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食堂里人并不多。小孟是今年刚升的中级编导,和他同一级别,两个人最近一起排首芭原创交响芭蕾舞剧《红高粱》,很快就要各地巡演了。两个人聊了一会工作,小孟啃着玉米,看了看旁边无人,压低了声音和祝君安说:“昨天散场领导们聊天我听了一耳朵,咱们团和纽约市芭蕾舞团合作的事情要成了,不光是要引进剧目,我们团这边也要新编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原创芭蕾舞剧,到时候来个中美大巡演呢!”
祝君安来了精神,拿起一个鸡蛋,白皙的手指仔细剥着壳,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听程团的意思是让张导和你各出个初稿然后择优…君哥你想呀,国际上露脸的事,有压力也有成绩呀,付老师高升了,一级编导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
这的确是大动作,付老师私下里也跟他说过让他多学多想,多读经典,“根基于本民族的文化中国芭蕾才能拥有自己的特色,形成自己的流派”,这是付导常挂在嘴边的话,祝君安都记得。
付老师走后,中级编导中张导最有资历,也最有背景,但是听这话音自己也未尝没有机会搏一搏一级编导,他虽然是舞蹈转编导,在这个行当只有七年,但是他的能力和努力也是全团有目共睹的,他入行两年的时候,凭借作品《氓》大放异彩,获得多个海内外编舞、导演奖项,与他合作的女演员也凭借这一精彩的表演在桃李杯获得佳绩,转年就升了团里主要演员(principaleballerina),他自己也顺理成章地从艺术总监助理升到了初级编导,没有人不服气他的才华。现在机会又摆在了眼前……
小孟已经换了话题,“明天团里请人来人给咱们重新拍大头照,网站要更新了。”是该换了,祝君安现在挂在上面的照片还是他十九岁成为主要演员(principaldanseur)的时候拍的,当时他还不满二十岁,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志得意满的少年,眼睛像小灯泡那么亮。祝君安刚过完29岁的生日,是奔三的人了,虽然还保持着舞者的劲瘦,天才的傲气,却似乎变了一个人。
又闲聊几句,小孟看了眼时间,起身端起餐盘,“早课的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了哈,”他又俯下身在扶着祝君安肩头,小声说,“加油君哥,我看好你!”
细嚼慢咽地吃完饭,程团长打电话让他去一趟办公室,他路过东练功房的时候看见门口扎着几个年轻演员,挤在玻璃门边往里看,这个点本应该是《红高粱》组上芭蕾课的时间。
“真是他呀!”
“这也太帅了吧!”
“小点声,他看过来了!”
女演员们笑得害羞又兴奋,有年轻的男演员心中不服气,抻着脖子往里张望,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确实帅。
祝君安不知道他们在看谁,也没往过凑,上了楼。
团长办公室里,张导已经到了,“程团,张导。”打过招呼,他也拉椅子坐了下来。程团已经过了半百,但还是一头乌黑长发,紧紧地扎在脑后束成一个发髻,不施粉黛,自成威仪。张导也到了不惑的年纪,蓄起精致的小胡子,看着总是一团和气。
“今天叫你俩来主要是为了和纽约市芭蕾舞团合作的事宜,我们要引进巴兰钦版本的《火鸟》,本地化后在七月上演,我们团也要出一个原创舞剧,到时候来一个中美十城巡演。”小孟说得没错,果然是为了这事,祝君安不由得挺直了后背。
“我们商量了一下,赵老师的意思是让你们两个各出一个剧目,在这一个月编个蓝本出来,四月团领导和美国那边一起审批,挑选出一部作品来完善编排。”祝君安和张聪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没看出意外。两个人表达了会认真对待,程团长满意地点点头,又道:“纽约市芭蕾舞团的王莱恩趁着他的假期来我们团了,虽然说是他个人行程,但是我们也不能轻慢,他正作为guestteacher在楼下上课呢,一会你们去打个招呼,接待一下。”
这下祝君安知道练功房里的是何方神圣了,原来是LeonWang,美国最年轻的男芭蕾舞首席,十岁才学舞但是二十岁就跻身一流舞者,虽然他是中俄混血,但是本着“一滴血原则”他还算亚洲面孔,在白种人主导的芭蕾舞界打出了名号,外型实力运气缺一不可,是当之无愧的明星舞者,这两年还拍起了电影。带着传奇色彩的天才人物,加上雕塑般的面孔和身材,怪不得小姑娘们惊叫连连了。
早课结束了,大家众星捧月地把王莱恩围在中间,Leon有雄狮的意思,他走到哪里都是中心。祝君安和张聪进屋的时候,雄狮正在施展魅力。
众人的目光并没有让他有任何不适,他已经适应成为焦点。皮肤稍黑衬得眼睛和牙齿格外醒目。乌檀木一样的黑发向后梳起,调皮地落下一绺正好搭在深邃的眉眼上,烟灰色的衬衫因为出汗更加贴身,黑色的西裤下是灰色的袜子,鞋子因为练功已经脱掉了,领口的几个扣子就那么松着,袖子也挽到大臂,恰到好处地展露健美的肌肉曲线,欧美追求的小麦色肌肤散发着古龙水的味道简直是荷尔蒙犯规。这位东方面孔,西方身型的芭蕾王子牵起昨晚饰演舞姬的年轻女首席郝佳的手,作了一个吻手礼,微抬的眼眸还在放电,“Enchanté”,郝佳面上顿时升起几多彤云。
祝君安的面色也变了,因为他认出这双眼睛,昨天电梯里没眼色的看客就Leon Wang,难怪面熟。莱恩看到他,眼中闪烁着惊喜,不知道是否也认出了他就是昨晚酒店的那个绿毛龟。
莱恩向前几步,主动和祝君安握手,笑容阳光明亮,“你好,我四王赖恩,我看了你们昨天的演出,贼拉精彩!”边握手还边眨了眨眼睛,祝君安彻底石化,这大碴子味一出,王子变老铁,立刻不贵了。
作者有话说
祝导:居然是你!怎么是你?
莱恩:哎呀妈呀,这不是巧了嘛(激动握手)
第3章
听到莱恩张口,好几个人都没忍住笑出了声,首席在众人眼中也一下变得亲切了不少。只是这位操着东北口音的芭蕾王子怎么还握着人的手不放了呢?还搁那儿一个劲儿晃悠。扎着丸子头的姑娘们交换着眼神,默契地捂住嘴偷笑,给她们脸涨得通红的祝导几分薄面。祝君安平时就寡言少语,现在更是激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大家还以为他是初见大明星不好意思,更有甚者从中体会出一丝反差萌感。
好在张聪也加入进来,他热络地和莱恩握起手来,破解了尴尬。“欢迎欢迎,我是首都芭蕾舞团的编导张聪,久仰久仰,听口音您也是东北银儿呀!”
“你好你好你好!”王莱恩这才松开祝君安的手,和张导寒暄起来,一来一往,全明白了,原来这位芭蕾首席生在美国纽约长岛,根儿却是在华夏广场舞的发源地——黑龙江佳木斯。
“原来如此,那我们还算得上老乡了!我是辽宁的,我们团好多演员都是海宁芭蕾舞团附中选上来的……”话题自然地转到了年轻演员身上,被点到名字的兴奋地和偶像一一握手,大家都不由赞叹莱恩的平易近人。
喜气洋洋的见面会暂告一段落,张聪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四处参观,祝君安和小孟开始分别组织《红高粱》的主演和群演排练。
开场是一段多人托举,两根竹竿精简地呈现花轿的意象,女主演被抬到肩膀的高度,忿忿地掀开了红盖头,走在前面的轿夫余占鳌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故意颠起轿子来戏弄新娘,饰演九儿的演员也只得随着男演员们起落,手中的红盖头上下翻飞,忍不住落下泪来,听到哭声,余占鳌才自觉太过火,放缓了动作。
祝君安叫了停,指出了各人可以改进的地方:“你们得一致才能体现出是众人一起在抬这个轿子,赵宇刚才有点乱,你这里得跟上苏尚……”说着他顶上群舞的位置,示范了一番。“好多了,就这样……对了,托稳托稳,千万小心……”
排练过半,祝君安才发现莱恩正在门口往里看,小孟热情地请客人进来,王莱恩并不客气,“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就当我不存在。”莱恩只站在门口的角落,但他的目光很难让人不在意,大家都不自觉往他那边偷看。王大首席闲适地靠着把杆,专注地观摩着他们的排练,祝君安能明显察觉到演员们的紧张和兴奋,其实他自己也多少有些拘谨。
接下来是这是一段不寻常的双人舞 (pas de deux),在九儿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强盗,她被抗到了高粱地里,正逮到机会想逃跑,劫道的人一把扯下头上的麻袋,原来是余占鳌,两人跳起了一段热情缠绵的快板(allegro)。
芭蕾舞是无声的艺术,剧情和人物的体现全凭借肢体动作,为了向观众们表达男女主角复杂的心理,没有一个动作舞步不是经过精心编排、千锤百炼后才呈现给观众的。正因深谙于此,祝君安排练时非常严格,这在团里是出了名的。他并不严厉,也从来不说一句重话,但是站在那里就是有那个气场,让人很在意他的反应,他如果话多,大家就安心,说明他基本是满意的,他如果皱起眉头思考,在场的人都不由得噤声,他如果微微一笑……那是很少见的,不知道祝导是不是天生就这么严肃,他偶尔微笑也就是淡淡的,让人咂摸不出滋味。
其实从长相上来说祝君安凭说算不上多出挑,首都芭蕾舞团汇集全国的好苗子,个个都是俊男美女,有一算一的品貌出众,转行作明星的也大有人在。祝君安五官也都很清淡,但是生得极白,是女演员们人人艳羡的冷白皮牛奶肌,小头小脸配上单眼皮,是前几年韩风盛行时苦命男二的样子,天生的一张扑克脸倒是男主标配。打从上学时就是这么清清冷冷的一副气质,白天鹅一般的傲气,当时丹麦的芭蕾大师Manatt Jensen (马纳特·延森)亲自挑演员,一眼就看中他,刚满18岁的领舞演员,独舞还没跳过就当上了主要角色当然是有非议的,但是延森老太太不管,她没记住名字,执意要让那个“porcelain doll(瓷娃娃)”一样的男孩出演。只是团里的演员交替了一茬又一茬,现在团里的年轻演员大多不知道这段往事了。
祝君安一旦进入状态,就非常投入非常忘我,这点倒是和他以前作舞者时一样,一起势台下是三个三百还是三万个观众他统统忘掉,所有的心思只在舞蹈。
他是全神贯注,但是有人却走了神。
莱恩不看九儿也不看余占鳌,一门心思地盯着祝君安瞧,看他出声数拍子,看他一会演男一会演女地导戏,看他黑衣黑裤灰色羽绒坎肩儿外加一双黑色保暖鞋,除了一张莹白的面容,他整个人放佛没有其他多余的色彩。
他的确变了,怪不得自己一眼没认出来,莱恩暗自思忖。
食堂放了下午的加餐,莱恩也被邀请去吃一份鸡肉馄饨,祝导却没这个口福了,他赶着去拍新的大头照。拍完摄影师让他选一张满意的,他看着屏幕上的自己,心里叹了口气。敏感地觉察到了疲态,当然这也可以被解读为成熟男人的韵味,飞扬勃发的少年谢幕,渐觉疲惫的青年隐入后台。
排练结束后,程团叫上舞团领导和几位主演,在大董招待王莱恩这位贵客。席上宾主尽欢,莱恩先是在程团的坚持下浅评了昨晚的《舞姬》,他先赞赏了郝佳的那段经典蛇舞,又从自身经验谈了谈金佛如何跳得不露人性,最后肯定了群舞的功底,“entrée(入场)设计得太好了,简单又震撼,我看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程团满面笑容地听着,她特意在这个时间点安排上《舞姬》这部四幕交响芭蕾舞,目的就是彰显首都芭蕾舞团的实力,这部剧不仅非常考验主演们的技术,也非常考验群舞演员的水平,是舞团综合水准的体现。第四幕幽灵王国的群舞,每个舞者都明白自己正在推动着怎样的情感历程,她们身穿白纱tutu裙,缓慢而庄重地以侧面in profile姿势进入进入舞台,总共36个幽灵,自Z字型的蜿蜒斜坡而下,幽幽绰绰,鱼贯而行,让观众感到仿佛真的置身于冥界当中,“那是小祝的设计,效果确实很好。”
突然被点名的祝君安茫茫然抬头,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只得接话道:“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斜台有些难办,还好付老师有过类似的经验。”付老师又讲起国内外舞台的不同来。
莱恩看着桌子另一头的祝君安又专心致志地卷起烤鸭来,这已经是他今晚的第四卷了,舞蹈演员们都比较注重保持形态,对油腻之物敬而远之,琥珀色的鸭子上了,不过一卷解解馋罢了,祝君安却是真吃一气,看来错过下午茶的祝导的确饿够呛。
祝君安吃起东西来的认真劲儿和他排练的时候不差什么了,他吃得专心致志,美食当前,他无意于友好的艺术交流,也忘掉被绿的悲哀和重逢的尴尬,心无旁骛地把每片烤鸭均匀地蘸上甜面酱。
付华几次眼刀都有去无回,她眼看着张聪话不落地地和王首席相谈甚欢,在副团朱丽的牵线下已经交换了名片,无奈自己的徒弟是块木头。虽然王莱恩嘴上说他这是私人行程,转机碰巧赶上《舞姬》的终场,又心向往之地来舞团就地观摩。但她明眼看他并非一时兴起地走马观花,反而把首都芭蕾舞团的大楼上上下下逛了个遍,而且对人员安排,尤其是编导团队十分好奇,问题问了一箩筐,她认为对方的到来绝对另有深意,自然希望学生多表现表现。
但事实上付老师不用操心,正所谓上赶子不是买卖,有缘自千里来相聚,这不,王莱恩和祝君安又在厕所碰上了。
祝君安洗着手看到王莱恩进来了,点了下头,莱恩笑了笑,也走到相邻的洗手台边洗手。两个人都没说话,祝君安莫名有些紧张,余光看到王莱恩慢条斯理地打着肥皂,莫名觉得面上发痒。
洗手间里只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填补了尴尬的空白。
“我们之前…”
“昨晚的事,能保密吗?”
两人同时开口,祝君安似乎是更沉不住气那个。
莱恩转头看他,“我不是说……当然,你放心。”表情严肃认真,还做了个封口的动作,表示自己将会守口如瓶。
“多谢。”祝君安看着他眼里一片真诚,感激地笑了笑,心里松了一口气,首芭也算事业单位,出柜对他没什么好处,还是谨慎点为妙。擦干手准备出去,莱恩又出声了:“你是不是在Palais Garnier(加尼叶宫)*演出过?”
祝君安愣住了,他确实随舞团到欧洲巡演过,但只是个群舞罢了,哪里需要哪里搬,一会演小厮,一会演同窗,最露脸的戏份就是演一个刽子手,谢幕的时候都扮着大胡子,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他亲妈来看都未必找得到。那趟欧洲之旅印象最深刻的还是18岁生日的当晚被吴柳轩表白,除此之外的记忆过去太久了都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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