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背对着他,没有回应。
曹若愚就去厨房煮了碗热粥,给他端过去。再见时,薛思正伏案写着信笺。远远地,曹若愚便闻见一股浅香。他第一次见薛思就闻到过这种香味,以为是师父一直以来点的熏香味道,但此刻屋内并未点香,这味道反而更浓了些。
他直言就问:“师父,这信纸也好香。”
薛思见他捧着个碗,伸手接过,让他坐下:“你今天的剑练得怎么样?”
“啊?这个,这个——”年少的曹若愚龇牙咧嘴,“练了有个七八成吧。”
薛思温声劝道:“事事只有七八成,便永远都到不了那十成。”
曹若愚脸色微红:“我对自己要求不高,七八成够我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薛思眼神微动,似是有所触动:“敌人可不管你是学了七八成还是十成,只要你战败,下场都只有死路一条。”
曹若愚被说得支吾起来,不敢吭声。
薛思又道:“师父的,”
他喉头微动,才继续道:“一位启蒙先生,从前也是这么教训师父的。”
“有这事?”曹若愚又笑,“我一直以为师父你以前一定是人中龙凤,处处都是第一呢。”
薛思见他这天真烂漫的模样,忽感一阵落寞:“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剑都握不稳。”
“啊?”曹若愚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眼里,师父无所不能,自然从小就出类拔萃,怎么会十几岁了,连剑都握不稳呢?那岂不是连自己都比不过?
他赶忙道:“往事不可追,师父你现在厉害就行了,师祖肯定会为你高兴的。”
曹若愚哪里知道薛思口中的那位启蒙先生是谁,便胡言乱语称呼那人为“师祖”。
薛思静静地注视着他,并不作解释。
曹若愚又挠了挠鬓角,指着他桌上的信笺道:“师父,这纸张好香啊,是从你身上染过去的吗?”
“不是,它自来就是带香的。”薛思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着,“这些信纸,是我从以前住的地方带出来的。那地方生长着上好的青檀,和芍药。”
薛思垂眸:“还有别的其他的花草,但具体的名字,我忘了。这些信笺还是那地方从前的主人留给我的。”
“啊?”曹若愚呆呆的,重点总是不对,“师父你说从前住的地方,我还以为是你家,原来不是啊。”
薛思嘴角微微扬起弧度:“你说得对,是我家。”
“哦哦。”曹若愚还是没想明白,他总觉得师父在和他打哑谜,薛思又道:“这信纸做出来,终年不腐,不受雨水毒虫侵蚀,很适合保存,经久不坏。如若用朱砂涂抹,会在黑暗里显出荧光。”
曹若愚还在挠头:“这么神奇?”
“很神奇。我以前做过试验,除了会显出荧光,还会散出一股暗香,容易招惹一些暗处的东西。”
曹若愚吓了一跳:“是鬼吗?”
“不一定是鬼,有可能是和写信之人有关的东西。”薛思问他,“你要试试看吗?”
曹若愚连连摇头:“不,我害怕。”
薛思终是不再强求,只道:“那你早点回去睡吧。”
“嗯嗯。”
曹若愚道了别,很快就回去了。再之后,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原本他也没有注意到那字帖,但后来找累了,又四处晃悠了一圈,见那字帖清秀,便驻足看了会儿。可是他这个脑袋瓜子,一时也没有将往事串联起来,现在再一通回忆,倒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大概就是这样。”曹若愚认为,不妨用朱砂试试。
黄二狗旋即去找。
施未突然拿着一卷书,往曹若愚这边跑来:“你看这个。”
曹若愚头一撇,只见那页上寥寥数语,写着“丙申年九月初二,有远客至,自称先祖故人,赠数卷宣纸,色如霜雪,暗香盈袖,恰藏书阁新建,临摹字帖,悬于高阁。”
还真是。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
黄二狗很快找来朱砂,将它满满当当涂到那字帖上,鲜艳的红色渗透进雪白的纸张,在漫漫长夜中显现出浅淡的光芒,犹如夏夜的萤火,漂浮在尘埃之中。
沈景越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等到黄二狗给四张字帖刷满朱砂,那荧光更是烂漫盛大,那些山水花鸟似是活了过来,在虚空之中愈发真实。
在虚虚实实之中,有只蝴蝶翩跹而来,落在了书架上某一页。
沈景越走过去,抽出那本,细细摸索,发觉这书中藏了暗页,等她缓缓撕开,里边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玄冰钥匙。
那钥匙镂空雕琢,边有八道齿痕,沈景越拿在手里,指腹轻轻拨转,手中之物顿生棱角,原本扁平的纹路凸显出来,玲珑多变。
“这东西,真的很像贾家手笔。”沈景越喃喃着,“钥匙在这儿,那和它配对的锁在哪儿呢?”
她将此物给众人看了一圈:“你们有发现和这契合的锁吗?”
“没有。”
线索暂时又断了。
沈景越有点心焦,额上出了点汗,她顺手用手里的书卷当扇子扇了扇,历兰筝眼尖,指着那本书道:“这个,怎么没有书名?”
“咦?”沈景越被这么一提醒,便翻阅了起来。
几页下去,她愈发奇怪:“这好像,是本起居注。”
“先前都没见过,不会只有这一本吧?”曹若愚有时候会怀疑是自己太困了,根本没细看。
“这本起居注,写得很有意思。”
沈景越翻开一页,上面居然画了些形态各异的火柴人,虽然没有样貌,但行为举止,生动活泼,配上一些备注,更是妙趣横生。
再往下翻翻,火柴人才逐渐变少,慢慢才多了些字,而字体,也从幼稚走向成熟,更像那字帖上的字了。
这并不是一本起居注,而是一本关于爱的笔记。
笔记的主人说她自小与某人指腹为婚,青梅竹马,自记事起,便常在一处玩耍。因家学渊源,她自小便开始绘图,历家叔叔便将故人所赠纸张转赠于她。可年少懵懂,常将此用作涂鸦,那火柴人画的便是她与自己那位未来夫婿。
“少不更事,多有娇蛮,借势欺人,又怨其不顺己心。”笔记主人这般形容小时候的事情。
但幼子无知,常常吵完没一会儿,便又好到了一块去。
那火柴人终归是以可爱顽皮居多,捉鸡摸狗,玩水投石,两个人一起闯祸,又一起挨罚。
待到要避嫌的年纪,笔记的主人便不能时常来历家玩了。她潜心家学,那人亦是如此。一晃眼,又是青春悸动,木生新芽。
笔记的主人画了许多那人的小像,有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有挫败时的落寞不甘。
这个时候,爱意最盛,灿烂如春光。
他们喜结连理,也本该儿孙满堂。
那时候,历家的漕运生意刚刚起步,她的夫婿时常外出,她也生过不满,怨他“朝朝误妾期”,甚至赌气说“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后来真的出事了。
路遇凶恶,船毁人亡。
笔记的主人在最后写道:“恨其毁约终不归,又恨此生漫长不可结。”
她没有写下自己的结局。
可沈景越再看那字帖,再想想藏在这笔记中的钥匙,忽然明了。
笔记的主人,应该出身江南贾家,并且,极有可能是建造这座藏书阁的人。
沈景越走到那字帖前边,掀开那张“至亲至疏夫妻”,轻轻叩响。
没有异样。
“钥匙孔不在夫妻这边吗?”沈景越有些困惑。
“在至高至明日月这边吧。”
曹若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沈景越更是茫然:“为什么?”
“因为爱他更胜春日。”曹若愚嘿嘿一笑,“这里画的山水图,全是那种天光灿烂的踏青图,山水青葱,蝶舞翩跹。而这四句诗,虽然看上去显得作者情绪不高,但放在这种意境下,总觉得像是一种对丈夫的嗔怪,而不是真的要与他诀别。”
沈景越眉头一挑:“小若愚,你有心上人了?”
“啊?”曹若愚呆了片刻,没反应过来,惹得知情人又笑了几声。
沈景越掀开那张“至高至明日月”,却还是一无所获。
“怪了,难道不是?”曹若愚也是无措。
沈景越又端详起手里的钥匙。
其实她打心眼里觉得,曹若愚说得很有道理。
贾家机关术讲究的就是一个“巧”字,这藏书阁的建造者必当有颗七窍玲珑心,但若只是将这锁孔藏在书画后面,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
“再等等。”
沈景越盘腿坐下,应该是漏掉了什么。
几人也继续找线索的找线索,休息的休息。
那烂漫荧光十分盛大,经久不衰,走在其中,莫名有种置身仙境的错觉。
直到月上中天,一丝月光自窗外洒下,落到“日月”二字上时,沈景越才顿悟。
“有铜镜吗?”她问。
历兰筝赶忙下楼,找到家中所有镜子带了进来。
“一面放在这儿,一面放到那儿去。”
沈景越说着,便举起一块铜镜,挡住了日月二字。
月光通过镜面,折射到屋内另一处,但这光芒又实在微弱,根本不知散去了哪里。
“不是月光。”沈景越蹙眉,“是日光吗?”
她想起今天刚进来时,恰好是天光最盛之时。
于是,沈景越从灵囊中找到一颗夜明珠,掐指捻诀,将那珠子高悬于天,正好是中午日光透进来的角度。
那光芒落在了“夫妻”二字上头。
她又一次举起了铜镜。
光芒穿过渺渺仙境,连接了“日月”,刹那间,四周异动,楼层中央出现了一尊青铜像。莲花底座,观音持瓶,低眉顺目,眼角似是有泪。
施未靠近了些,一伸手,竟是直接穿过了那青铜像。
“是虚影。”
施未不解,怎么会在这里放这么一尊青铜像呢?她看上去与历家,格格不入。
沈景越将那钥匙抛向那尊青铜像。
一道弧线划过,钥匙稳稳落入那观音瓶中。
须臾间,地动山摇,书架剥去木质的外壳,露出里边尖锐的冷铁——全是杀人的刀。
施未大喊:“不好!”
只见寒光迸溅,天塌地陷,几人瞬间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哐当——”
重重一声闷响,施未后背砸在了地板上,还没等他爬起来,上面又掉下来一个人,他下意识去接,又差点被砸得晕过去。
等他清醒过来时,曹若愚与历兰筝都满脸担忧地围着他。
施未摸着晕乎乎的脑袋,看了眼他们,摆摆手:“没事,我没事。”
他再看一眼四周,居然还是在藏书阁。
施未愣了下,曹若愚见状,解释道:“我和历姑娘走过一圈了,不是之前的楼层,应该是到第六层了。”
施未一个激灵:“那樗木炭,你们找到了吗?”
“没有。”曹若愚摇摇头,“这里所有的书卷,都是空白的,而且书架是实木,内里没有冷铁。”
施未站起身,环顾四周,这一层的构造与下面几层并无不同,除却摆放的书卷少了许多,并没有其他异样。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卷,满纸空白,一字未落。
“这纸上有玄机吗?”
“没有,是普通宣纸。”曹若愚有些累了,“还有个坏消息,我们没有找到出口。”
施未默而不言。
历兰筝安抚着:“先休息一下吧,这都忙了一天了,好歹上来了第六层,先养精蓄锐,明早再做打算。”
曹若愚表示赞同,然后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好饿。”他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又饿又困。
施未从自己的灵囊中找了许久,找到了两块烧饼,掰开来分给他们,曹若愚开着玩笑:“三师兄,你什么时候开始向二师兄看齐了?”
“吃你的。”施未不理他,曹若愚一个人在那儿傻乐,而后才啃起了那半块烧饼。
他嚼了两口,咽下去,又问:“你们说,那位拂薇先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数百年过去了,除了樗木炭,她还留下了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施未眉头微蹙,手里的烧饼也味同嚼蜡。
曹若愚没有什么心事,吃完饼,稍微没那么饿了,直接睡了过去。历兰筝也有点犯困,靠着书架也进入了梦乡。施未想着想着,也有点昏沉,在入睡之前,他忽然眼前发白,像是又看到了那尊青铜像。他努力睁大眼睛,却没有再看见了。
历拂薇,历拂薇。
历家先祖,卢思淼的徒弟,说不定还与锁春谷有联系,否则,历家怎么会有那种纸张?
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施未隐约觉得心口有团火在烧,很烫,很痛,令他十分不适,却无法醒来。
斩鬼刀经过千锤百炼,最终散去全部血腥煞气,成为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可之后,它历经数任鬼主,却始终是无主之刃,直到他家死老头驯服了这把刀。
驯服,多么微妙的一个词。
如果将这把刀比作洪水猛兽,那施故必然是赤手空拳打死它的斗士。
很狂妄,很野性。
施未忽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向他描述了这个词,并借此输注了一个很刻板的观点——他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刺头,因为太会惹事,所以隔三差五被人围追堵截,喊打喊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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