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琢舟耳边仿佛响起了时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时间被凭空拉得很慢,一条弧线如同泼墨将一切事件在长轴画卷上铺开晕染,而他立在轴线的起点,抽开一切冗杂的情绪,近乎冷静而刻薄地审视着自己,同时,也审视着裴彻。
此刻,面对面的他们是从记忆里抽象出的虚影,“裴彻”就像是一个引渡者,冲他伸出手:“你不相信我吗,琢舟?”
那声线依然是冷的,但尾音有种极轻的颤抖,是闵琢舟平时很珍重、也很爱发掘的年下感……充满了诱惑的意味。
闵琢舟注视着“裴彻”。
片刻之后,他极其顺从地将自己的放在了他的掌心,而后者毫不惊讶,露出一点胜券在握的浅淡笑容——
但紧接着,闵琢舟握紧“裴彻”的手将他拉近在自己身边,凑在他的耳侧,声音很古怪,既冷漠又充满了极致的感情:“是的,我不相信你。”
“裴彻”的表情骤然变化,但还没等他开口,闵琢舟就话音一转:“但是我也不愿意完全怀疑你,怀疑我们之间五年的种种。”
他冷静又清醒,语气带着些许好奇和期待,口吻却如同一道命令:“所以无论是移情、控制还是纯粹的羁绊和感情,证明给我看。”
随后,闵琢舟从“裴彻”的身边毫不犹豫地退开,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而“裴彻”目光紧紧盯着那个背影,直到等到闵琢舟回头,给予他一个复杂至深的对视。
下一刻,时间流速回归到正确的区间,仍然是医院孤冷的天台,满街的灯火和阑珊的黑夜。
“琢舟……琢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琢舟?”
耳边传来肖祁询问的声音,但那声音并不真切,像是朦胧地浸在水中,时而浮起时而沉沦——
“闵琢舟?”
“哗”地一声旋转在潮水之中的泡沫猛然破裂,闵琢舟恍然回神,他眼神再次聚焦,却发现肖祁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得极尽,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眉眼间是一种焦急和征询的神色。
而视线越过肖祁,闵琢舟看见不远处天台入口处走上来的两束人影,隔着满仓的月色,他和那个真正叫醒他的声音遥相对视。
“裴先生。”
整个天台的气氛变得古怪并且焦灼,空气仿佛被一把撕开,在对峙的双方面前划出了一道沟壑。
第36章 不祥
闵琢舟看向裴彻,又将视线转向季苏白,眸光在他们之间逡巡片刻,饶有兴味地一哂。
他刚刚决定向裴彻求一份证明,裴彻就和季苏白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可真是……意外也毫不意外。
天台的风吹得他太冷,远处的灯火太繁华又太不合时宜,闵琢舟没有在这里消磨下去的耐心,甚至无意问裴彻出现的原因。
还能是什么?无非“旧情难忘”四个字……或许肖祁所说的才是对的,选在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闵老师,我见你一直不在,就问了唐小姐一句去向,她说你和肖先生在天台,我和阿彻不放心,所以上来看看。”
季苏白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众人,喉咙轻微地上下一滑,纤长浓密的睫羽扑扇几下,显得清秀又无辜:“你……不会嫌我多嘴吧?”
闵琢舟没惯着对方话里话外茶香四溢的发言,语气很淡:“我想季老师谈事情的时候,也希望不被人打扰。”
季苏白眸光一闪,反应有素地垂下头,开口就是语气诚恳而乖巧的道歉声:“对不起闵老师,是我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天台太冷了,想劝你们早点回去。”
“谢谢关心,”闵琢舟双手环臂,态度不似以往温和,只说,“我们说完事情会回去的。”
“那你们说完了吗?”裴彻目光钉在肖祁放在闵琢舟肩膀的双手上,眉目深浓却孤冷,带着风雨欲来的不悦。
“说完了,”闵琢舟先是点头,随后侧头看向肖祁,“我们现在下去?”
肖祁深深看了闵琢舟一眼,说了声“好”。
即使闵琢舟此时情绪平稳、语气淡然,连细微的表情动作都毫无破绽,但肖祁凭借自己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深知此时裴彻和季苏白成双入对地出现在这里,无异于在他的心上火上浇油。
于是肖大少爷秉着照顾着他家琢舟宝贝儿情绪的心思,罕见地没有开口往上拱火,只是一言不发地用一种充满挑衅意味的目光看着裴彻,跟着闵琢舟朝楼梯口那个地方走。
裴彻下颌线绷得极紧,从他刚刚在病房里听见季苏白有些刻意地提起遇到了“肖祁肖先生”开始,一种无名的火气就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闵琢舟曾亲口告诉过他肖祁的身份,可他们之间的亲近程度却远远超过了他对正常社交距离的定义。
当肖祁和他错身而过的时刻,裴彻忽然伸出手拦住了对方,黑沉的眼瞳之中仿佛在酝酿着一场风暴,语气充满了警告的意味:“离他远点。”
肖祁秀美的眉峰轻佻地挑起,轻蔑地看了裴彻一眼,又意有所指地将目光投向季苏白,展露出一个很得体的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是咄咄逼人的:
“小裴总,我和谁离得近离得远你应该管不着吧?我想你更该管好自己。”
裴彻的神色霍然一暗,他看见了肖祁落在季苏白身上的目光。明明他只是来送一份重要的体检报告,可无论是病房里面色复杂的唐琉、此时针锋相对的肖祁、甚至是尴尬茫然的小朋友闵画,似乎都无一例外地误会了什么。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就像有人设计好让他入局。
那闵琢舟呢,他又怎么想的?
裴彻心底无名涌起一点紧张的情绪,用目光描摹这闵琢舟的脸。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是毫无瑕疵的温和与平淡,眼底映出远方的灯火,就像是温水边缘闪烁着的脉脉流光。
仿佛他毫不在意。
这个认知让裴彻的心中有一种扭曲的沉怒,12对肋骨仿佛锁不住一般,叫嚣着要破骨而出。
倏然一只手将裴彻拦人的动作按了下去,他抬起眼正对上闵琢舟,听见对方很讲道理地说:“别为难他,肖祁是我的朋友。”
裴彻被这个充满维护意味的动作刺激得太阳穴突突在跳,面对闵琢舟的表情冷得就像是下了寒霜:“朋友?你曾经告诉我,他是你的前任。”
未等闵琢舟回话,一直在旁边看戏地季苏白抢先截住了话音:“阿彻……别那么说,闵老师一直很有分寸感,他们刚刚一定是不小心才挨得那么近。”
这尤嫌火烧得不够旺的添柴加薪的语气实在是太过明显,就连天生对外部情绪感知有限的裴彻都掀起眼皮,相当克制地看他一眼。
季苏白惊觉失言似的,露出一个小路受惊般愧疚的表情,连忙低下头,在他垂下眼睛的那一刻,一道淬着得意的精光飞闪而过。
这拱火的话虽然破绽百出,但对于裴彻来说无疑是好用的,映在他瞳仁之中的肖祁显得越发刺眼,他微微扬起下巴,像是宣誓主权一般将闵琢舟拉到自己身边,语气有种摇摇欲坠的冷淡斯文:
“肖祁,不该惦记的最好别惦记。”
肖祁兵来将挡,风度翩翩地将这个话原封不动地送回给了裴彻:“我想你更应该掂量一下这话该给谁说。”
他又转向闵琢舟,声音温柔得就像附在情人耳边的呢喃:“琢舟,我知道我刚刚的话你听进去了,如果有什么事情,别忘了随时来找我,就算以朋友的身份,我也很乐意帮忙。”
话毕,肖祁低头颇为装腔作势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他的目光和闵琢舟一触即分,但已经清楚地传达到了自己的意思: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和裴彻掰扯清楚,并且你不希望有别人在场。
闵琢舟无声目送肖祁离开,然后微微撤开裴彻拉住他的手,颇为生疏地将自己的距离和对方保持在一个不亲不近的社交范围内。
他注视着裴彻隐在黑暗一侧的冷白侧颊,问:“想知道我们刚刚聊了什么吗?”
裴彻对上他的眼睛,问:“什么?”
“追忆了一点往事,”闵琢舟没有把话说全,话锋转得不像往常平滑,“你为什么在这里?”
裴彻看了眼季苏白,眉心拧紧了些:“来看病人……但这可能只是巧合。”
“说什么巧合?”闵琢舟沉着眉眼思索了片刻,“是指我们出现在同一个医院这种巧合,还是指从你第一眼看见我就想起了他的这种巧合?”
“什……”裴彻愣了愣,他并不知道闵琢舟是怎样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欲言又止。
“闵老师,你在说什么啊?”季苏白反应更快,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大了,里面不可置信的情绪仿佛要溢出来,“咱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你怎么能那么说?”
闵琢舟被冻得发冰的指尖无意识地搓了搓,唇角挂着一个模糊而冰冷的笑意,他凑近裴彻,勾下捂得严严实实的口罩,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很好奇,既然他已经回来了,你为什么一直绑着我不放。”
裴彻骤然攥住他的手腕,因为动作过快手指几乎有种不稳地颤抖:“不是你想的那样。”
仿佛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裴彻的脸上浮笼起一点鲜明的怒意:“肖祁误导你了什么?”
“不,他跟你不一样,”闵琢舟用力按着裴彻的手将他扯开,他格外知道如何去刺痛一个人,嘴角的笑容更加浓深,一字一顿地说,“肖祁他不会骗我。”
裴彻的瞳孔骤然一缩:“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很好奇你还要瞒我到多久?”
闵琢舟的笑容没有丝毫瑕疵,但闪动的眸光中却酝酿着某些动人心魄的东西,他就像是一枝长在高处不被侵扰的玫瑰,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华美而睥睨的气质:
“无论是年少时的那场车祸,还是这些年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如果我们仅仅是协议的话,我可以理解,我也无意窥探你的隐私。但是裴彻,你不觉得你心里存着一个白月光,还抵不住诱惑去和另一个和他很像的人上床,隐而不发五年还觉得不够,甚至还要我继续留在你身边,这件事情本身就特别掉价特别作践别人吗?”
裴彻脑子“嗡”的一声,他第一意识是想要反驳,但紧接着闵琢舟所提到的“车祸””二字就像是一个骤然被按动的按钮,将他心底隐藏最深的东西赤条条地裸露在月光之下,一瞬间他喉咙干得发痛,就像是被冷风一阵一阵割过:“当年的车祸……谁告诉你的,是肖祁?他怎么知道的?”
闵琢舟想要刺探的点并没有和裴彻在一个频道上,他乌黑的眼睫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潮湿,眼底泛上一点红,为了尽最大努力地维持着情绪的稳定,声音显得愈发寒冷:
“为什么不告诉我?从一开始你就该说清楚,而不是用一句‘我分得清’作为敷衍。”
“闵老师,你说话太过分了!”
季苏白看准了时机挤进他们的中间,他死死拉住闵琢舟的袖子,语气诚恳、焦急、惶然、委屈至极又带着无比隐晦的自鸣得意:
“这里面一定有误会,阿彻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定误会他……也误会我们了。当年的车祸是我们心底共同的一道疤,所以才不想向别人提及的,而这五年资助的资金……也是裴氏的助学项目,我不是被阿彻养在外面的那个,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放开我。”
闵琢舟并不想让季苏白沾上自己,皱着眉想要把手抽开,但是季苏白浑然不觉似的,依然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自己被“误解”的委屈,肢体触碰期间,他甚至感觉到对方拉扯自己袖口的力量越发用力。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详感觉如同地上扭曲的阴影一点一点窜上闵琢舟的脊骨,他想要打断季苏白这充满表演性质的自白与陈情,猛然一抽自己的袖子,一甩手,却把攀附在自己身上的季苏白甩了一个趔趄。
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实在是太快了,无论是从闵琢舟还是从裴彻那个角度看,都只能看见季苏白如同一只脆弱的幼鸟被挥舞出去,随后“砰”的一声——所有人再回神的时候,季苏白的额头撞上了天台已经生锈了的金属围栏。
随后世界变得眩晕,体温变得冰冷,唯有汩汩的血流从季苏白的额前滴下,像是条暗红色的蛇舔舐着他苍白的皮肤。
季苏白茫然而精妙地瘫坐在护栏旁边,抬起手触碰到自己额前湿润的血液,他垂眸看了很久,却又将染血的手指放进了口腔之中,在漫长的品味后才缓缓抬起头,轻声说:
“是流血了吗?我好像……看不见了。”
第37章 大祸
“唔哩唔哩呜哩——”
从妇幼保健院跟到裴氏旗下的私人医院,满耳都是慌乱错落的脚步声,眼前的场景模糊而虚幻,红蓝相间的救护车灯光纷乱地闪烁着,仓促地融在灯火辉煌的夜色里。
“砰”的一声,急诊室灯光骤然亮起。过于刺目的白光使闵琢舟微微闭上眼睛,等刺痛的眼球再次适应环境,再睁眼时,入目已然不是那喧嚣混乱的夜色,医院长廊庄严又肃静,拉长的纵深如同漫长的隧洞一眼望不到头,冷清而干净的灯光泠泠地打在地上。
闵琢舟坐在连廊的座位上,背脊挺拔,肩膀又不至于过分紧绷,如果不是被置于医院这个特定的紧张环境下,美观得几乎像是一幅画。
手里虚握的手机亮起又暗下,闵琢舟看着屏幕上弹出的来电人,无声地将它按断了。
“怎么不接?”裴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闵琢舟的座位旁边,肩抵着墙,垂下眼帘看他。
“唐琉和肖祁,应该是来问情况的,”闵琢舟眼睛不怎么聚焦地落在屏幕上,又抬眼去看大亮的急诊室灯光,“这边还没结束,我总不能胡说八道。”
裴彻没接话,仍是垂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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