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寻松一时惊骇大过了愤怒。
林氏脑中有东西一闪而过,她转头惊愕地看向林鸿瑜,只见林鸿瑜的冷面忽地扬起一丝笑意。
灯火之下显得鬼气森然。
“我说了,你们不该看到的。”
林氏的手指忽地颤抖了一瞬,心中的设想越发清晰,她看着那具显然是年轻人所拥有的骨骼,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们不说,林鸿瑜就自顾自地说。
“不会认不出了吧?”
与林鸿瑜体格接近的骨架,应该做了防腐处理,干净又整齐地枕在枕上,手臂的骨骼压在盖着的红被上,刺目得很。
“这是我哥啊。”
这声音像是从地狱里飘上来的,林氏自心底传来一阵冷意。
没人会相信林鸿瑜是在开玩笑,就连林寻松也是震惊之余回头瞪着他。
半晌,抬手——
“啪”地一声。
林鸿瑜偏过头,他拿手指蹭了蹭唇边溢出的血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畜生,你、你——”
林寻松已经气急,即使没什么光线他的脸却依旧涨得肉眼可见的红,他的话语卡在胸腹,喉头涌上腥甜,甩完巴掌的手指着林鸿瑜久久颤抖着。
别说是他心绪难平,就连原本打算劝架的侍从都一个个跪伏在地瑟缩着,以他们的角度自然能够隐约窥见朱床上的惨白骨架,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开口相劝。
林氏的心头一阵狂跳,她的视线重回林修逸的身上,与林寻松传统的入土为安的观念不同,再次见到林修逸她的眼泪几乎又要喷薄而出。
只是父子二人看样子要起更深的矛盾,为了还活着的人能和睦相处,她把黏着在骨架上的视线重新转回二人之间。
“大半夜的,动什么肝火,即使再气,怎能打人?”
林氏上前握着林寻松的手放下来,随后转头拿绢帕为林鸿瑜擦拭唇边残余的血迹,那一巴掌显然是承载了林寻松的震怒,下手没轻没重的,让她看着也是心疼。
林氏驱使着治愈的力量在林鸿瑜身周游走一周以便减轻他的痛感。
好在只是弄伤了皮肉,没有伤及更深。
“修逸他,怎么在你床上?”
林鸿瑜扯了下嘴角,还没说什么,林寻松接过话头就大声斥责道。
“修逸还能怎么出现在这儿?!除了他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放下的手指再度指着林鸿瑜,林寻松满心都是震撼与怒火。
“你说说,你哥大殓时你也没什么异议,这会儿好端端地你把你哥挖出来摆这里做什么?不是成心要气死我是要干什么?!”
林寻松的声音毫不收敛,整所房屋里都回荡着他震耳欲聋的咆哮,听得人耳中嗡鸣不止。
“与你有什么关系?”
林鸿瑜反问,他的话不带情绪波澜。
“我阻拦了,是你非要掀开看。”
像是迟来的叛逆期,林鸿瑜的逆反心理出现在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
眼看二人之间越发不好收场,林氏也不管别的,只是拉着林寻松的手臂就要带他走。
早先两次想要拉住都没成功,这次她是使了劲儿地拽着。
林寻松怒目圆瞪,却也无法做出推开林氏的举动,只得被她拉着往外走。
边走边愤怒地说些什么。
到了最后一句甚至隐约带上了哭腔。
侍从们垂着头耷拉着眼皮跟着往外退,都是心惊肉跳的,也没人敢再说一句。
闹腾的环境重归寂静,重新闭合的房门带动灯火的光影摇曳在林修逸眉骨下的眼眶里。
林鸿瑜重新理平了被子,躺在了白骨身边。
“我没做错。”
林鸿瑜说。
“我不想把你像是什么物件一样放进须弥戒里。”
当年乔茂也不曾将汤越池的尸身放入储物空间,林鸿瑜更不会。
他搂着这具并不算熟悉的青少年骨架,将额头抵在脖颈的位置,深嗅一口胸骨之间。
“我不后悔。”
“你也不会后悔吧,哥。”
骷髅不会说话。
体内的易洪宇反倒“啧”了一声,他说了一句:“疯了。”
林鸿瑜并没搭理,从那些过往的记忆重新席卷脑海,情感复苏之后,他一直都没理过易洪宇。
他的生活已经足够忙。
要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拿到防腐秘法,将坟墓刨开,再在不破坏林修逸遗体的情况下解除棺木上刻录的防盗符咒。
他要将林修逸清理干净,要支开所有人,要把林修逸放在自己随时能触碰到的地方。
他们二人在同一处出现生命,自小就在一起,本就是一体的,他这么做无可厚非,不是吗?
他这么忙,不需要易洪宇在旁边指手画脚。
纵使不搭理偶尔也会听到他的想法,倘若被他得知自己能够听到,那岂不是乱了套。
林鸿瑜将脸贴在骨架上蹭了蹭,红肿发烫的半边脸感到了硬质的凉。
只是可惜他想起的太晚,否则就能早一些将林修逸带出来,也不至于只剩下一具骷髅。
哪怕只有一层枯木一般的皮肉都好。
林鸿瑜将手探进骨骼之间。
——这里是肠子、这儿该是脾胃。
这里是心脏。
第120章 杖责
林修逸的尸骨并未被送回地底。
即使林寻松再怎么愤怒,林鸿瑜仍是铁了心要与那具枯骨同食同寝。
不管是疾言厉色还是好言相劝,林鸿瑜都是不肯罢休,纵使要重归墓穴,他也要跟着一起。
总不能为着一具没有意识的枯骨真给人活埋了。
再加上有着林氏的帮衬,林寻松一时倒也没了法子,只能愤而离家忙于公务,做到眼不见心不烦。
自己的长子被次子从地下挖出来摆弄,无法安眠于地下,甚至时不时要涂上防腐的保养亮油,推己及人,这事着实让林寻松难以忍受。
林氏倒是适应良好,她甚至称得上殷勤——
自双子出生起,她就常常为兄弟二人定制衣裳配饰,现在更是恢复了过往。
新出的布匹花样首先叫裁缝赶制两套回来,在林鸿瑜为这副骨架穿上后,林氏甚至还会为二人带上新做好的香囊荷包。
每到这时候林氏就会劝林鸿瑜不要天天躲在屋里,要晒晒太阳才好。
林鸿瑜自然是愿意听从的。
因着那天夜里林鸿瑜隐藏的秘密被撞破了,他索性就不再掩饰,明目张胆地带着衣着精美的惨白尸骨出入林府各处。
侍从之间每每见着都是气氛压抑,无不是垂眸行走,当做没见着二人,生怕表明立场后会惹林寻松或是林鸿瑜不快。
不少人私下里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中有人在夜里独自行走时候会冷不丁听到一声叹息,或是在拐角的树影下见到了倏然撤离的鬼影。
说得煞有其事,瘆人得很。
日子就这么诡异地过着,直到有一日侍从送来一套由人体骨骼制造的花束。
那东西被盘得玉质化,提在手里还会噼里啪啦地响。
侍从的想法倒不难猜,无非就是想要投其所好,讨主子欢心。
可林鸿瑜又不是真正的恋尸癖,只在打开外包装的一瞬便立刻抛开了数米。
那侍从见状立马知道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当即就跪倒在地。
像早些年时候有人暗中传播林修逸是恶鬼的谣言——直到林修逸死后谣言才得以停息。
现今大街小巷又都在议论着林鸿瑜自掘兄坟的行径,说这有悖人伦之举显然是中了邪。
后来传得越来越夸张,说林鸿瑜恋尸的、说他吃人的、甚至连林修逸的死并不是意外,是被他刻意谋害的,诸如此类都被编造了出来。
版本越来越多,描述得也越发绘声绘色,不少人听得两股战战,几个月积累下来,林鸿瑜之名颠覆了以往,能止小儿夜啼。
消息就这么流传着,没人会在当事人面前提,这事儿仿佛已变成了诚洲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在这等【恶名】的影响下,再加上有理有据的证据,难免有人起了歪心思。
原本各地的人若是得了什么稀罕物不少也会选择进献给高位者,以换取相应的褒奖。
也有人会选择投其所好剑走偏锋,送往当权者所亲近人之手皆以获得展露头面的机会。
林鸿瑜自小没少收过礼物,可那些即便再精巧大多也都是些寻常东西,直到这次收到了由人的指骨与股骨组成的花束。
密密麻麻的零碎骨骼,绝不是出自一人之身,制作者绝非善类。
侍从见他面色不善,颤抖着说送礼的还在门外等着。
这招祸水东引并不为送礼的人所知晓。
那人踌躇满志,站在城主府门前高筑的台阶上翘首以盼,脚下远处是往来不绝的人群,仿佛自己已与市井流民区别了开来,他相信自己精心编制的骨骼花锁巧夺天工,送给城主之子后必定一朝得势获得赏识。
殊不知灾难已悄然降临。
林鸿瑜命人将那送礼的抓去审讯这东西的原材料究竟由何而来,那人哀声急告说是墓地里来的,他招供自己挖掘了数十人的坟墓才做出了这骨制品,在即将到来的刑罚面前他据理力争——
他不过做了与林鸿瑜一样的事儿,林鸿瑜这么多月都安然无恙,凭什么到他就要遭受这种罪。
支持他这番言辞的人数也不少,更多是为着看热闹,同样亵渎尸骨,林鸿瑜与寻常人又都该是何下场。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单是家私,虽说林鸿瑜掘的是自家兄长的墓,可造成的影响却极为恶劣。
早许多年前就有明文规定,亵渎死者是重罪。
林寻松只得铁青着脸判二人杖责五十,事情又因林鸿瑜起,他再额外追加五十大板。
寻常人四十大板就小命难保了,五十板子下来基本都是奔着死去的,那人听了惊恐万状连连求饶。
林寻松也并非真想痛下杀手,只是倘若今日从轻发落,以后势必会有更多人争相效仿。
纵使在有些人看来只是无妄之灾,却因性质恶劣不得不严惩。
而有着城主之子身份、且率先行忤逆伦理纲常之事的林鸿瑜更是难逃其咎。
行刑那日高台下围满了人,林鸿瑜没有将林修逸带来,他自己遭受非议实属理所当然,却不想林修逸也受到他人的指点。
两方的杖责同时开始。
那边三板子下来疼得呼天喊地直喊娘,林鸿瑜除了额角沁出细汗外并无他言。
有人在台下议论纷纷,觉得这可能存有什么内幕,可很快他们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二人的衣裳里同时渗出血液,不多时落下的板子就有粘连声。
从腰间到大腿,全是一片血色,分不清究竟是衣裳还是皮肉狰狞地摊开着,沿着木凳血迹往下流淌。
大约三十多板的样子,那人已经发不出痛苦哀嚎了,行刑人问林寻松是否停刑。
林寻松只庄严冷厉地说道。
“继续。”
五十板结束,那人被拖了下去,他下半身软若无骨地贴着地,血迹拖曳了一路,纵然不死想必也是终身残疾。
他的痛苦已经结束了,林鸿瑜这边还差五十板子。
他全程一声不吭,别说痛呼告饶,就连多余的视线也没分给众人一眼。
得益于五行力量对身体的强化,虽不能达到像是曾经的林修逸那样瞬间恢复的程度,林鸿瑜想,杖责一百之下,他应当不至于丢掉性命,更何况还有母亲。
虽说生命应当不会受到威胁,可过于敏锐的五感也加剧了他的疼痛。
这种痛苦除他之外身体中的另个灵魂自然也能感知得到。
脑海中传来易洪宇的声音。
【闹到这种地步,是你想要的?】
扰乱诚洲原有秩序,树立不正形象,让父母痛心疾首,让林修逸死也不得安生。
这当然不是林鸿瑜想要的。
他想要的都曾实现过,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两全。
——人就不该长心,但凡意识到自己的心,就注定永无宁日。
纵然当时身外是鸟语花香,他却如坠深渊。
他无法失去林修逸,哪怕只是一具再也无法回应的枯骨,这是林鸿瑜唯一所能触碰到的。
是最后的念想,也是林鸿瑜在独属他一人的绝望深渊里编织的一场梦。
倘若世间能容下他最后这点妄念,别说是一百板子,就是五百、一千,他也甘愿受罚。
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木板嵌着圆钝的钉,每每砸下来都让人浑身一震,到后来林鸿瑜甚至感觉不到痛,更多是麻木。
他的手从行刑的宽板上垂落在地面,视线长久地落在地面的纹路上。
放任眼神失焦,所有的嘈杂与噪音都被抛之脑后。
许久之前就是这样,被信仰抛下,上不着天下不碰地,举世之间无一方空间属于他。
随着林修逸的离世,他的灵魂就开始了永久漂泊,归属与安心感便再无着落。
痛感流淌在神经里,林鸿瑜的口鼻难以控制地涌出血迹,在意识丧失之际,他忽地感到了一缕风。
像是一声喟叹。
如同那晚阻碍了硬币翻转的风。
随后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行刑场下的人,再如何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到了这会儿也是面露不忍,看向林寻松铁面无私的冷硬面孔不由升起了几分畏惧。
却没人能知晓林寻松那宽厚的袍下手指已攥出了血迹。
直到一百杖刑结束,林寻松走上前来。
身后是不知生死的孩子,身前是诚洲的百姓,林寻松瞪着一双眼睛,宣读着先辈留下的律法,陈述着律法不可破,场下的人沉默地听着,无一人敢擅自离去。
此事这才告一段落。
………………
所有的一切都会坍塌落陷,即使再努力经营也不过时光洪流中的须臾一瞬。
所有世界的共同交界点,大致可称之为【混沌之地】的所在,其中更是有着菌丝般迅速繁殖滋生的【混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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