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两个小土狗。”
燕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施未愤懑抬头,却见那人神清气爽地坐在院内那座假山上,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哎,小土狗,来点儿?”
施未气都要气死了:“你有本事下来!”
“哟,翅膀硬了,敢跟姑姑我大呼小叫?”燕知不屑一顾,手中酒壶一抛,那清亮的酒水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洒落一地。
燕知手指一勾,那酒壶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施未哪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欲理论,却被傅及拉了下:“梁柯不见了。”
“他不是被埋在下面了吗?”施未指着那堆废墟。
“不在。”傅及摇摇头,“没有他的气息。”
施未陷入沉思:“恐怕是金蝉脱壳之计,我们分头去找,别让他逃了。”
“嗯。”
施未又看了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燕知,对方眯了眯眼睛,笑着:“看什么看,小土狗?眼睛瞎了?”
施未蹙眉,没有与她争辩,转身离去。
燕知瞧着自己刚刚洒下的那道酒痕,打了个响指,火苗便沿着那痕迹烧了起来,很快便映照出一片怪异的符文。而那火阵中,隐隐约约展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来。她瑟缩着,十分恐惧。
燕知从假山上下来,踏入阵中,俯下身瞧了瞧她:“看来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只伥鬼。”
那人蜷缩着,因为害怕而不断发抖,燕知将手中酒壶砸下,灭了那火阵,笑笑:“还有半柱香的时间,让我看看,你能逃多远。”
天黑云暗,无月无光,她咧着嘴在笑,像个索命的阎王。
阵中伥鬼消失了。
燕知摇摇晃晃,忽然倦了似的,往地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施未穿过券门,走向先前的宴会场。他不能确定梁柯去了哪边,但若是对方惊动了梁老太太,他们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他即将踏入那会场时,一只白色的小狗突然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扑到他怀里。
“豆豆?”施未愣了下,莞尔,“你还挺听话,该躲起来的时候知道躲起来,该出现的时候就出现。”
豆豆汪汪直叫,咬着他的袖子一个劲儿往东南某处扑腾。
施未提了心:“那去看看吧。”
他离了那宴会场的入口,转而往那别院奔去。
别院高墙深锁,竹影昏昏。施未点了根火折子,即便火光微弱,却也能将之前激烈的打斗照见一二。只是单看留下的痕迹,双方实力似乎颇为悬殊。
施未抱着豆豆往那竹林深处走,脚下碎石嶙峋,血迹斑斑,豆豆安静地趴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
施未走着走着,倏地顿住脚。
一只金眸大虎正匍匐在地,紧紧盯着他来的方向
。
“这地方怎么会有老虎?”他心生困惑,上前两步,那老虎眸中金光闪烁,低吼一声,似乎在警告他莫要靠近。
施未想了想,原地蹲下,伸着火折子,晃了晃,这才勉强看见那老虎脖子上的伤痕。那血口锋利且深,皮毛早已被染透。但血流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封锁,缓慢地往外渗,而不是如泉喷涌。
那老虎已然是强弩之末,但依旧强撑着不肯倒下。施未从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察觉到了深深的敌意。
那便不救了吧。
他想,应该是梁家养的老虎,就算救了,恐也是恩将仇报的命。
他起身,正准备绕过那只大老虎,去里边的屋子查探情况,豆豆忽然叫了起来,从他怀中跳下,跑到那老虎面前。
“豆豆!”施未吓了一跳,赶紧将它抓了回来,那老虎只是瞪着他们,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豆豆冲着他直摇尾巴,施未愣了愣:“你是要我救它?”
豆豆吐了吐舌头,眼睛亮亮的,似是在应他的话。施未微叹:“那好吧。”
麻烦就麻烦点吧。
他让豆豆原地待着等他,免得一个不留神,这小东西就进了老虎肚子,接着他才慢慢走近那只大老虎。那庞然大物冲他低吼几声,警告他别再靠近。施未竖起两手:“别担心,我是来救你的。”
老虎并不领情,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施未见它四肢并未移动,心下便有了计较:“你伤这么重,动都动不了,吓唬谁呢?”
老虎仍是满脸凶相,施未视若无睹,走到它身边,蹲下身,伸手查看了下那伤口。那被血水浸透的皮毛之下,是裸露外翻的筋肉,隐约还能见到苍白的骨头。
“再深一点,你的脑袋就要搬家了。”施未说着,心想,也不知道是谁下手这么狠。
不会是燕知吧?
施未一阵恶寒,默不作声地从贴身带着的灵囊里翻出些常用的伤药,敷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扯下早已破破烂烂的喜服,尽量撕了些干净的布条,给老虎包扎伤口。
全程静默无言。偶尔会有风过林梢,吹动细长的竹叶,发出沙沙轻响。
施未不懂医术,但包扎伤口可谓是熟能生巧,他甚至还在脖子那里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还行。”施未左看右看,甚是满意,他摊开掌心,一粒褐色药丸就静静躺在上面,“吃吧,你自己吃,别咬到我。”
老虎似乎颇通人性,它打量着施未,对方也瞧着它。那张明艳的脸受了伤,脂粉掉了大半,根本遮不住那些淤青。
她定是和我那苦命的孩子起了争执。
被打回原形的梁老太太心头钝痛,看来梁柯凶多吉少,否则怎会是历兰筝先找到自己?
她慢慢低下头,舌头一卷,将那药丸一口吞下。
第32章
一股苦涩的药味漫上舌尖, 深可见骨的伤口便以极为缓慢的速度逐渐愈合。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心焦的微微痒意。它仿佛自灵魂深处长出,一点一点, 循着经脉、骨肉、皮囊, 长满整个庞大的身躯。
大虎低吼一声, 面目狰狞,施未见状,心想,难道这伤药老虎不能吃?
“很疼吗?”他嘀咕着,“那你等会儿, 我去找人来救你。”
他的眉眼确实与历兰筝别无二致,可那举止神态, 却多有放浪。梁老太太沉下脸, 刹那间,疑虑如漫天黑云,积压于心头。
施未刚准备起身,那老虎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投下一大片阴影,几乎将施未整个淹没。
压迫感未免太过强烈。
施未紧绷着脸,后撤一步。就在此时,锋利的虎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扑来,施未侧身避开, 微蹙眉头:“怎么?这么快就要恩将仇报了?”
“你不是历兰筝,你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 施未就愣住了, 这声音, 怎么那么像梁老太太?他甚至没有去追究自己身份暴露这件事。
大虎见他如此反应,便笃定了先前的想法。她嘶吼着再次朝施未扑来, 对方敏捷地躲开了杀招,身后青竹一根接一根地被拦腰折断,这掌风之狠厉可见一斑。
豆豆藏在施未怀里,露出脑袋,冲着那老虎“汪汪”直叫。施未捂住了它的嘴:“没事,天不会塌的。”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裂的青竹,挥舞着,一棍打在了大虎的头顶。
“咔嚓——”
青竹应声而断。
施未当即扔了,又捡了一根,手起刀落般朝她打去。那大虎本就伤得重,身躯庞大更是失了平日矫捷,施未每一下都正中她面门,力气之大仿佛不曾留有余地。她很快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啪!”施未又一次朝着它的头顶猛击,大虎痛苦难耐,低声呜咽起来。施未停了手,维持着一个防守的姿势站着。
“现在能谈谈了?”
他问。
“虎落平阳被犬欺。”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大虎睁开那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若不是我受了伤,哪轮得到你这种黄毛丫头对我不敬!”
施未咋舌:“某种意义上来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很有道理。”
他摸摸怀里小狗的脑袋:“你说是不是,豆豆?”
小狗乖顺地蹭蹭他的掌心,很高兴的模样。
“你!”大虎又摇摇晃晃朝前一步,施未举着那根青竹,抵在她咽喉处:“小心点,再靠近的话,这竹子可能会扎穿你。”
大虎闻言,顿了顿,后撤半步,慢慢匍匐在地,不再动弹。
“你是梁老太太?”
“嗯。”
施未大概知道他是托了谁的福。
怪不得燕知出现得那么晚,又怪不得她要骂自己小土狗。他现在可不就是狗仗人势?
呸!
施未头大,盘腿坐下,他本以为有个何以忧就已经顶了天了,现在又来了个燕知。
死老头,你年轻的时候身边到底是些什么人啊?
施未盯着那只大虎看,问道:“你一定要历姑娘进门吗?”
“呵。”那大虎耷拉着眼皮,发出轻蔑的一声笑,“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八年了,怎么可能会放手?”
“十八年?”施未有些震惊,“那不就是从她出生开始,你就一直惦记着人家?”
“那又如何?”林中阴风阵阵,大虎眸中金色倏地黯淡了下去,“是历家毁约在先,毁我内丹,坏我道行,以致我家破人亡。”
“看历炀那样子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施未点点头,看上去很信任她的话。
梁老太太微微一愣,嗤笑:“历炀那个蠢货也配?也不知道你是高估了他,还是在故意贬低我。”
施未不以为意:“那你说来听听呢。”
“你先告诉我,我的孙女在哪儿?”
“嗯?孙女?你不是只有梁柯一个孙子吗?”施未说着,猛地回过神,“我说他怎么瘦瘦小小的,原来,原来他是个女孩子啊!”
“呵。”大虎又是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他傻,还是在自嘲,“我一定要历兰筝嫁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她是至阴之命格,能救我那苦命的孩儿。”
施未心头一震,至阴之命格?是因为转世之前,在河道中被恶鬼缠身所致吗?
那些痛苦,竟没有随着时间更迭而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的母亲。
施未心头又涌上一股难言的沉闷之感,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历兰筝时那样。
“我那小孙女,两岁时就夭折了。那天,恰好是我夫君的忌日。”梁老太太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话,“我本来只是山间修炼的一只虎妖。”
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的。
在山间修炼的妖怪,爱上了人世的少年。
她没有家人,没有名字,更没有这俗世所谓的,与少年相配的门楣。
但他们还是排除万难在一起了。
“很幸福啊,那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梁老太太回忆起那段时光,黯淡下去的瞳孔才再次闪过一丝光彩。
施未大概也猜到那是个怎样的故事。
“然后他死了,是吗?”
梁老太太闭上眼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的,那个少年死了。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五年,死在了某个艳阳高照却又大雪纷飞的日子。
盛夏艳阳,飞雪无声。所有人都将此视为不详。当时尚在人世的梁家二老请来了一位得道高人来家中驱鬼。
“我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梁老太太自视甚高,她修行数百年,根基深厚,早已不怕普通的散修。
可来的人,偏偏是当时历家家主,也就是历兰筝的祖父。
“他那时候刚刚继任家主之位,是多么的不可一世。”梁老太太想起那人,冲天的怨念便要将她淹没。
明明是世交之谊,明明不曾有过任何利益冲突,甚至还来喝过他们喜酒的历家家主,竟真的对她拔剑相向。
困惑、震惊、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逼得梁思音高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曾伤过任何人,为何你要步步紧逼!”
“人妖殊途,若不及时终止,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你丧命。”
那人背着个黑金剑匣,神色冷峻,言辞亦然。
梁思音攥紧指节:“若我说,不呢?”
“那只能得罪了。”
他们不出意外地打了起来。那冲天的血光被纷扬的大雪掩盖,痛楚也被尽数埋葬,只剩无穷无尽的愤怒与不甘。
梁思音最终败了一招,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逃进了她丈夫的灵堂。那棺椁如新,新丧的郎君还未下葬,静静地躺在那方寸之地,神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那般。
“若你现在离开,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那位家主追了过来,剑尖染血,染红了他的来时路。
灵堂之外,挤满了人。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重重人海,朝着梁思音跑了过来。
“娘!娘!”
“我儿子与我夫君,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梁思音喃喃着,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她伸手拥住了她那只有四岁的孩子。
她想,她这辈子也没做过坏事,为何要逼她至此?
“我可以走。”她望向某人,“但我的孩子与我夫君,我要一起带走。”
“孩子不行!你把孩子放下!”
人群中,梁家二老急得快要哭出来,可是梁思音一手抱起她的儿子,一手扶住她丈夫的棺木,缓缓站了起来:“缘儿,告诉他们,你要不要跟娘亲一起走?”
“娘亲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小的孩子抱住她的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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