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钧画完,很满意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真好,简直天衣无缝。
他笑笑,好像疯了似的。
天神的惩罚来得如此之快。
纪灵均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绑在了高台之上。她错愕地注视着台下的族人,还有不知何时,成为天司的哥哥。纪怀钧举着火把,眼神阴沉,十分陌生。
纪灵均不敢置信,她含着泪,大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她连一句哥哥都不敢喊。
纪怀钧却不为所动。他只是轻轻下达了指示:“放火。”
只要大火一起,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摧毁,连同他自己,一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妹妹,我发誓会让你活下去。
纪怀钧攥紧指节,只听昏暗的夜幕下,传来一声正气凛然的怒吼:“住手!”
人群之中,林故跳上高高的祭台,一拳打倒守卫,夺过对方手中的利刃,劈断纪灵均身上的枷锁,背起人便逃跑了。
他像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矫捷迅猛,勇往直前。
纪怀钧一怔,眼前火光一片,灵符起效了,所有人都在燃烧,哀鸿遍野。他反应过来,顾不得许多,便追着林故而去。
“纪怀钧,你辜负了我的好意。”
面前又出现了叶星的那张脸。
纪怀钧迎头给了他一拳:“滚开!”
“纪怀钧!”叶星,不,是那个邪灵扑了过来。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纪怀钧发疯似的掐住他的脖子,一拳又一拳:“去死啊!你怎么不死啊!该死的是你!是你!”
纪怀钧眼眶发红发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鲜红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他们从黑夜打到了黎明。
纪怀钧纵身跳入海中,冰冷的海水将他吞没,鱼群绕在他身体周围,轻柔的,又极具危险。纪怀钧神思涣散,混乱之中,他能想起来,居然是那张写满丑字的信。
林故的双手根本没有好,他怎么有力气打倒比他高大一倍的守卫?
纪怀钧猛地伸出手,奋力向海面游去。
他不能死,他要活着,他相信妹妹和林故还活着,他要去找他们。
“噗——”
他拼尽全力上了岸,再看自己那张狼狈的脸,原本琥珀色的眼瞳,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双血色重瞳。
“纪怀钧,你逃不掉的,我会生生世世诅咒你。”
那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只是它也虚弱了许多。
纪怀钧仰头大笑,十年了,他终于小胜一筹。
他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找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第139章
纪怀钧找了许久, 最终在一个偏僻的山谷中找到了他们。
林故本就未愈,如今又添新伤,已是奄奄一息, 纪灵均用尽一切办法, 都回天乏术, 只能守在他身边,悄悄地抹眼泪。
纪怀钧仍是站在一棵树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没有选择现身。
他想,妹妹应该是恨他的, 若是此刻现身,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控。
纪怀钧发觉自己没有办法面对有可能的因果。
他落寞地等待着, 等到夜色降临, 万籁俱寂,他才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个避风的山洞中,找到了昏睡的二人。
纪灵均捡了许多干柴,点了篝火,好让这潮湿阴冷的山洞暖和干燥起来。好在此时仍在末伏,秋老虎厉害得紧,夜里挨着篝火睡,倒也不觉得冷。纪灵均应是累了, 陷入沉沉的梦乡,一点没有要醒的迹象。纪怀钧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最终只是化成了一丝微弱的叹息。他小心翼翼地越过纪灵均, 去查探林故的情况。
很明显,不容乐观。
少年最先的伤口原本已经结痂了, 但因为打斗和海水的浸泡,又一次溃烂,生出大大小小的脓疮,腐臭的脓水不停地往外渗。纪灵均白天刚给他敷上草药,夜里就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林故微微皱着眉,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迷了。
纪怀钧捋起袖子,蹲下身,开始给他清理疮口。林故偶尔闷哼一声,但很快又没了动静。
他现在这个状况,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纪怀钧面色凝重。
林故的情况远比他预料到的复杂复杂,要是再晚个几天,怕是神仙大罗都无计可施。
纪怀钧一丝不苟地处理完一切,额头也微微冒了一层热汗。篝火明灭,他的影子投到昏暗的石壁上,长长斜斜,摇摇晃晃,如同大海里的一叶小船,稍有不慎就会沉入海底。
黎明将至,纪怀钧终于喘了一口气,他两指并拢,灵气凝于指尖,按于林故眉心,替少年疏通百脉,续接阴阳,重振五行。
林故只觉丹田火旺,一股热流直冲头脑,他猛地侧身,呕出大口大口暗色的淤血。这动静直接惊醒了纪灵均,她慌慌张张跑过来:“你怎么了?”
林故摇摇头:“没事,吐出来舒服多了。”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压在这儿的大石头好像没有了,比之前好多了。”
纪灵均这才放心,可她看了眼林故身上的伤口,又起了疑心:“是有人来过了吗?”
林故不知,不过他也发现了异样。
二人面面相觑。
纪灵均提紧了心,在四周转了转,也没发现其他任何人的踪影。
她无功而返。
是夜,纪怀钧再次来到山洞中。他还没走近,就察觉出两个人是在装睡。好在他早早做了准备,施术封闭二人的五感,让他们彻底昏睡过去。
纪怀钧摸了摸施故的脉息,也感慨少年生命力之顽强。
“好小子,伤这么重还能活下来。”
纪怀钧叹道,眼神里却闪过一丝落寞。
他依旧细心地为林故诊治,如果情况允许,再过不久,伤口应该就能结痂了。
纪怀钧忽又生出一丝期待。
也不知道这小子以后,会有怎样的一番作为。
纪怀钧挺羡慕他的,羡慕他年轻蓬勃的生命,孤注一掷的魄力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好好活着吧。”
纪怀钧拍拍他的脸,再次遁入幽幽长夜。
之后的很长时间,纪怀钧都会来看他们,有时候是在夜里,有时候是在白天。因为林故能走动之后,就自己做了把猎弓,在山里头打猎。刚开始力气没恢复,回回打歪,后来好些了,几乎百发百中。纪怀钧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挺能干。而纪灵均见他一日好过一日,便没有再纠结是否有人来过,只是当她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像从前那样感恩天神保佑时,她突然愣了下,将手默默放下。
“我觉得,还是有人在暗中帮我们。”纪灵均往火堆里扔了一把干柴,抄着棍子拨了两下,火苗上窜,映着她忧愁的眉眼,林故也百思不得其解:“会是谁呢?”
他想着想着,灵光一闪:“不会是你哥哥吧?”
话音未落,他猛地噤了声,有点心虚地看向纪灵均,对方目光深沉,没有太多的情绪外露。林故小声说着:“其实我觉得,怀钧哥哥人挺好的,就是不善于表达,也许你们中间有什么误会呢?”
纪灵均红了眼,有些哽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林故猜不到她的心思,见她伤怀,便没有再说什么。他将架在火堆上的烤兔肉翻了个面,焦黄的皮肉滋滋冒油,香气四溢。林故饿得肚子咕咕叫,他说:“吃饭要紧,剩下的以后再说吧,人生还长呢,总会再见面的。”
藏在暗处的纪怀钧听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这句话,他想,什么是以后,什么又是重逢呢?
他一点都不期待重逢的那天,令人忐忑,令人不安。
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大半年光景。
林故的伤好了一大半,终于可以漫山遍撒欢了。
他决定离开,去找燕知。他有模有样地朝着这座山头拜了拜:“苍天在上,小辈这就出发了。”
“这么快就走了吗?”
静谧山谷中传来一个厚重又陌生的声音,空谷回响,万分神秘。
林故吓了一跳,他茫然地看向纪灵均:“山神显灵了?还是有鬼呀?”
“是人。”那个声音又一次回答了他,似乎在笑,“我救了你,你不该向我道谢吗?”
林故一愣:“你救了我?”
“正是。”
纪怀钧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编排着这个故事,半真半假,玄之又玄。林故和纪灵均被哄得团团转,一时半会儿竟没有转过弯来。
这是纪怀钧难得高兴的时候。
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让林故相信他就是那个神秘的救命恩人。
虽然确实是。
纪怀钧在后来独居的很多年,偶尔想起这件事,也会发笑,他想他一定是糊涂了,才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若是当时便与妹妹解开误会,往后的种种艰辛也许就不会发生。可再怎么回头看,也无法替那时的自己做出另一个决定。
纪怀钧很快释然了。
他的人生注定充满欺骗与谎言,而所有因果,合该被他带进坟墓,无人知晓。
纪怀钧在那个僻静的山谷中,教会了十四岁的林故许多东西,灵术符阵,占星卜卦,甚至是剑法至道,他都将所见所闻一一默写下来,制成一本又一本的秘籍,让林故照着学。
纪怀钧本人是不练拳脚刀剑的,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神像监视着,刀枪棍棒这些,动静太大,他若是修炼定会惊动敌人。庆幸的是,他日日晒的书籍,亦有武学之妙。
所以他让林故自己体会。而对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林故如同雨后春笋,一节一节地拔高,进步之大,连纪怀钧都要高看他一眼。
纪怀钧想,他需要的,就是林故这样的利刃,能够在生死存亡的一刻,给那个邪灵最致命的一击。
纪怀钧重振旗鼓,开始了他的谋划。
在他的计划中,林故应该要再更上一层楼,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登顶。
可少年却说,他这回一定要出发找他妹妹去了。
纪怀钧听到这话,莫名有些愤怒,他这么努力,这么尽心,最后却换来这个结果?他是不是又要失败,又要被对手嘲笑践踏?
可少年却“扑通”跪了下来,朝着那山峰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此次出山,徒儿只为完成平生夙愿,待徒儿将一切安置妥当,定回来报答师父传道授业之恩!”
纪怀钧:“……”
他有点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成你师父了?”
“救我性命,授我道业,自然是我师父呀。”林故一脸诚恳,但在纪怀钧看来,就有点傻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林故一怔,明显慌了一下,纪怀钧竟也无话,心情很是复杂,他可没有想过要多个徒弟,还是个看上去并不省心的徒弟。
二人突然僵持住了。
这时,纪灵均开了口:“恩公,大恩难谢,您就收下他吧,我们二人此生此世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于您。”
说着,她也跟着磕了几个头。
纪怀钧便犹豫了,虽然他知道,纪灵均并没有猜到他的身份,但是看着妹妹给自己磕头,还是于心不忍。
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嗯。”
林故喜出望外:“师父在上,受徒儿再拜!”
“起来吧,别磕了。”
把我妹妹磕坏了怎么办?
纪怀钧头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您就是我爹了。”
纪怀钧:“……”
我是不是给他疗伤的时候,没给他治脑子?
纪怀钧扶额。
林故自然不会发现这些,他带着纪灵均高高兴兴出发了。
那时候,距离他与燕知分别,已经三年了。
纪怀钧以为这个小插曲很快就会结束,所以他选择原地等待。而这个决定,才令他真正产生了些许后悔。
林故好不容易找到燕知,就被对方捅了一刀。
第140章
纪怀钧记得,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在山头上打坐静思。他的修行方式是如此枯燥乏味,又如此无可奈何。好在换来的结局还是令他满意的, 起码现在的日子仍有些盼头。他不算一无是处, 也不算一败涂地。
他自从离了那座岛, 便没有再听见那个神像的声音。
耳根清净,心神安宁,这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如果林故没有发生意外,命运本该沿着既定的轨迹,平稳地向前驶去。
纪怀钧在山中久等二人不归, 算了一卦,这才发现他们出事了。
他又一次急匆匆地入了红尘。
再次见到林故和妹妹, 在一个不知名小镇上。
少年半死不活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脸色苍白,两眼无声地盯着头顶的梁木。他身上那股韧劲儿好像全都消失了,一点都没剩下。纪灵均在河边洗衣服,慢吞吞的,一边打着皂角粉,一边发呆。她心事重重的,眼角忽地落下一滴泪,她赶忙擦擦, 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搓着衣物。
纪怀钧见状,竟有一瞬的愠怒, 他站在林故床头, 质问这个人:“你还想躺多久?”
不思进取, 消极怠惰,先前教你的东西都荒废了是吗?
霎时间, 千万思绪哽在喉中,纪怀钧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这才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没有再对林故口出恶言。
少年一怔,缓缓转过头来,可面前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顿时警觉起来:“你是谁?”
“我是谁?”纪怀钧冷冷地变换了声调,“你说我是谁?”
熟悉的声音自那茫茫白雾深处传来,林故更是心头一震,难免哽咽:“师父。”
纪怀钧闻言,那心头怒火便消了大半,他想,罢了罢了,受了伤,再治好就是了,现在再起争执又有何用呢?
他伸出手,摸了摸林故的脉,少年呜咽两声,居然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明明已经十五六岁了,却还是顶着张稚气未脱的脸,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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