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哥打不打升级?”有精力旺盛的演员向孟光耀发出邀请,他也怕打扰到祝君安工作,于是去打起了扑克。
接下来的十来天简直是打仗一样的日子。演出排得满满当当,头一个礼拜就走了三个城市,每到一个新的剧场都需要大量的准备和适应工作,更要命的是因为水土不服外加冷热交替,刚到广州就有好几个工作人员感冒了。祝君安忙得是头晕眼花,自己一边浑身酸痛,一边还要忙前跑后,帮着拉大幕调灯光,恨不得能吹个汗毛变出三个分身来。到了晚上别人休息了,他还得窝在酒店的小书桌前,喝着速溶咖啡琢磨作品。这样的操劳,祝君安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面色更白了,黑眼圈却越来越大,咖啡喝得心突突跳,有的时候他站得猛了都两眼一黑,直疑心自己这么搞下去,要是许磊和于可心真向他重金求子他还能不能交差。
好在一个礼拜以后大家的感冒好了大半,也渐渐适应了这种漂泊的走穴生活,付老师也给他带来了好消息,首都音乐学院的前副院长,知名的音乐家、编曲家仲开山老先生说愿意见见他,听听他的想法。
这一来,祝君山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他翻来覆去地整理眼下的成果,大纲改了又改,列了好几版,终于趁着到深圳舞团全体放假一天,他坐着红眼班机赶回了北京。
这次见面是非常忐忑的,付华带他上门拜访,音乐学院的家属楼没有电梯,祝君安拎着在深圳宝安机场临时采买的几样特产,又帮付老师拎着两样礼盒,爬到四楼的时候竟然有些气喘,他觉得有些心惊。一个中年男子为他们打开门,“付老师来了,快请进。”
“邱教授,好久不见呀!”原来是仲开山的学生邱律,现在也在首都音乐学院和中央歌剧团任职,客气了几句,感谢地从祝君安手上接过礼物。
客厅里,一位灰褐色头发的老人也迎了出来,付华赶紧上前问好,“仲老近来身体还好吧!”老人一身很家常的打扮,却自有艺术家的风骨,已是古稀之年,但精神矍铄,双目有神。“小华来了,我很好,令尊近来可好?”
“劳您挂心,老爷子好得很,天天忙着打麻将呢!”
仲老笑了起来,声音十分浑厚,“打麻将好呀!最是动脑。”眼神望向立于一旁的祝君安,付华笑着介绍道:“这就是那孩子,祝君安。”祝君安刚忙上前问好,仲开山当了很多年老师,看到这种钟灵毓秀的年轻人眼里都是笑意,和蔼地和他握手。
这时候邱律也沏好了茶回来,祝君安忙又起身接过。四个人喝了一会茶,说了些闲话,便谈起了今日的正题—为芭蕾舞剧《凤仙花》作曲。祝君安奉上誊写好的大纲,上面罗列了他截取那几出戏,大概编排哪些内容,又按着打好的腹稿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哪里增删,哪里改写云云。他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是仲老一直笑吟吟地注视着他,听得十分入神,还不时赞许地点头,邱教授还在大纲上做着笔记,祝君安迎着这样鼓励的目光,放下稿子起身演示了几段编舞,他一跳起舞来,有一种让人难以抵挡的力量,真是十分生动的展示。
“你选的这个结局很好,我十分认同你的话,‘大团圆的结局不好,中国的芭蕾舞也可以写悲剧’,说得很对,创作者应该敢于残忍。《大红灯笼高高挂》*、你付老师排的《长恨歌》就都是悲剧嘛,欧洲可以有深情忍辱的茶花女,中国当然也可以跳深明大义的小凤仙,这都没有关系的。只是我想知道,你考虑把添加戏曲元素吗?越剧和粤剧,都演绎过《凤仙花》。”
祝君安点头道:“是想过这点,但是芭蕾不借助语言表达,服装上一定会借鉴,但是否把戏曲搬上舞台好需要斟酌,毕竟如果开口唱戏,国外巡演的时候,文化能否传达接收也是个问题。”
“年轻人很有想法,这都可以慢慢再想,不急于一时,曲目自然也得随时修改。”仲开山饮了口茶水,付华一听这话,笑着推祝君安:“仲老这是答应了,你这孩子真是好福气!”祝君安连忙起身致谢,仲老爽朗地笑了,却摆了摆手,“我是‘非玉非铜,满面包浆’的‘古董先生’*了,你这时间要得太急,我岁数大,但是我的学生,”他指了指身旁的邱律,“他还年轻呢,很有劲头儿,又是个不折不扣地戏疯子,听说你要排《凤仙花》,他直说好呢。”
邱律翻着笔记说:“我觉得可以把第二场第二幕的《登基》和《辞母》调换一个位置,这样……”
仲老看了看表,打断道:“好了好了,都这个点了,小祝也饿了吧,我们吃过饭再仔细谈吧,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呀?我来请客!”
邱律应和老师:“是的是的,先吃饭吧。”付华也笑着说:“怎么能让您破费,自然是我来请。”
“不用,也不吃贵的,小祝,下水能不能吃呀?”仲老笑眯眯地问,见祝君安点头,高兴道:“那正好!家附近有一个卤煮味道很好。”
“您是说新城南里市场东拐角那家吗?”祝君安眼睛也亮了。
仲开山一拍大腿“对喽!这么偏的地你都知道,咱爷俩确实投缘!”邱律小声提醒:“老师,上次体检,您那尿酸……”
“不碍事不碍事,”仲老一撇嘴,昂扬道:“都这个年纪了,也蹦哒不了几天了,绝对不能亏了嘴,高让他高去,兜里有药呢怕什么!”拍了拍兜,冲祝君安眨了眨眼,邱律见老师话说到这份上,也不敢深劝。
就这样,祝君安为他的舞剧找到了作曲,他和邱教授谈了一夜,又打开了很多思路。天蒙蒙亮,两天没睡过一个整觉的祝编导,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极度兴奋的头脑,回到了深圳,继续投入到《红高粱》的巡演中。
飞机停稳,开机弹出几条信息,包括几条“狮子王”发来的语音,这是祝君安背地里给王莱恩起的外号。狮子王说他把回纽约的机票改签了,要在香港过夜,正好可以帮他翻译。莱恩在医生下榻的酒店也订了房间,让他到时候直接去酒店碰头。飞机已经起飞,祝君安错过拒绝的时机。
这热情得都让人惶恐了,既然如此也只好接受他的好意,祝君安向他道了谢,那边果然没再回,想是还没落地。
到了约定好的日期,祝君安提前盯完了排练,没跟着演出,从深圳入关香港。香港他来过几次,但不是很熟,跟着导航找到了莱恩的酒店,他告诉对方自己到了,那边很快发了房间号过来让他直接上来等。
房门打开,迎接他的是莱恩那张迷死人的笑脸。光洁的下巴,他把胡子刮了,也没有抓头发,卷曲的黑发有些遮眼睛,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卫衣卫裤,不像上次那么成熟,倒像美剧高中里的风云男孩,祝君安想到,其实莱恩也才二十六岁。但是他一张口:“你吃了吗?妹吃的话等大夫走了咱俩一起整点?”还是那熟悉的、破灭的、亲切的大碴子味。
祝君安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没有,你……”他看着对方光滑坚毅的下庭,做了个刮胡子的动作,“一下就年轻了。”
莱恩倒是有几分委屈,摸着下巴无奈道:“我本来也不老啊。”东欧的血统让他显得比同龄的中国人成熟一些,26岁正是芭蕾舞演员最好的年纪,技术精进,有了阅历,同时也正直体力的巅峰。
Dr.Carmeron的助手Dr.Cheung是个香港人,他能听懂国语,粤语掺杂着英文祝君安也能听个大概,所以莱恩的用处其实并不大,反而他不标准的普通话让张医生摸不着头脑。
张医生利用有限的随身工具做了细致的检查,又询问了病史,坦言他觉得完全康复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建议他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和Dr.Carmeron面诊一下。这样的结果在祝君安的意料之内,他并不失落,或许说,他早已认命。
更失望的是莱恩,祝君安见自己的事情反而让对方闷闷不乐,很是过意不去,“饿了没?”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我们去扫街吧!周记的牛杂我之前吃过一次,一直想着这口。”
两人在一爿小店吃了些当地小吃,又顺路看了看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美食美景,吹着湿润的海风,听莱恩抑扬顿挫地讲他的回乡见闻,祝君安感到难得的放松。
“你用得啥香水?”莱恩问他。
“什么?”祝君安有些没反应过来。
莱恩便靠近在他脖颈处嗅了嗅,祝君安下意识地往后倾,同性突然地接近让他有些局促,“herb(草木)的味道好特别,啥牌子?”他根本就没喷香水,也低头闻了一下,明白了。
明明还不熟,却起了捉弄之心,“White Medicine”他忍着笑回答。
狮子王呆呆摇头,“没听过。”
祝君安扑哧笑了出来,“云南白药呀。”说着他翻起袖子给莱恩展示肩膀上的膏药,看着对方明显被他唬住了得逞一笑,却不知这一笑就恍了人的眼,夺了人的神。
被一双深情幽黑的眼睛盯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所以羚羊不会胆敢和雄狮对视。祝君安被看得有些发毛了,他感觉心跳开始不受控制,他移开目光,想要把袖子褪下,却被抓住了手。
莱恩低下头,贴近闻了闻那块膏药,鼻尖擦过裸露的肩头,温热的鼻息让他后背发麻,这太过暧昧了。抬起头,四目相对,他能明明白白地看清对方眼里的意图--那是欲望。
钢铁森林间,祝君安就是那被锁定的羚羊,草食者坦然回视,也直面自己内心的悸动。
“你今晚……就回去吗?”狮子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不准备独自回到栖息之所。
*《大红灯笼高高挂》是由张艺谋导演、陈其钢作曲、王新鹏编舞、中央芭蕾舞团制作并演出的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由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情节进行改编后创作而成。曾在国外巡演,获得海外观众赞赏。其演出创作过程被拍摄记录于纪录片《我们在跳舞》,感性的朋友可以看一看。
*出自《桃花扇》孔尚任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嘿嘿
第6章
计划外的一夜,混乱而疯狂。
。。。。。。
祝君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莱恩已经走了,天还没亮就去赶飞机。祝君安看着凌乱的大床,回想起昨晚的激情,身体有些酸胀,心情却是餍足。这其实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的恋爱经验不算丰富,从来没有和不确定关系的对象发生过什么,一向是洁身自好,现在却破了例。
莱恩在起飞前给他发了语音,和他道别,告诉他床头柜上给他留了早餐券,他用听筒听着,这把低沉的嗓音昨天就和他纤毫之近,可是很快就会和他隔着一个半球。
会再见吗?估计是不会了。
可这也轻松,不计往后的露水情缘很适合现下的自己,他对上一个前男友说不上爱得有多要死要活,还是伤筋动骨,谈恋爱太冒险了。
首都芭蕾舞团《红高粱》的巡演于三月底圆满结束,一行人又回到了北京,稍作休整,开始了其他剧目的排练,这个行业要求严格的自律,训练一天也不得马虎。
回到了北京,和邱教授见面就方便多了,除了舞团的工作,他开始三天两头往音乐学院跑。邱教授是个资深票友,为他提供了很多了解各类戏曲的途径,甚至帮他和首都昆曲协会搭上了线,让祝君安可以旁观昆曲的演出排练,这种直观的接触,激发了他很多灵感。
四月芳菲,祝导无暇欣赏,他白日辗转于三地,晚上没有演出的话他会在练功房待到后半夜,终于赶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把《凤仙花》的初稿递交给了纽约市芭蕾舞团(以下简称NYCB),他尽了全力,交上了现阶段最好的版本,接下来如何就不由他自己掌握了。祝君安踏出首芭的大楼,看见院子里挂上了“向劳动人民致敬”的横幅,心情十分舒畅。
五月的工作也并不轻松,祝君安要负责一个慈善汇演的节目编排,首芭也即将上演《吉赛尔》。这部奇幻芭蕾舞剧自从1841年在巴黎皇家音乐学院首演至今,经久不衰,其魅力可见一斑,被视为是芭蕾世界的一大悲剧,祝君安作为演员参与地最后一部剧也是《吉赛尔》。乡村姑娘吉赛尔和贵族阿尔布莱希特相爱,这份爱过于炙热以至于在她发现了阿尔布莱希特的贵族身份并已有婚约时陷入绝望,竟然自我了断。痛不欲生的阿尔布莱希特来到爱人墓前忏悔,他的爱和忠诚经受住了危灵女王的考验,但是天亮时分,他终究留不住那一缕芳魂。
“停一下,音乐停。还是情感不到位,你没有真正进入角色,”祝君安眉头紧锁,不满意饰演吉赛尔的女演员的表现,他们一直卡在吉赛尔因为背叛而疯癫这段,练功房的气氛越来越焦躁。
“不是技巧问题,”祝君安做了一组示范,“去找这个疯狂的状态,她失去了爱情,不是靠刻意的舞姿去演这种疯狂,你得真成为一个疯子,往地上乱抓,找她臆想出来的花……要有说服力。”
女主演钱爽尝试了几次都没有获得一个点头,有些气馁,“祝导,我理解不来她这个要死要活的状态,怎么办呀?”她也很着急,但是无法与角色共情,现代女性们虽然渴望爱情,却并不会把爱情视为生活的全部。
祝君安思考着怎么解释,男主演张玮在一旁深情朗诵狗血台词:“‘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紫菱失去的可是爱情啊~‘”
众人都笑了,氛围轻松了些。祝君安换了个角度:“你有没有恋爱脑闺蜜?你就想象她失恋的时候拉着你哭到后半夜那个状态,就对了。”
排练结束了祝君安还在思索,《吉赛尔》的动人之处就在于真挚的爱情难敌生死。男主阿尔布莱希特并非玩弄感情的负心汉,他是反英雄式的男主人公,他意识到错误后,愿意陪吉赛尔无止境地跳下去,哪怕是要力竭而亡。芭蕾舞剧中渣男浪子不胜枚举,阿尔布莱希特的爱却不容否认。
祝君安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绝对的完美主义者,龟毛得要命,严于律己严于律人,工作燃烧了他全部的热情,这一来生活中就有些乏味。这次分手后他常常反思自己,即将而立,两段感情都以失败告终,虽然明面上他是受害者,但他也是施暴人。年轻的时候他更加任性,却还可以被体谅为少年的骄蛮可爱,他23岁即将成为首芭最年轻男首席时,一场意外断送了他的舞蹈生涯,跌落低谷的他不遗余力地把伤口扒开给人看,他阴晴不定、自我暴戾,像个刺猬一样中伤试图拥抱他的人,他自暴自弃,开始浑浑噩噩,连续两个月把自己关在家中,窗帘都不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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