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融脱下外袍躺在榻上,彻夜咳嗽着,床边的白帕换了又换。他闭上眼却无法睡过去,也再梦不到旧事,梦不到江南的安宁,梦不到徐州和临沂,梦不到长安和在长安的故人,也梦不到阿娘她们。
李融推开门撑着身子喝过下人熬好的新药,带着热气咽进口中也尽是苦涩,余味带了酸一直留在唇齿之间。他掩袖再咳过,怔怔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便有了隐约……正如医师所说,大概只剩下操持后事的时间了。
他打开木匣中所存放的银钱,吩咐过下人将熬药的炉子连带包好的草药一并搬进屋内。按照每个人这月的工钱并加上一些路费遣散了,只唤了管事多拿出一些银钱包好,“记得将这些交与江家的铺子……就说是怕城内疫病,要江姑娘往姑苏去成亲。”李融继续咳过,许久才缓过来一口气,将阿父所要用的账本和阿娘惯用的东西交与管事从铺中寄出,“再告诉铺中的伙计……就说今年不要回庐州来,直往姑苏去找阿父,就说儿融不孝,若是不再收到庐州的来信,便将苏肆收作义子聊以宽慰罢。”
他看着管事也慢慢走远,拖着身子关上了大门。李融擦过唇边咳出来的血污,匆匆几眼能瞥到长街上再无人群熙攘,只希望自己的安排能赶上时间……至少去向阿父和阿娘报信。他坐在亭边,算着时日,难得出来见到天边挂着的太阳。
春日的熹光照在庭中,白色的蝶趴在花旁翩跹着。他闭上眼任由自己昏沉着,日光照在身上带来久违的暖意,为自己倒了杯凉茶顺着气。他数算不清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也不必再请医师看过,离世之前还是少听些叹气为好。
李融趴在石桌上,如今也不用顾及太多礼数。他疲倦地合上眼,静静等着,等着自己的日子慢慢走过,或许熬不过今夜,或许能再熬上几夜。
从唇边溢出好似无声的叹息一般,飘在空中随风散去。不知道阿父的腿伤有没有好一些,也不知道阿娘和苏肆操持铺中生意近日是否劳碌过多,至于其余的事情,姑苏的红枫在春日也该绿了吧。
他细细想过,笑自己确实不知春日的江南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又因着胸闷似是喘不过气来,便让自己继续咳着,白帕上托着吐出来的污血。他将视线望向庭中未谢的繁花,万紫千红确是好颜色,只是可惜阿娘今年怕是没法再见到了。
他合上眼,觉得自己的头脑愈发昏沉起来。只盼一切还来得及,江家的姑娘能一路顺遂到姑苏去,已经与苏肆说好了亲。等到初夏,阿父的腿伤也会好起来,那个时候就按照阿娘的约定,择好良辰吉日看新人成亲。
他也只看过裁出的新衣,不知道阿娘和苏肆最后定下哪一套。江南的流水绕城,苏肆还要学会骑马,穿着红袍在马背上迎过自己的心上人,三拜而终,终成眷属。李融已不太能发得出叹息了,只是在心里遗憾过,自己没有机会见到苏肆成亲时候的样子了,之前的调笑也都算痴想,还好提前买下折扇给他送了礼。希望自家书童不要太怪罪自己。
有苏肆成亲的喜事,或许阿娘不至于坏了身子,有阿父在,能保下阿娘不至于哭恸过度。或许生死有时,阿娘和苏肆离开得早,不至于染上城中的疫病。至于自己,平生所憾,只不过多为自己,只是未能在阿父和阿娘座前尽孝了。
按着时日,薛珩也该在长安安顿下来了。他便不再细想过为何如此,只是思及自己怕是等不到薛珩的来信了,也没有机会当面唤他的新字。薛珩,薛从之,没有机会再相对而坐,共饮一壶温酒,话着世间大道,为官为政之事了。
李融想起在长安的那一场大雪来,眼前昏暗着。那场似杨絮的大雪静静落在长安城内,他还能记起当时自己的新奇和静立在雪中许久的神思来。他笑出声,想起那天夜里非要指着薛珩说是拙之醉了,殊不知是自己先醉了透彻。
又带出几分惘然,与薛珩的约定怕是自己要先失了约。他熬不过庐州的这个春天了,年年如此,岁岁今朝,也没有力气再写信与任何人了,无法告诉薛珩自己失约之事。只希望当日对饮,蜀郡辞别之祝愿能在薛珩身上应得半分,有半分,便也是极好的。
他趴在亭中,任清风吹着散落的墨发。过了良久,直到咳得连袖间都染了血,才起身扶着木柱往自己的卧房中走去,落日还未停到城边,绯色的霞盈满天空显出春日的欣荣之象。
他实在生不出几分气力了,指尖攥着衾被跪倒在榻边,安静地合上眼,任由唇边溢出污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屋内许久未点熏香了,阿娘所换的熏香味也是他极喜欢的,浅淡的花香便如庐州的春日一般柔和着。
李融不断咳着,垂下头靠在榻边失着最后几分温热来。檐边的新燕归了巢,偶尔溢出几声鸟鸣哺育着巢中的幼鸟。他为自己可惜着,可惜自己没能有机会仔细看一遍薛珩为自己手抄的经籍,没有时间读过曾经所要寻师的先生有着怎样新奇透彻的论断。
他半生所惶然的,所茫然的,所惘然的大道已经离他彻底远去了。那条他还未踏上的道,那些未解的事,那些无可奈何又无所适从的恳求和哀鸣都在他耳边消散了。他又想起老妪那双浑浊的眼睛,分神去猜她有没有见到自己幼子,官府有没有放粮,颍川的百姓有没有熬过岁末的大雪,直到春色满园,鸿雁北去。
春风扶过弯折的花,零星的花瓣落在草中染了泥污。他合上了眼,想过自己已经走过的路。江南的安宁是极好的,没有疫病和饥寒,姑苏的红枫还会再有,金陵的红木将被筑成新的楼阁;徐州的淳朴是极好的,茶楼中有学子论道,人群往来皆井然有序;长安的安乐也是极好的,其中往来商旅,久在宅中的高官,他们看过长安的一场又一场雪,也能见到长安的春色,那是座夜间灯火如昼的城池,那是后商的王都。
薛珩,薛从之在长安,以他的才学,封侯拜相或许也不为过。只是自己再看不了昔日光景,只能在此遥祝他事事如愿,所求必得之,从心莫从世。
自己好像还未曾跟阿父讲过自己所选择的道,已是没有机会了,只希望阿父的腿伤能好起来,身体能一如往日康健。
苏肆……便是亲如胞弟,跟在自己身边许多年,游学之时也多有劳累,如今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能看到他有所眷属便不算遗憾了。只是自己讨不到初夏的一杯喜酒,也在婚宴上念不了贺词了,希望自家书童不要介怀于此。
阿娘……他想起阿娘发红的眼尾,想要接住阿娘的泪,告诉她是自己不孝,未能久相伴。希望阿娘莫哭瞎了眼,希望阿娘能在江南休养好身体,江南的安宁便如自己信中所说一般,愿阿娘能觉出欣然来,便不算自己妄言。
李融的指尖也垂下来了,咳出来的黑血染红了被褥。庐州渐渐入了夜,浑圆的月高悬在空中,今夜没有遮月的云,长街上也安静下来,只有灯火亮起照着旅客来往,候着归人,候着不归人——暖意染上了身,再有一月,就是暮春,庐州城便该到了入夏的时候……
第二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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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配合《寻常事》听,偶然听到这句,“遍地又如何,春光又如何,纷纷求不得”。或许会适合这一章
醒时·二
醒时·二
“吴主任——”“吴主任!”观测保温舱实时数据的实验员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便看到实验中心的主任今天过来巡视,她有些惶恐地跟老者打了招呼,因此没有捕捉到这一瞬有些异动的数据。
“你们原本计算的实验完成时间是?”吴川南背着手看向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据,旁边绿色的计时器也一秒一秒地增加着数字,“通过对电子束的观察和放射性分析,实验完成的时间应该是在两天前,只是……”
他轻皱着眉听到实验员汇报着测算的结果,“只是——只是没有计算到志愿者什么时候醒?”年轻的实验员低头看着手中杂乱的计算点了头,“吴主任你也知道的……本来就是在试验阶段,如果不是量子波动剧烈,原本就该宣告失败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何况志愿者的生理数据也不在我们的优先观测范围内。”
吴川南静了片刻,听着实验员将想要说的话讲完,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过于严肃了,语气放缓下来嘱托着,“我们只剩下三个志愿者了……但是实验还没有进行到一半。所以每一个志愿者的数据都很宝贵,”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提醒着自己的学生,“再等三天,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务必先保存数据,这也是我们仅剩下的东西了。”
实验员应下声,重新看向显示屏继续记录着电子束不同的反应,准备进行日常一直重复要求的实验。吴川南扶过眼镜看向铭牌上志愿者的简介,李融,23岁,身体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很一般,有个同样在进行药物治疗的妹妹?
他细想过其中关系,大概知道了对方的情况。还有三天,保温舱里充盈的营养液被机器循环更换着,好像自己上次来的时候还和他说过话。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他该去看看另外两名志愿者了,看样子,这个阶段会再损失掉一名志愿者。
计时器滴滴响着,距离这次实验强行中断还有三十四小时十一分。周围的实验员按部就班地记录着每一秒都可能是最终结果的数据。走动之间偶尔会看向保温舱里关着的人,也只是希望他能醒过来,这样一来,便能够进行下一阶段的实验了。
实验中心内日夜都有充足的电力供应,里面的大型仪器一直维持着正常运转为观测提供各种各样不同侧重的数据。李融觉得自己已经闭上眼睛很久了,再有意识的时候不可避免被没来得及完全排出的营养液呛到。他平躺着咳出渗进口鼻处的液体,胸口闷疼着。
站在保温舱旁的实验员连忙打开了保温舱的舱门,按下按钮让营养液快速顺着管道排出去。绿色的数字停在李融醒来的那刻,目前来看这次实验算是成功了。他们也只是不约而同抬头看了计时器被关停,然后忙碌着记录刚才产生的量子波动和其他相关的数据。
按照惯例,李融依旧平躺在保温舱内任由机械臂采取生物样本作分析,等待所有指标都正常后才会有活动的机会。他忍下莫名的咳意,下意识放松肌肉让探针顺着血管插入采样,头脑依旧昏沉着。
视线正对上保温舱外的仪器,错杂的管道分布在空中,里面的粒子有条不紊地移动着流进测绘仪内,偶尔会发出刺眼的闪光,微型的爆炸被扼制在特制的管道内尽可能减少有可能的影响。
这一切对他来说陌生而熟悉着,头疼却愈发剧烈起来。他是李融吗,或者,是李子衢吗?嘈杂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他却立即分辨出自己所遗憾的事情出来,阿娘她们,苏肆……还有薛珩,应当是薛拙之吧。
混乱的记忆充斥满了脑海,他隐约记得,自己还有未完成的约定,那是答应谁的呢?身体还残留着剧烈的疼痛,他出神着,为剩余想不透的遗憾而怅然着,他还在记挂着一些东西,好像是一份信,也好像是一片红,又或许只是春日里被孩童惊扰而飞走的蝶。
李融轻摇过头,想缓和脑中纷杂的声音清静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了更清晰的声音。“检查已经做好了,你……现在要站起来走一走吗?”实验员记录完了最后一部分数据,放轻了声音询问道,对这个几乎快要被宣告的死亡的志愿者抱有几分同情来,更多的则是为自己获得的一大部分新的实验数据而暗自欣喜着,至少他们不用担心实验项目被叫停了。
李融试着开口,出声却嘶哑着,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好。”他下意识看着刚才出声的人,这样的声音将他混乱的脑海清理出来了一部分,于是认出来自己还在实验中,具体的情况却没有那么清楚了。
他任由实验员扶过自己的手臂,借力从保温舱内走出来。疲软的肌肉现在才开始运作,每走出一步都刺痛着神经,李融忍着这样的疼痛绕着整个实验中心走动着。实验室的大门滑开到两边去了,他又看到那个曾经见过面的老者,“吴主任——”身边的实验员叫出了自己记忆中的称呼。
李融伸出手来和他再次握过手,这次吴主任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点,不断和周围的实验员核对着刚才获得的数据,他也没能从老者口中听到跟自己现在的处境相关的信息。
搀扶着自己的实验员也严格遵守着时间,不到一会儿便将轮椅推了过来示意。李融坐在上面看着他们交接过带自己进入了和实验室连通的狭小的房间。
针剂从另一条未被抽血的手臂上打进,李融陷入了新的恍惚,将脑海中混乱的记忆一遍一遍讲述着,也记不清从自己口中都说了些什么话。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由进门的实验员将自己推了出去,攥紧手中简述情况的纸张,上面一行行黑色的字让他知道了如今的情况,至于大脑中剩下的几乎令人恐慌的空白被更为强烈的情感占据着。
不知道妹妹的试药怎么样了,如今他也失去了很大一部分有关妹妹的记忆,但是已经清楚只有自己继续下去实验,妹妹才能得到更精心的照料——也会有专家尽最大的可能维持着她的生命。
李融按照实验员给出的行程完成了今天的复建,也睡在为自己单独准备的房间里。暖色的床单和房间的陈设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监视器挂满了房间的角落以防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
他点头同意实验员为自己注射过能够安眠的药剂,只是隐约觉得如果没有药剂的辅助,他大概会睡不安稳,或者做一些自己不愿意梦到的事,即使里面也掺杂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几分渴望。
第二天清晨,李融吃过特制的早餐就有实验员推着轮椅将他送去自己妹妹身边。李清越——他隔着透明的窗注视着躺在病床的女孩,念出声的话应当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自己却无法想出更多的事情了,李融忍着头疼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看着药物从高处滴落流进细细的胶管。
他抬起手腕,指尖描摹过熟悉的面容。等自己下一阶段的实验结束,听实验员说,妹妹就能醒过来和自己说话了。即使已经记不清和她相关的事情了,他依旧期待着这样的许诺。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第一时间就看到醒来的妹妹。
他开口询问着推他回自己房间的那个实验员,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李融便按照他们的安排度过剩下的两三天,在房间里休养或是复建肌肉,让身体维持正常的生理状态。
这次的时间似乎要更仓促一些,第三天还未结束,接到通知的实验员便和他一起回到了实验中心。李融想要伸手去碰闪着颜色的管道,被身边的人阻止了动作。他也安静听着对自己的禁令,收回轻颤的指尖搭在轮椅的扶手上。
实验员都忙碌着准备记录新的数据,李融扶着保温舱的外壁由跟着自己的那位实验员辅助过平躺下来。他轻轻闭上眼睛,知道一会儿还有繁琐的流程要走,而自己则要被关在这里等待着熟悉的痛感和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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