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这是……陈阿满?”
陈阿满有点惊讶地抬头,一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映入眼帘。
“韩……韩警官。”
很多年没见韩城,此刻再见面,似乎又勾起了那些陈旧的波澜往事。
陈阿满很感念韩城当年的恩情,他在看守所的时候也有一些关照,所以那里面关押的人并没有欺负自己;重获自由那天,也是韩城来送他,还带他去重新办了身份证。
那张坐在相机镜头前、笑的有些僵硬的照片,后来出现在了那张印着“陈阿满”的卡片上。
这张卡片上的信息是100%真的。
“有什么打算?”
陈阿满去取身份证那天,韩城问他。
“去首都闯闯,见见世面,多挣点钱,然后就……”
陈阿满本来想说——“挣够了钱,变成了体面的大人再回海桐,还是不死心,想再看看自己跟郑其明之间有没有可能。”
但他没有说出口。
“然后什么?”
韩城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然后……不辜负韩警官这段时间对我的教育,当个好人。”
陈阿满冲他笑了,第二天,就坐上了开往首都的长途火车。
韩城依然记得那天陈阿满的神情、释然、平静、重获新生的决心,但脸上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一闪而过。
他当时没有看明白。
后来,在郑其明经年累月、日复一日坐在柜台后面的那些单调时光里,他看到了同样的眼神。
原来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不甘心。
从那以后,韩城总会想起陈阿满被自己逮捕那天的情景,那样安宁又坚决,带着认命般的镇静,进去之后也是乖顺听话。从警这么多年,他从未见到过这样配合的犯罪嫌疑人。
这个疑云一直淡淡地悬在心头。过了两年,他被调去了省城,再也没回来过海桐。
郑其明瘸了条腿的消息,他是最近才知道的,忙完了手里的工作,才抽了个空赶过来。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了陈阿满。长高了、长壮了、变成熟了,两个人凑在一起很亲昵地嬉闹,看不出任何被命运作弄的苦楚。
两人重新生活在了一起。
在这个瞬间,韩城终于弄明白了。
“陈阿满?好久不见。”
他勾起唇角笑了,晃了晃手里的果篮:“我来瞧瞧阿明,欢迎我不?”
“欢迎,欢迎。韩警官,您进屋吧。”
陈阿满手忙脚乱地把韩城迎了进去。
“我刚下车,挺渴的,方不方便给我泡个茶?”
“哦好,家里有茶叶,我来弄。”
陈阿满进厨房了开始鼓捣,客厅里只剩下韩城跟郑其明。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小茶壶出来,馨香扑鼻的味道盈满全屋。
悠然的茶意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是能看到郑其明的不太一样的眼神,很深地望着自己。
温柔、怜悯……甚至掺杂着似有若无的某种悔恨?
陈阿满简直被这眼神弄糊涂了。
等韩城走后,他正要开口问,郑其明的轮椅却紧紧贴了过来。
“怎么了?是要去厕所吗?”
陈阿满蹲下来。
日常生活中他跟郑其明对话的时候,都是习惯性蹲着的。
却落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这怀抱是那样紧、箍地陈阿满喘不过气,渐渐地,脖子那里有了点微微的湿意。
“明哥?”
陈阿满拍拍郑其明的背,好像觉得有什么事情背自己淡忘了,但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似的。
“傻子……我都知道了……”
“什么?”
“所以你当年是为了守住我的店,故意去闯火车站,让韩城抓你对不对?”
郑其明的拥抱更紧了,像要把陈阿满的身体嵌入自己的骨血那样。
“我真是傻瓜,让你骗的好苦……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第81章 灿烂冬阳
“你……你怎么知道了?”
陈阿满愣愣地问,大脑还在飞速旋转难道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不成?
“要不是韩城刚才跟我说,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
郑其明深深地看着他。
“可是韩警官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陈阿满讷讷道,认命般的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其明把他抱得更紧了,让他动弹不得。
“你松开我啦,这样我都不好说话……”
陈阿满在郑其明怀里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推着郑其明来到沙发边,自己坐下去,一边回忆一边说:
“其实也没什么……当年我确实是想一直跟你生活下去的,假身份就假身份,反正我喜欢你是真的,这就足够了。但后来我没想到会再碰到孙三刀,他想要霸占你的小卖部。他还用这个威胁我,不然就要告诉你实情。我怎么可能让他把咱们的小卖部抢走呢,这店还是你从郑叔叔手里接过来的……我就跟他约了元旦那天早晨9点,让他来店里。我呢,那晚陪你跨完年,就跑火车站去了……买了火车票,故意让别人发现,然后把我抓走。”
“故意?”
陈阿满点着头。
“在那之前我妈就打电话告诉我了,说我们村的傻子阿满死了,如果我再用身份证做什么事的话,就会很容易被发现。但我没舍得走,想着能骗一天事一天……一拖,就拖出事端来了。明哥,对不起。”
陈阿满懊恼的低着头,喃喃道:“我当时只有这一个办法了。那天火车站的执勤民警是韩城,我提前打听好的,所以特意买了火车票自投罗网。别的警察我也不信……孙三刀他不是个东西,那我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提起这件事,陈阿满依然忿忿不平,只是他所有的怨怼,全是站在郑其明的立场,心疼郑其明、怕牵连到郑其明,可从来没考虑过,他自己身处漩涡之中,经历且消化了多少常人难以禁得住的风雨。
因为陈阿满总是习惯性地认为,自己命硬、杠折腾、吃苦受累倒点霉惯了,可郑其明不该。郑其明那样好的一个人,他想把所有能给予的都送给他,包括亲手赠他一段光明无虞的人生,哪怕这段人生里面没有自己,陈阿满也会觉得很值得。
郑其明坐在轮椅上,非常沉默,眼尾有些发红。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慢慢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甚至我们都重新在一起了,你也不说……”
“都过去太久啦,我都要忘记了呢。”
陈阿满笑起来,天真纯净的五官一如当年,郑其明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
郑其明心中五味杂陈,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没有没有。”
陈阿满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有些慌张地攥住郑其明的手臂,想要减轻他原本就很重的心理负担:“你没有对不起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天我都非常幸福。”
他急切地表着白,又补充道:“而且明哥,你在不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还是选择相信我、重新接纳我,对不对?”
“嗯。”
“那不就得了。我们俩谁也别说谁,彼此的爱都是平等的。所以你不要再计较这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了。现在我们是好好的在一起的,未来也会。我们抓住当下,就好了。”
陈阿满弯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把脸颊放在郑其明搭在轮椅扶手的手背上蹭了蹭。
风从格纹窗帘吹了进来,送来一阵清新的植物气息。
夏天终于到了,是最枝繁叶茂、万物生长的季节。
“我不会再灰心了,满满。为了你,我也要从心理层面真正站起来。”
郑其明俯身,轻轻吻了陈阿满的脸。
“别灰心,我们都还年轻呢。”
陈阿满把郑其明的脑袋抱在怀里,流下了说不清是幸福还是苦涩的泪水。
但从那天之后,郑其明就彻底变了,之前萦绕在他身上的那股很淡的萧索气息,彻底一扫而空。陈阿满每天在家里忙里忙外做家务,他就自己推着自己的轮椅,亦步亦趋地跟着帮忙。
可陈阿满一点也不想让他帮忙,为了分散郑其明的注意力,跑书店买了一厚摞的书回来,还订了不少文学杂志回来给郑其明解闷。
他知道郑其明爱看书,上学的时候也是文采极好的,便鼓励他重新把这些都捡起来。
“我一个人张罗还快些……你看看书写写文章怎么样哇?”
陈阿满笑嘻嘻地指着他新买的书桌,朝郑其明努下巴:“要不给我写情诗也行。”
“睡觉吧,梦里什么情诗都有。”
郑其明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但在承包了家里部分轻便家务之后(比如叠衣服、收衣服等),真的看起了书写起了诗。
之前要看店做生意,如今时隔多年,他总算是有了机会,认真捡起少年时代最热忱的兴味了。
放在书桌最显眼位置上的一本,是作家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翻阅的时候,郑其明有些出神,他想,没怎么读过书、文化水平也不是很高的陈阿满,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买了这样一本跟自身心境突刺贴近的散文集,放于此处呢。
书中自有颜如玉,在郑其明的心中,陈阿满就是他满桌纸页之中千千万万个颜如玉的化身。
那天一大早,陈阿满买菜回来,手里拿着一叠东西,大呼小叫地闯进来,把手里的两斤白菜往地上一丢。
“怎么了?”
郑其明伸开双臂接住他,陈阿满喜笑颜开地在他面前蹲下,把手里的东西塞郑其明手里。
是一本崭新的杂志《新芽》,还有一封挂号信。
郑其明翻了翻,在杂志第78页发现了自己两个月前投递的一首小诗。
“好棒呢明哥!诗歌刊登啦,编辑还给你写亲笔信了!”
郑其明把信纸攥紧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我去写回信。”
陈阿满替他把三十块钱的稿费收起来,精心地装进一个漂亮的盒子里,他想,以后郑其明的每一笔稿费,他都要放在这里存起来。
郑其明此刻正伏案写字,英雄钢笔蘸了黑色的墨,写的时候手不停的颤抖,撕了好几张纸,最后自己笑起来:“第一次收到杂志社的回信,字都不会写了。”
“没关系,你慢慢写。”
陈阿满搬了个凳子坐他旁边,替他整理着额前总是往下掉的碎发。阳光从窗户中穿进来,照在郑其明的脸上,金光灿烂的。
陈阿满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状态下的郑其明,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稍稍落了地。
同时也在心里感慨,世界上有文学这个东西是多么好啊,可以成为一座避风港似的。如今郑其明有两座避风港了,他相信明哥一定会很快再重新高兴起来的。
那天的晚饭郑其明破天荒的比平常多吃了半碗,陈阿满咬着筷子头儿看着他直笑。
“吃完饭我想出去散散心。”
郑其明往自己碗里丢了块排骨,给陈阿满丢了两块。
“好啊,这附近街道边上种了好多香樟树,很好闻……我们就沿着街走吧,那边还有个公园。”
陈阿满忙不迭地应道,心里非常开心。
他们搬过来两个月了,还是郑其明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出去。
晚饭后陈阿满就推着他,沿着街道慢慢走,香樟树的味道非常清新,随着傍晚的凉风沁人心脾。公园里很热闹,带小孩的、散步的、遛狗的……甚至里面还有个篮球场,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在那热火朝天的打篮球。
郑其明在篮球场外面停下了,静静地看着。
“我念高中的时候,也是校篮球队的队长。”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说。
“想不想打篮球?”
陈阿满忽然问。
“我怎么打?”
郑其明哑然失笑。
“我们可以玩投球比赛啊。”
陈阿满笑吟吟地,推着他就朝着不远处的一个体育用品商店去了,真的买了个篮球回来,塞郑其明怀里。
郑其明抱着篮球,指尖在颗粒状的弧面上摩挲着。
高中生散场以后,天已经黑了,路灯照着球场。陈阿满把郑其明推到三分球区域的位置,让他投球。
开始是郑其明投球,陈阿满捡球,后来郑其明也不让他捡了,自己转着轮椅满场绕着捡球,乐此不疲。陈阿满在旁边大声地为他计数三分球的个数,隐在花阴下,悄悄地揉着眼睛。
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鲜活的郑其明,却再次为他的命运而落泪。
虽然郑其明已经逐渐开始接受眼前的事实,但陈阿满是很不甘心的。
“明哥……过几天我们去省城吧,我抢到了个专家号,那个专家可厉害了呢,让他再帮你检查检查。”
晚上回去以后,陈阿满一边替郑其明洗澡一边说。
郑其明一怔,随即道:“不用了吧……推个轮椅坐车也不方便。看了应该也没什么用,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就当去省城旅游了嘛……再说,你不想坐火车,我们就包一辆车去,省城走高速也才六七个小时,不远的。”
郑其明想了想,点头答应了,直接说:“坐火车吧,腿瘸了难道就不见人了不成,早晚要迈出这一步的。”
他深呼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陈阿满的脸,语气轻快:“看病是次要的,最主要是陪我们家满满去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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