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钧心绪烦乱,低声呵斥道:“把嘴给我闭上。”
林故听了,便咬紧了牙关,不停地吸着气,无声地抽泣着,整张脸都在用力,五官皱在一块,看着又滑稽又可怜。纪怀钧泄气了,没有再指责他。
屋内忽然间变得十分安静,静得空气都好像停止了流动。
林故望着面前这团雾气,小声问道:“师父,你为什么要遮住自己?”
“你还没这资格见我真容。”纪怀钧轻车熟路地给他上好药,照例给他疏通经脉,林故感觉头顶似有清泉顺流而下,灌入内息之海,膻中淤阻之气也散去不少,由此,他便更加笃定来人就是自己求来的那位师父,不免感动:“师父,你千里迢迢来救我吗?”
“那不然呢?”纪怀钧想到自己的计划差点再次夭折,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中指微屈,弹了下少年的脑门儿,有些嫌弃,“我之前是不是没把你这里治好?才出去多久,你就又倒下去了?谁干的?”
林故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纪怀钧沉默片刻,才轻声道:“你不能再受伤了。”
“再受伤,很可能会落下病根。”
再受伤,我不一定能及时救你。
纪怀钧蓦然想起年少时的海边,叶星那张失望、愤怒、决绝的脸。
“我向你祈祷,你就会来救我吗?你能及时赶到吗?”
窒息感又如潮水般涌来,纪怀钧心想,他不能停下,他一定要赢。只有赢了,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改名了。”林故抬起头,装作无事发生那样,笑了笑,“以后我就叫施故了。”
纪怀钧不解:“为什么要叫这个?”
“那天,有个好心人给了我一块烧饼,刚出炉,又香又脆,救了我一命呢。”林故说着说着,还是难掩眉眼落寞。
那天,他被冷冰的利刃贯穿心脉的时候,十分茫然。他想不通燕知为什么要对他痛下杀手,错愕与迷茫交替,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身躯。他甚至感觉不到痛。他躺在泥泞的地上,看着头顶黑沉沉的天,倾盆而下的大雨冲刷着他的脸,有点疼,还有点麻木。他听见纪灵均尖叫了一声,还听到对方细微的哭声。
“纪姐姐。”他眼神空洞地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
纪灵均吓得脸色惨白,她靠着在山谷中学到的那些本领,勉强保住了林故半条命。而后她费劲地将人托上马,牵着那匹马儿寻找着遮风避雨的地方。
她先是去了最近的村落,请了个大夫,帮她一起将林故体内的那把短刀取了出来。纪灵均将刀刃收好,又牵着马,载着林故往别处走,那大夫后面追着,和她说:“他现在还生命垂危,你带他走,保不齐晚上就没命了。”
可纪灵均就像是被吓坏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那个人还会回来的,我们一定要走。”
林故昏昏沉沉地哼了一声:“走吧,姐姐,走吧。”
说着,就又没了动静。
那大夫拦不住,只好作罢。纪灵均抹了把眼泪,就带着林故走了。
这个镇子,是他们最后留下的地方。因为路上花光了盘缠,纪灵均便将马儿卖了,换了些银钱,给林故买了点续命的药和换洗的衣服,接着,就什么都没有了。
纪灵均和林故并排坐在桥下。
少年根本没有好,虽然还喘着气,魂儿却不知道去哪儿了,断断续续发着低热,眼皮都抬不动。他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突然问道:“纪姐姐,你饿不饿?”
“我不饿,你饿吗?我去,我去——”纪灵均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林故却悄悄站了起来,他腿一软,上半身晃了晃,几乎又要倒下去。纪灵均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他,林故却摆摆手:“我没事,我去给你买个饼。”
“别去了,我不饿。”纪灵均想拉住他,可少年却固执地往前走,纪灵均蓦地红了眼。
林故哪有半个铜子儿?
小镇不大,这街巷自然也不长不宽,可少年却觉得他走了好远,眼前虚虚晃晃的人影如同水中藻荇,漂浮在尘世的阳光下,令他感到些许陌生和虚无。
林故脚下一软,便要倒下去,就在此时,一人稳稳地扶住了他。
“兄台,你没事吧?”
眼前出现一张圆圆的脸,那人眼睛也是圆圆的,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的肉会微微嘟起来,乍看之下,有些富态,却不是那种肥胖油腻,反而很柔软很可爱。
林故觉得这人很像从天而降的肉包子。
然后他眼皮一沉,昏了过去。
“兄台?兄台?”
林故只听见了最后几声急促的呼唤,记忆最后,也只有那近在咫尺的烧饼摊,还有摊前挂着的一面旗子。
“那个摊主给了我一块烧饼。”林故认真和纪怀钧说着,对方便猜到了缘由:“那摊主姓施?你这么轻易就跟人家姓了?”
“也不全是。”林故说不出很多酸话,只道,“我希望自己能记着,我能活下来,都是靠着那些好心人的施舍和怜悯——”
“闭嘴!”纪怀钧听了就来气,“我教你这么多东西,是让你狼狈苟活的吗?”
林故一愣,喉中酸涩,一时也无法反驳。
“你那个妹妹,不找也罢。她既然与你刀剑相向,必定已生嫌隙,你今后要多为自己打算。退一万步讲,你总不能下次见到她,还是毫无还手之力,丢人不丢人?”
林故低眉:“丢人。”
纪怀钧听了,这才稍稍平复了下心绪,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也该长大了。”
林故不言。
纪怀钧知道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会挂在嘴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咄咄逼人。
过了会儿,他就准备走了。
林故问他:“师父,我们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少年隐隐觉得,这人再也不会出现了。没有任何缘由,他就是有这种预感。
纪怀钧脚步一顿:“你不是喜欢刀剑吗?听闻鬼道至宝斩鬼刀如今流落四海,得此刀者,便可号令群雄,你养好伤后,便去闯它一闯。待你出人头地,一朝登顶,还有谁能折辱你?你想吃多少个烧饼就能有多少个烧饼。”
林故顿时急红了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以了,够了。”纪怀钧背对着他,狠下了心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早早明白,人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不被压迫被摧残。”
“你的天真迟早会毁了你。”
纪怀钧说着,心里却忍不住酸楚:“你伤养好之后,便去争一争那把刀,他日有缘再会吧。”
话音刚落,他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一句软话也没说,一点迟疑都没有。
林故坐在床边,望着空荡荡的前方,眼泪像断了线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
他现在改名叫施故了,因为姓林不吉利。
他现在就要与过去的自己道别了,纵然有千千万万的舍不得,但还是要说再见了。
施故作为施故的人生里,不会再流眼泪,所以要在今天将所有的眼泪流干净。
纪怀钧说了那么多大道理,他怎么会不懂,会不知道?他在班主手下尝遍人间酸甜苦辣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只是他不信命,所以他拼了命地逃出来。
他喊纪怀钧师父,是因为他将这个人当作他的亲人,希望能从对手身上得到安慰,得到鼓励,得到应有的一句“你做得很好”。
可也许,这个人本就不该存在。
施故哭了很久,趴在床上又睡着了。再醒时,已经是黄昏。先前那个送饼的少年和他的朋友来向施故与纪灵均道别。
他们一行三个人,本是结伴下山游历,救下施故纯属偶然,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举手之劳。他们也不会在此停留太久,见施故的伤势好转,便准备再次出发。
“兄台,你保重身体,待你伤好了,就去北地五柳山庄找我,我请你去我家牧场跑马。”
那个脸圆圆的少年,正是后来的五柳山庄庄主,明逸。
彼时,他是少庄主,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个名门望族的公子哥。
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叫田烈,瘦瘦高高的,不爱说话。
施故如果活到临渊再开春试的话,他会发现,田烈和他儿子田慕长得十分相像。
明逸右手边,站着个姑娘,五官英气,身姿飒爽,她叫凌满蹊。
施故后来真的去到了五柳山庄,那时候,他已经是名扬四海的“双剑一刀”了。
他在一个雪夜悄悄混入了山庄,并往湖心亭煮茶的明逸头上扔了只干瘪的蜈蚣。
“明庄主这儿,戒备也不是很森严嘛。”施故倚着亭边的一根石柱,两手抱胸,大笑不已。明逸哭笑不得,将头上那只蜈蚣捉下来,放到手边:“客人来了,再舞刀弄枪的,就太失礼了。”
施故两步落了座,将自己的酒壶扣到桌上:“满上。”
“我只煮了茶。”明逸拎起那冒着热气的茶壶,“来点儿?”
“不喝。”
明逸无奈:“行行行。”
他从石桌下边拎起一坛温好的热酒:“请吧。”
施故朗声大笑:“就知道你有。”
他道:“我喝完这坛,要去干票大的。”
“什么大的?”
“你不知道?魔都下了悬赏令,要将逃出夜城的魔君长子追回来,我要是将那孩子逮住了,下半辈子根本就不用愁。”施故咬开酒封,拎着酒坛仰头痛饮,还不忘夸赞,“你这酒,爽!”
明逸却摇摇头:“我听闻,五年前,魔君突发恶疾,生吞族人,血流成河,那孩子既是逃脱,必是有所隐情,你就不要掺和进去了吧。”
“嗐,那我看个热闹总行了吧?”施故不以为意。
明逸有些担忧:“看热闹,也不一定非得是这个热闹。阿故,你也要收着点性子了。”
施故喝了酒,嘴上便没了把门的,他歪头,看着明逸,笑笑:“明庄主,你知道我头一次见你,觉得你像什么吗?”
“什么?”
“像个肉包子哈哈哈哈哈……”施故大笑,“你可别被谁欺负了去。”
“这倒不会。”明逸笑笑,“这不还有鬼主给我撑腰吗?”
施故露出了一口白牙:“行!干!”
他与明逸碰杯,一个喝酒,一个品茶。
施故想,他今日去看个热闹,不日便回。可再回,已是满鬓白发。
那个像软包子似的明逸,也先于他战死了。
施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想哭,可怎么都流不出泪来。他闷头喝着酒,又苦又辣,喝着喝着,他便弯了腰,吐出一口血来。
可年少的施故哪会想到未来多么的坎坷呢?
他必然不知的。
他如愿争到了斩鬼刀,哪怕头破血流,他也高举着那把森森利刃,振臂高呼着:“自今日起,我便是新任鬼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141章
纪怀钧见证了这一时刻。
他就站在混乱的人群当中, 听着那山呼海啸的,或是臣服,或是不甘, 或是诅咒的声音, 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相信, 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他最后看了眼高台之上,那张踌躇满志的脸,然后转过身,悄然离去。
施故如同一棵破土而出的树苗,迅速在鬼道站稳了脚跟。可随之而来的, 便是无止尽的恶斗。施故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无人教他如何左右逢源。他唯有赢, 唯有胜, 唯有踏过一阶又一阶的尸山血海,才能不被这汹涌的杀戮吞没。
日日复日日,年年又年年,施故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青年。
六年后,他终于一统鬼道,成为名副其实的鬼主。三脉愿俯首称臣,以其为尊。
纪怀钧便是在那时, 见到燕知的。
他还是喜欢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悄悄地观望。
施故口中的那个妹妹, 长得很漂亮, 美得很有攻击性。彼时, 她就坐在椅子上,微微挑着眉, 看着纪灵均给她疗伤。那眼神凌厉、轻佻,乃至有几分排斥和不悦。
“好了。”纪灵均温声说着,燕知便收回那受伤的胳膊,正眼都不带看人:“谢了。”
傲慢、无礼、 不知好歹。
这是纪怀钧对燕知的第一印象。
他不太高兴了。
“施故怎么没回来?”燕知又问纪灵均,对方答道:“他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你等等他吧。”
“去这么久?难不成还真被那些人缠住了?”燕知说着说着,就起了身,“我看看去。”
“你好好养伤吧,你打伤了对方那么多人,现在过去,只会给你哥哥添麻烦。”
纪灵均好言相劝,施故本就是在给燕知收拾烂摊子,这人如果再去闹一闹,这事绝对没完没了。可没成想,燕知却恼羞成怒:“要你来教训我?”
她气势汹汹地踢翻了那张椅子:“何以忧,你少来拿乔,你比我大几岁啊,真当自己是前辈了?”
纪灵均沉下脸:“我再说一遍,你不许去。今天你要是踏出去一步,我就先废了你。”
燕知打不过纪灵均。
是了,这六年来,纪灵均也成长飞快,她有了一把琵琶,进能破敌千里,出奇制胜,退能布阵设防,固若金汤。弦音一起,便是奈何桥上铃儿响,阎王殿里把名唤。
燕知不敢保证纪灵均不会将自己打成残废,所以她没有顶嘴。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纪怀钧没由来地失落。
他唯一的亲人,还是变了,变的不止是修为道行,还有性格。
纪灵均也改了名,她好像和施故一样,要和过去斩断一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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