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左右环顾,确认没有隔墙有耳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李晟附耳过来。李晟好奇地凑了上去,便他讳莫如深道:“我听说这几天老公爷的尸体一直停在灵堂,闻燕雪拦着不肯让人下葬,跟闻家闹了个天翻地覆。”
这还是几天来,他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闻燕雪的消息,他心中一紧,用胳膊肘怼了怼李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别急别急,七哥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李微继续跟他咬耳朵道:“我还听说,他这番行径惹怒了闻大人,他一气之下,动用家法,把闻燕雪那厮的腿给打断了。”
“闻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李晟见他目光躲闪,眼神飘忽,心中登时如明镜一般,“你果然对闻姝贼心不死。”
李微憋红了脸,嗫嚅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人之常情。怎么在你嘴里我就跟那做贼的人一般?”
李晟没工夫顾及他那些儿女情长,他自言自语道:“他为什么不肯下葬?棺椁放那么久,老公爷恐怕都要......”后面的话他不忍心说出来,闻太爷他曾见过一面,虽须发尽白,但精神矍铄,不失风采。先想不到死后既得不了安宁,又失了体面。
李微摇了摇手中扇子,唏嘘道:“谁知道呢?”
可能是不想让老公爷就这么去了吧。一辈子征战沙场,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君王,忠而反谤,死后竟要背负着一个污名入土。那些无足轻重的恩怨忽然就在李晟心底消弥了,在这些面前,他与闻燕雪之间的龌龊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说说闹闹,走了一半,李微越发觉得不对劲,回宫的路并不是这一条。他环顾四周,咂摸出了一丝不对劲,“齐明,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晟平静道:“闻府。”
李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李晟反应极快,立马死死地抱着他的腰,“都走到这儿了,你居然要打退堂鼓?七哥,你不够仗义。”
“ 你今日前脚踏进闻府,明早全天下就都知道了!齐明,我想了想,我还是不去了,我还没娶媳妇生孩子呢。”李晟拼命地想要甩开他,奈何李晟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死活不肯撒手。
李晟福至心灵,扯着嗓子吼道:“七哥,你想想闻姝!你难道不想见见她吗?”
果然,李微挣扎的动作微弱了下来,李晟半拖半抱,半哄半骗地拉着人往前走。
到了闻府,果不其然,门口停着一辆有着安陵王府印记的马车,以往安陵王出行阵仗极大,此行竟如此低调。李晟拖着李微,两人在藏身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刚好能看到闻亥在与某人送别。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两人,看不清面容如何,但玄色斗篷上的双凤朝阳纹样,还是暴露了此人的身份。李晟定睛一眼,闻亥身后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不情不愿的少年,他垂着脑袋,腰背却是挺得很直,一副宁折不弯的模样,倔强得很。他披麻戴孝,身上的白衣落在阴影里,一片灰暗。
“他的腿......”李晟敏锐地发现,闻燕雪的右腿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弯曲着,初见那天明明还好好的,“闻大人真能下得了手。”
李晟对闻燕雪的腿漠不关心,他不停地催促道:“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难不成就这样冒冒失失地上去?嗳,他要走了。”
安陵王没与他父子二人做多少寒暄,告过别后转身钻进了马车,一刻都不停留。
“齐明!他真走了。”李微着急地去看身旁的李晟,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闻燕雪看,就连安陵王走了他都没有发现。
李凤起一走,闻亥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他转身朝闻燕雪说了句什么。那个至始自终缄默不语的人,仍旧一言不发,不回应也不吭声。沉默便是他无声的反抗。
直到闻亥甩袖离去,闻燕雪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移动双腿。他的身体向一侧倾斜,脚步显得沉重而不稳,每迈出一步都带着明显的颤动。 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洞口,大门闭合,李晟才回过神来。
“还看呐?人都走没了。”李微在他腰间推搡了一把,“皇叔早就走了,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李晟泄气地收回了目光,再抬眸时,已然多了下定了决心,“那我们就再去一趟安陵王府。”
李晟用扇子拍了拍他肩头,拉长了语调道:“嗳, 何苦折腾呢?齐明啊,我本不愿说这泄气话,我觉得就算你真的见到了皇叔,他也未必愿意帮你。咱们还不如进去瞧瞧......”他冲着大门紧闭的闻府怒了努嘴,“给老太爷上柱香。”
“大冬天扇什么风。”李晟心中浮躁不已,不免要迁怒身边人。他一把夺过李微手中折扇,没好气道:“你与闻家非亲非故,上什么香?这会儿倒是不着急避嫌了,恐怕你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被人家乱棍打出来。”
李微不服气道:“小没良心的,我是陪谁来这里的。”
李晟不甘示弱地揭他老底,“你心里想的只有你的闻姑娘。我还未与你清算旧账,上回那张手帕你怎就送到闻燕雪手上了?叫我白白替你挨了一顿好打。”
这事确实是他不占理,李晟如同哑了的炮仗,想要说的话一股脑地咽了下去,“我事先也没想到会这样,她那天对我笑了笑,我还以为她对我有意。谁成想那帕子她扭头就交到了闻燕雪手中。”
“那是在对你笑吗?莫不是你自作多情了?”
李晟愣了愣,并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有些失神道:“你说的有理,我这样一个人,她又怎会看的上我呢?若有一日能娶她为妻,让我身首异处也心甘情愿。”
李晟见他一副失了魂的痴样儿,也不好再戳他心窝子。
两人兜兜转转回到了安陵王府,却又被告之,李凤起根本没有回府,马车直奔皇宫,他入宫陪皇帝下棋去了,并且还会留宿宫中。
李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后面再想出宫就需要废些力气了。与李微告别后,他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回了宫。可到了宫门口,他还是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王若存这几天一直在想法设法地堵他,李晟也在想法设法地回避他。俩人如同躲猫猫一般,直到今天,王若存终于忍不住了,他直接堵到了李晟回宫的必经之路上。
李晟避无可避,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应付他。两人在一颗树下,相对无言,李晟眼神闪躲,王若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李晟没忍住率先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王若存颇为幽怨道:“找你当然是因为有正事。”
李晟闻言松了口气道:“那便好,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王若存在他额头狠狠弹了一下,“小没良心的,还敢躲着我。”
“哎呦!怎么一个个的都说我没良心。”李晟捂着额头,吃痛道。
王若存道:“嗯?”
“没什么。”李晟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你有话便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见他防备心如此重,王若存恨得牙痒痒,可又爱极了他这副模样。心道还是操之过急了,他笑了笑道:“不逗你了,我这次来带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李晟毫不犹豫道:“好消息。”
王若存也不卖关子,“好消息是陛下终于想起你来了,往后你可在禁军中当值了,就补个闲差。”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贵族子弟成年后会被送到禁军中操练几年,以谋资历,所以禁军也被称为少爷兵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然也有皇子去历练的,李晟有些心酸道:“确实是好消息,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闻燕雪被陛下调往了禁军,负责操练你们,往后他便是禁军统领了。”他自嘲道:“官儿比我都大。”
【作者有话说】
身首异处,七哥你做到了。
顺便补一下主要人物的表字。李晟,齐明。闻三关,燕雪。王勤,若存。
第18章 冰释
枝头未消融尽的雪,如梨花坠露,海棠散锦。
李晟终于再见到闻燕雪,是在南衙禁军的校场上。禁军分为好几支,相克相济。王若存所在的那一支,主要负责拱卫内庭,皇帝出行,作为贴身仪仗。李晟与闻燕雪的所在,掌京城巡警、道路、水草之宜。他领的不是什么闲差,官职也大不到哪里去。
南衙诸卫之兵屯于皇城南面,李晟从办事房领了衣服腰牌,又挨个把人认了一遍,里面竟还有不少熟悉面孔。其中有些还是以往吃酒时曾一起厮混过的,大都是一些世家中不受宠的偏房庶子。这里究竟是湳諷个怎么样的去处,朝廷交到闻燕雪手上的又是个什么样的摊子,李晟心里便如明镜一般澈亮了。
与人寒暄了一会儿后,他便借故告辞,夹紧了衣裳,提溜着腰牌往出走。办事房不远处便是空荡荡的校场,今日也不是休沐的日子。
不远处有二人正绕着校场,慢慢踱着步子走,很是悠闲。李晟唯恐自己看走眼,又多看了几眼。再三确认后,才认出那人是闻燕雪,禁军常服穿在他身上贴合得很,将他的宽肩窄腰衬得格外养眼。
他身旁还跟着一人,正在他身侧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闻燕雪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点点头。李晟下意识地去看他的右腿,线条流畅、肌肉饱满的小腿包裹在连腿的皮靴中,看不出分明来。但是他走得很慢,动作也很不自然,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的腿有问题。伤筋动骨少说也得一百日,他这腿将养了也没有几日,便“迫不及待”地前来上任了。
他的目光太过明显,闻燕雪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抬眼看了过来,目光淡淡地在他身上扫过。李晟被他这一眼看得紧张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闻燕雪的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转而继续与身旁人交谈。
校场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不少了人,三两成群,吊儿郎当地或凭或立。他们的目光聚集在闻燕雪身上,时不时地指着他,左右交接,嘀嘀咕咕地议论些什么。
李晟抿了抿唇,正要转身离去时,只见人群中有一人跃身而出,直奔闻燕雪而去。李晟想了想,停下了脚步作壁上观。
“闻三关!我总算见到你了。”
那人毫不客气,一上来便直呼其名。李晟看到闻燕雪微微皱了眉,还是冷冷地应道:“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那人涨红了脸,登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神情微愠,看得出来是气过了头。李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果不其然,那人声高气足道:“我乃当朝宰执王甫第三子,如今皇后是我的亲姑姑......”
他这一连串的自报家门还未结束,闻燕雪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名字,我问你姓甚名谁。”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那人咬牙切齿道:“王勉,字希颐。”李晟想起来了,这人是王若存的弟弟,他曾远远地见过一眼,两人并不相识。
闻燕雪不以为意道:“不认得。”他顿了顿,又道:“你意欲何为?”
那人神情激愤道:“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为了你我特意请旨来到南衙禁军,为的就是今日与你一战!”
闻燕雪道:“军中禁止私斗,若有违反,当如何惩治?”
那王家子弟神情一怔,闻燕雪身旁的人却为他解答了疑难:“杖二十。”
言罢,闻燕雪不再看他,转身便要走,王勉在他身后涨红了脸,长蓄一口气,冲着他的背影吼道:“闻三关!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懦夫,怪不得与你一起去北疆的人全都死光了,你怎么也不死在北疆,你还活着回来干什么!你与你手底下的人都是一群懦夫!”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方才那些窃窃私语都消失不见了。鸦雀无声,落地可闻。
闻燕雪背对着他,声音辨不清情绪地传了过来,“你说什么?”
王勉梗着脖子道:“懦夫!”
谁也没看清闻燕雪是怎么动手的,眼前残影一闪,那人已经飞了出去,狠狠的跌落在尘土中。李晟心有余悸地捂住了胸口,这样的一脚他也曾受过,现在看来,那时闻燕雪还是手下留情了不少。
闻燕雪居高临下地踩在王勉的胸膛上,冷冷得盯着他尘土满面的脸,“我应下了,你若输了,从此滚出南衙禁军,别让我再看到你。”
那一场与其说是对决,倒不如说是闻燕雪单方面的碾压。在京城里练出来的花拳绣腿,又怎敌得过战场上真刀实枪厮杀出来的真功夫。王勉被闻燕雪揍得只剩下了一口气,汗水混着血水,顺着脸庞流淌。
王勉从地上爬起来,朝闻燕雪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懦夫。”这一声分不清是在说闻燕雪自己还是在说他自己
闻燕雪不闪不躲, 任由他唾向自己。
他以刀拄地,踉踉跄跄地往行惩司的方向走去,一边走,口中一边念念有词道:“懦夫。”
王勉一瘸一拐地去领军棍了,闻燕雪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热闹的人都离去了。只留了李晟一人,他方才看得分明,王勉知道他腿上有伤,专挑他的伤处下手,闻燕雪虽身手好,但避无可避,仍受了几下。等人都散尽了,他才拖着一条伤腿去领罚,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同云淡淡,微月昏昏,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他孤零零地站了许久,肩背随着呼吸不可抑制地微微起伏、颤抖,他现在应当痛得走不动路了。
暮色四合,夜色生凉。闻燕雪站了有多久,李晟就看了他多久,他不敢贸然上前去惊扰他。月上中天的时候,闻燕雪才缓缓地挪动起步子来。他的腿伤严重了不少,走起来瘸得很明显。
李晟仰了仰酸痛的脖颈,天色已晚,宫中落了匙,他今夜只能去李微那里去凑合一夜了。
闻燕雪的身影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李晟忙快步跟了上去。没想到闻燕雪一个半瘸的人脚步竟还挺快,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他正要转身离去时,身后一个声音冷冷乍然响起:“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夜风冷峭, 李晟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头一看见是闻燕雪,他惊魂未定道:“你吓煞我了。”
最近城中很多家都在办丧礼,大抵都是那些战死将士们的家人,满城素缟,萧条可见,夜风幽咽衬得好不可怖。
14/65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