头发挺柔顺的。”
“谢谢你啊。”施未早没了脾气,“这可能是随了我娘。”
“也是,施前辈的头发——”曹若愚突然收声,施未却笑了笑:“有什么不敢提的?我家老头子就是邋里邋遢的,那胡碴儿能戳死夜里的蚊子。”
几人轻笑。
提及父母,施未却觉得心口闷闷的,无法纾解。
他好像,忘记问一件事了。
“好了。”曹若愚拍拍施未的肩,坐到了傅及那边。
“哦。”施未微垂着眼帘,似乎心事重重。
曹若愚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才道:“三师兄,你这样打扮的话,好像和历姑娘又不太像了。”
“怎么说?”
曹若愚不知该如何形容:“历姑娘低着头的时候,她的眼梢是偏下垂的,看着很沉静,你的眼梢偏上挑,有种,有种——”
他真的形容不出来了。
施未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问着:“我看起来很凶?”
“不是。”曹若愚摇摇头,“怎么说呢?历姑娘即使一个人站在那儿,你也会觉得她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很坚韧。但如果是三师兄你的话,就会让人觉得,你有很多故事。”
施未蹙眉:“你在说什么屁话?”
曹若愚龇牙咧嘴:“我随口说说的。”
施未不言。
他又一次想起何以忧对自己说过,他的生母是歌楼舞伎,在那种地方讨生活的人,应该有双很勾人的眼睛。施未便是随了他素未谋面的母亲,生了双招人的惹人怜爱的眼睛。
曹若愚不知道,他只会说“你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故事”。
施未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闷闷的,他低声道:“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我想出去转转。”
“穿这一身?”
施未嘴角直抽抽,曹若愚识趣地捂住嘴。
日上三竿,晴光朗朗,长街繁华如旧,熙熙攘攘的人群形色各异。
施未其实没有出门,而是换了身自己的行头,坐在屋顶上晒太阳。他又一次捏着何以忧信上的那片花瓣,定定地望着出神。明媚日光之下,那花瓣白到几乎透明,细小的纹路清晰可见。施未忽地翻身下楼,去找纸笔,给何以忧写回信。
“何长老与你父亲认识最早,想必情同手足。”
“你父亲为你换血那天,是我为你护的法。”
施未笃定何以忧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匆匆下笔,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的那一瞬间,他又突然停了下来。
他还是太想知道答案了,可书信来回,又那么缓慢。
他找到文恪:“文长老,我想见何前辈,就现在。”
正在喝茶的文恪闻言,似是有些意外。但他没有询问原因,而是默默放下茶杯:“好。”
“多谢,”施未表示感激,踌躇片刻,又道,“我想一个人与她谈谈,可以吗?”
“好。”文恪亦未多言,施未差点他以为他早就料到这一天。
文恪不作解释,为他打开法阵。施未的修为尚未达到能够千里传音的地步,便只能请教文恪。那人用残缺的辟邪传音铃、黄色符纸、红线、铜镜搭出一个简易的法阵,以自身灵气催动,将讯息传达千里之外的临渊。
当何以忧的脸出现在铜镜之中时,施未的心又紧了紧,再转头,文恪已经轻手轻脚出去了。整个屋子里,便只剩下他。
“何事?”何以忧仍是以薄纱覆眼,头戴一朵水绿团花,不知是不是隔着一面铜镜,施未觉得她比从前更为冷峻。
他忽然喉中酸涩,没有缘由:“那什么,我想问问我娘的事情。”
“死了那么久的人,怎么突然想起来问她了?”
何以忧面无表情,施未却像是被戳中痛处,颇有些怒气:“你说话别那么刻薄行不行?”
“我刻薄?我难道不是一直这个样子?”何以忧似有一瞬的不解,她反问着施未,却更像在陈述某个事实。
施未哑口无言,何以忧这种态度,倒像他无理取闹似的。他微低着头:“何,何脉主,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我母亲的事情?就,就当看在我爹的份上。”
“若不是你们母子俩,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我们鬼道也不至衰败至此。”
施未一听,肩膀猛地抖了抖,喉中酸涩更甚:“我,我都答应你了,以后会承袭斩鬼刀的力量——”
“那你现在进展如何?”
施未头埋得更低了,他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孩子,手足无措。何以忧见状,淡淡地说道:“当年你生父暴毙,你母亲怀着你去投河,被你爹救了上来,没多久就去世了。”
“我知道。”
“你爹后来为她设坛作法,拔去她魂魄中残留的恶鬼怨念,送她入了轮回。”
施未又是一怔。
何以忧平静说着:“算算年纪,她今年也该十八了,只比你小两岁。”
施未一瞬间,仿佛拨云见日,顿时豁然开朗。
十八岁,历兰筝,看着也确实那么大……
她,她会不会是……
“见着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了?”
何以忧又问,施未被问懵了:“啊?”
“要是没见到,又怎么会问我你母亲的事情?”
施未垂着眼帘:“是,是见到了。”
何以忧不再言语,那薄纱遮住了她的眼睛,也藏去了她所有的情绪。
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压得施未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刚要说话,何以忧却道:“挺好的。”
“我会好好修行的,您放心。”施未不知为何,有点害怕,何以忧轻笑一声:“确实挺好的,有时间可以带她回来坐坐。”
施未哑然,不知给如何面对,他绞尽脑汁,只想起来问些旁的来缓解下这古怪的氛围:“何脉主,我之前还遇到一个人,她说论辈分我该叫她一声姑姑,这个,你知道吗?”
何以忧听了,本来平静犹如一弯清月的神情突然崩塌,冷得锋芒毕露:“你放屁。”
“啊?”
施未很是吃惊,再抬头,何以忧已经消失在了铜镜里面。
刚刚,何脉主骂人?从来端庄冷肃的人,骂我放屁?
简直不敢置信。
第13章
施未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更是浑噩。他看见站在走廊上俯瞰长街的文恪,愣怔着和人道了声谢,便继续朝前走,连文恪说话,他都像没有听见。文恪心下疑惑,就慢慢跟在他后面。施未从楼梯上一步一步朝下走,又碰见上来寻他的曹若愚。
“三师兄。”
曹若愚仰头叫他,施未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声,也听不懂是什么调什么话,完了,他便继续朝下走。曹若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施未绕过他,走到大堂。正值午后,饭点刚过,店伙计在收拾残羹冷炙,寥寥几个客人正就着几碟花生米、毛豆、温酒坐那儿聊闲天。施未一声不吭地走到客栈院内——历兰筝在院内陪豆豆玩。
那雪白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滚,历兰筝手里拿着她头上那根鹊蓝色长羽,挠了挠那小东西的肚皮。豆豆只是敞着肚子躺着,偶尔抬个头去咬那根羽毛,历兰筝笑着:“你怎么不动呀?吃那么多还喜欢偷懒,过段时间就得长膘了。”
施未像是被明媚的日光晃住了眼睛,倚着门框望着那紫衣姑娘。深秋的午后,日光灿灿,惬意舒适,历兰筝周身就像笼着淡淡的紫色轻烟。施未莫名恍惚,他仿佛又站在那座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像前,仰头所见,皆是人世间的悲悯与爱怜。
历兰筝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坚持不懈地“催促”着豆豆赶快爬起来活动,小狗儿却是骨碌爬了起来,朝着施未跑了过来。对方一愣,定定地站着不动,豆豆后腿用力一蹬,整只狗就抱住了他的长靴。施未低头望着它,小白狗摇了摇自己短短的尾巴,两只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转。施未笑了声,勾着脚尖抬了抬腿,豆豆就随着他的动作悬空荡起了秋千。
“你还挺聪明。”施未晃着腿儿,问它,“好玩吗,豆豆兄弟?”
豆豆“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得更欢。施未猛地回过神,他怎么跟一只狗称兄道弟?他抿着唇,弯腰把豆豆抱了起来,小东西的前爪攀着他的前襟,扑腾着要往里头钻。历兰筝忙走过来:“豆豆,别闹。”
“没事。”施未不知为何,不敢看面前这人,只是低头望着怀里的小狗。豆豆扑腾了好一会儿,终于钻进了他的衣襟里,施未觉得胸前软绵绵热乎乎的,像是揣了一抽屉的肉包子。他忍着笑,豆豆翻了个身,探出半个脑袋,又“汪汪”叫了两声。
“你呀。”历兰筝莞尔,捏着那鹊羽轻轻扫了下小狗的鼻尖,施未便能瞧见她葱白的手腕,又想起来何以忧,想起那人弹琵琶的手也是这般,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可是何以忧一曲弦音能要人命,歌楼舞伎能有什么呢?若是她有所依,应也不会怀着自己去投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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