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菜服务员出去,向峰酒杯端起来跟他一碰,说:“你呀,该改改毛病。专政有什么好?现在小孩可不像之前那么好糊弄,逼的紧一点就要爬篱笆逃跑,天下之大任我行,真玩腻了散摊子,人家转头再找一个,只剩咱们这些老东西黯然神伤,多划不来呢。”
燕贺昌知道他也就这么说说,一碰杯:“你私底下可不玩这个,今天怎么了,一肚子感慨?”
“没什么。”酒肉穿肠,向峰夹一筷子自己带的麻辣香肠,说,“我呀,看见你送过去那个小孩就想起咱俩年轻的时候。上学无忧无虑,天天惦记的都是早点下课,好去食堂抢排骨,毕业前几年也一直没想过混个名堂,就觉得没玩够,还想玩。一眨眼四五十,半辈子过去,当年那群穿着纸尿裤满地爬的小奶娃子长到咱们那岁数,这才反应过来时间过得多快。唉,一晃就老了,岁月无情,如磋如磨。”
燕贺昌半杯酒喝下,抿唇道:“你老就你老,别把我算里头。我可正值好年,雄风不减……你也是,才40出头怎么就老了?烛之武七十岁指点江山,建功立业,褚时健81岁才等到荒山结果,跟人家比咱俩不过毛头小子,感慨什么白驹过隙,比你年高的多着呢。”
“那你没成家不一样。”向峰道,“这人呐,一辈子单打独斗,跟成家立过业再顶天立地是两码事。孤家寡人要什么有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什么心都不用操,自然老的就慢。你像我,老大考公上岸,老二要当兵,老来得子生个小老三,娇闺女一天见不着就哭,我这天天下午一到4点心里就长草,恨不能赶紧闪现回回家陪孩子,咱俩能一样么?”
燕贺昌只笑不语,向峰这些个烦恼他没一样体会得到,确实没资格说。
菜都上全,他看着手机上小孩发来的烤鱼照,想到向峰所说天伦之乐,眼神柔了几寸。
娶妻生子的乐趣他确实体会不到,这些年一心在岗,卖了不少力气,出了不少策略,沙场点兵,金戈铁马,私底下也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婚姻另一半,他都给拒了。
原因是觉得没意思,天生不羁洒脱,红颜香粉不要,独爱自由。
四十来岁才碰上一个温绕,论年纪真能做他儿子。可他却没有当父亲的心,也没那自觉教他顶天立地,男人就该闯荡天地,自己动手——
他得承认,对那小朋友,他是只想结结实实放手。
心里哄着宠着,一点都严厉不起来的。
“喝一个。”向峰杯子举过来,燕贺昌一碰,“来,走着。”
燕贺昌喝酒不喜欢闹着玩,也不喜欢那些个度数低的,没什么意思。
酒过三场向峰舌头喝大了,一张脸涨红,非要掏手机让他看自家小老三的照片,言语里尽是骄傲:“你不知道,我上头是俩儿子,原本你弟妹怀孕去做检查,还以为又来一个小皮猴子,结果出生了,护士一抱出来说是个公主,我激动的差点没当场晕厥。她……嗝,她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啊,都放在手心里捧着,谁都疼的紧,我爸,你大爷,那更是骄傲的不得了,平时领着去公园玩都没让走过一步,大夏天还抱在怀里头,热的跟什么似的,我妈要放推车他也不让,非说什么怕让人抱走,你说这老头真是的,孩子又不是他生的,他可紧张什么呢?”
“你喝醉了,先休息休息,待会再说。”燕贺昌千杯不倒的量,被向峰搂着肩膀看小丫头照片。
来来回回得有几百张,孩子吃个磨牙棒他也能一帧一帧拍,二十来张看不出任何区别,可能当了父母才能体会到其中乐子。
起码燕贺昌是理解不了,都一样的照片,有什么可拍这么多?
到后头眼皮打架,向峰随时就要在桌上,纯粹是靠身体本能撑着,不知这种事干过多少回,孩子炫过多少次,都养成肌肉记忆了。
燕贺昌劝不住,任由他精疲力尽,自己倒下呼呼大睡为止。
人咕咚一声栽到桌子上,手机碰洒了酒杯,幸好是空的,不然醒来他准得炸庙,怨这酒不长眼,把他闺女的脸都弄花。
已经1:20,过了饭点。
餐厅里热闹减少,门口偶尔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欢笑离去,周遭再次宁定。
燕贺昌最后一杯酒倒出来,一口一口抿下胃。
想起来温绕,杯子在指尖转了两个圈,一时第一眼笑了。
是啊,都是小孩,无非是小孩。
有什么可秀的?他又不是真没有呢。
第11章 难搞
燕贺昌坐在椅子上,低头看向峰。
想起十来年前二人刚入职场,也是同样的饭桌,酒过三巡大放厥词,说一定要在各自领域开创一番新天地,不爬山颠不罢休,势必要做将相王侯。
如今步入40,梦也算成了。只是回望前半生,竟想不起来这一路艰辛是怎么走到今日,就觉得一场大梦,好似也没被什么为难,就这样顺顺当当走过来,做了大官。
怀里拿了烟,他点着一根,细抽一口。
半晌看向峰,鬓角白了一小丛,那一刻思绪过头,不禁好笑,有钱就是好,成家立业都比他人少经贫穷之悲,孩子想要几个要几个,考公当兵,老来得子,事业辉煌……
满手满抓的幸福,跟寻常老百姓当真没得比,天地之差皆有。
温绕跟全静静吃完饭,坐电梯下楼。
走出玻璃大厦,她问:“你中午回宿舍还是去哪?咱们出版社下午3点上班,这还有两个小时,找个地方睡会觉,歇会吧,不着急。”
“姐姐要回家了?”温绕跟全静静来停车场,送她解锁车子,坐上那台比亚迪,才说,“今天这顿饭吃了多少,咱们俩AA吧,不能让你一个人出,不合适。”
全静静笑道:“你就别客气了乖,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姐姐请你吃就好。”
“不太好。”温绕一顿饭跟她也熟悉了,没什么不好意思,“我们出去玩一般都aa,这还是比较公平,起码心里不愧疚。”
“那你下次请我喝奶茶好了。”
“奶茶一杯才二十,不好。”
“那多请几次就有了呀,以后天天一起上班,请客机会多着呢,不愁这一回。”
全静静手机响,家里孩子打电话,问她怎么交电费。空调开一半突然停了,不是跳闸,那就是欠费。
她接通电话说了几句,跟天下母亲一样,最后眉头皱了皱,数落自家小孩,“哎哟这都快冬天了你还开空调,不怕感冒呢?真觉得热打开客厅窗户通通风就凉快了呀,咱们家住高层,有这个钱你买冰淇淋吃不好,非得开空调。”
那边小孩可能撒娇,温绕见全静静一张脸变得温柔,虽还有责怪,但更多是无奈。
最后她妥协:“哎哟好了好了,就这样哦,妈妈给你交电费,挂了吧。”
手机拿下去,她又想起来,“你中午吃饭没有?我给你带一份西街的口水鸡,你不是说那个好吃?……难吃?你这个小孩真难搞哎,前两天还说好吃恨不能一天吃三顿,今天又变得难吃了?好好好,腊肠饭行不行?那汉堡包?不行,冰可乐绝对不要想,你这两天本来就有点感冒,喝冰的嗓子肯定要坏掉。”
中午的阳光到秋季已经没有那么毒。
温绕站在比亚迪旁边听全静静跟儿子讲话,像哄幼儿园小孩一样,轻微鼻酸,觉得难受。
这头挂了电话,手机放副驾,全静静说:“乖乖,姐姐就不送你了哦。我要去天桥那边买一份黄焖鸡,你自己打车回去有钱吧?”
温绕回神,说:“有。”
“那就好。”全静静一笑,跟他挥手,“下午3点来上班,我先走了。”
温绕退了退,目送白色比亚迪从玻璃大厦前离去。他搓了搓脸,拉开单肩包,想拿出来手机,找个地方换屏。
长腿美女那一脚倒是不太重,但高跟鞋实实在在踩碎了他的屏幕。刚好他一周前摔坏了钢化膜还没换新,一摔再被人一踩,就那么巧合碎了屏幕,就很倒霉。
蜘蛛网下有信息,温绕点了好几下没反应,蹙眉,“不会吧,真失灵了。”
他感慨运气太背,怎么这么讨厌的事都能被自己遇到?
屏幕上有电话闪烁,一看自己备注的燕子图标,温绕抽一口气,食指疯狂点屏幕:“拜托别坏啊,老天爷别耍我,我待会肯定换屏,起码让我先接电话再说。”
他用的手机已经是好几年前的款,原本反应就不灵敏,加上被人踩一脚碎屏,里面的电路受到一定影响,电话接通延迟了几秒,屏幕跟声音完全没同步,不要太惨。
温绕站在大马路只顾着看屏幕,也没听声音。
那头燕贺昌听见他说碎屏,换屏,还有这焦急语气,猜到肯定出意外。
眉头一皱,他从椅子上起来,走到窗边去,俯瞰周围:“手机怎么了?”
听见那低沉嗓音,温绕吸口气,听筒对着耳朵:“我手机坏了,中午饭点下楼,被一个姐姐高跟鞋踩了一脚。”
燕贺昌皱眉,问:“严不严重,什么程度。”
“就是屏炸了,然后刚好前两天那个钢化膜坏了,我也没换新的。”温绕说着说着就气笑,“哎真的很背,这手机平常经常摔,一天摔好几回都没事,就这次掉地上被人踩一脚直接碎屏,边角好像还裂了;我好怕漏电啊,待会不会咱俩讲着电话我就一股烟从头顶冒出去,然后整个僵直了吧?好吓人哦。”
向峰约燕贺昌吃饭的地方离玻璃大厦不远,就隔一条马路。
燕贺昌发现窗户能看到周围,不过他们这个包间跟玻璃大厦正好相背,于是他就拉开门,直接去了对面包厢。
中午上二楼吃饭的人不多,他跟向峰都是图安静的人,周围几个包厢全是空的。
推门进去,迎面的细小浮尘被阳光照到脸上,空气中透着木香,应该是没人来这个包厢吃饭,大门紧闭久了,木头桌椅自然酿出味道。
走到窗前,燕贺昌扯开纱帘。
他预估的角度刚好,从这里正好能看到玻璃大厦楼下,目光沿着林荫道搜寻一圈,当他看见站在槐树下愁眉苦脸的温绕,燕贺昌就笑了。
“我以为你去商场吃饭,怎么还在报社楼下没走。”
“嗯?”温绕向周围看一圈,没发现燕贺昌的车,“您能看见我?”
“我在高处,能俯瞰整条大街,包括你。”
温绕闻言抬头,这一片他没怎么来过,自然不知道燕贺昌在哪吃饭。
不过还是顺着附近几栋楼看了一圈,就是没找到人在哪。
“您和向主编在一起?”搜寻无果,温绕就收回目光,“副主编说报社下午3点上班,现在还有两个小时,我打算去把手机修了,刚刚点了好多下电话都没接通,我以为不管用了呢,吓死。”
后面一条小街,前面其中一家就是电子产品维修。
温绕顶着太阳往那边走,刚才只顾拿手机,单肩包拉链忘了拉。里面的笔本书哗啦掉在地上,身后重量突然变轻,他愣了一会,看着那一地狼藉,这一刻心情真的down到谷底。
“我服了。”手机打开免提,温绕蹲下捡东西,愁眉苦脸,“我真的服了。上班第一天摔坏了手机,走路还忘记拉书包拉链,东西掉一地,有人比我更惨吗?”
他向来是个真诚的小孩,燕贺昌站在窗前,看温绕跪坐在地上,一样一样捡自己的东西,又乖又可怜,说不出的怜悯,眸光都变得温柔。
这里没人,可以讲话。燕贺昌屏幕往面颊上贴紧,说:“别修了。换屏也要几百块,我买只新的给你,好吗?”
“换屏确实要几百块,不过买新的就得好几千了。”
温绕把东西捡起来,重新放回自己的单肩小书包。
抬头看蓝天,冷不防,他还是被光线刺了下眼睛。
“还是有钱好。”温绕想起全静静,想起向主编,最后想起燕贺昌,不免感慨,“将来有一天我也要赚很多很多钱,买一辆代步车,用最新款手机,然后走哪都不用挤地铁,挤公交。等我再有钱就像您一样找个司机,每天全世界跑着玩,饿了我就找个五星级饭店吃,困了我就找个五星级酒店睡,要是不过瘾,我在找个五星级陪玩,最好硕士学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种,走哪都能为我人形科普当地历史以及风土人情,让我时刻生活在被高知分子熏陶的爱学习氛围,然后我也去考个博士,乐乐呵呵。”
他说的这些,连自己都觉得是在做梦。对有钱人来说无非就是花点钱的事情,对他来说却连想一想都觉得太奢侈,太浪费。
出身和阶级还是容易对人造成根深蒂固的影响,这一点,真让人痛。
东西捡起来,温绕放进包里,自嘲地问:“您是不是觉得抱有这种幻想的太幼稚,太傻了?世界上有钱的人多着呢,有钱可干的事也很多,但我竟然想象力匮乏到只能用在这些地方。而且就算只有这些我还是觉得特别浪费,根本都没什么必要,是不是太掉价。”
他在没钱的时候不太敢想自己有钱了想做什么,可能那种获得财富自由的快乐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当想做的事真正都做一个遍,而他又找不到能力范围内可以去做的其他事,他就会感到特别空虚。
或者现在他没钱,所以他光想都觉得行为可耻,将来有天就算有钱,他也肯定不会用在这些地方。
一切无非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完全不合理的,幻想而已。
想也没必要的。
温绕觉得自己真可笑,燕贺昌却没有嘲笑他的梦:“有追求就愿意付出努力,从而实现理想。这很好,将来有一天代步车会有,司机会有的,五星级陪玩也会有。”
他笑了笑,“说不定到时候等我退休了,你还可以反聘我做你的人生顾问,譬如一些职业上的选择——或者人生遇到困境时需要的指点迷津。这些都可以,不是不能做。”
温绕想了想那个场面,笑起来:“我不敢。”
燕贺昌也笑:“有什么不敢,那时候我都退休了,说不定五十来岁,反应能力差一半,对待任何事都有钝感,还没你这个年轻人头脑好用。”
“那句话怎么说?上山的人别嘲笑下山的神。您就算50来岁还是大前辈,大外交官,我绝对是不敢造次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温绕咧嘴,挺乐呵,“能和您在一起我就很高兴,不奢望什么,我知您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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