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容诀的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如果这位东厂督主不秉公办理,而是打定主意叫他们浙州的官员担下这个责任,那——
左都御史不敢再想,整个人几近虚脱。
就在他内心惊恐交加时,容诀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不必十之八九了,正是宫里人做的。”
“今日一早,咱家和七殿下沿途调查太子逃亡的路线,也查到了重要线索和太子遇刺之地,确定是宫廷中人无疑。稍后大理寺卿便可派人前往取证。”
闻言,左都御史猛地抬头。
大理寺卿也颤抖着声道:“是,督主!本官这就派人去查!”
不怪他们激动,有容诀这句话,太子的死因便从浙州官员付主要之责变成了宫廷内部的矛盾,他们也不必再担心头顶的乌纱帽保不住了。
容诀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他接着道:“有了方向接下来的事情就好查了,还望诸位戮力同心尽早揪出杀害太子的凶手,稳我大周国祚。”
“这是自然!督主放心!”两位浙州的官员答应地很是爽快。
“你们呢?”容诀视线淡淡乜向镇抚司钦差。
“尽凭督主吩咐!”四人俱如应斯响。
容诀唇角上翘,“很好。你们即刻去查宫里所有内设机构,看看那几天究竟是哪个部门的人擅离职守,大逆不道,胆敢跑到浙州来击杀太子。一经抓住,当场羁押入狱,还有他们的主子,需严加审问,务必查出这背后是谁的授意。”
“是!”四位钦差一抱拳,在容诀如有实质的催促目光中飞快地去了。
事情安排完,容诀也转身离开,他还有些话要单独叮嘱徐通凉。
至此,这件案子总算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左都御史在人都走后,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好被殷无秽一把扶住了,“御史大人,公理昭然,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大人尽可放心。”
“好,好!有殿下和诸位协同办事的钦差,本官再没有不放心的。”左都御史在殷无秽的搀扶下坐上椅子,劫后余生般喘了口气,平复休息。
殷无秽叫来人侍候左都御史,旋即也离开了都察院大堂。他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容诀当和徐通凉说完话了,迫不及待地要去找他。
·
在等宫中调查名单的两天里,安定伯也从重伤中醒来。虽然左都御史及时请了浙州最好的郎中来给他看伤,安定伯依然伤得不轻。
五皇子得知他最亲近的外祖父遭此劫难更是怒不可遏,要不是安定伯的伤必须回金陵修养,他又在京中被桎梏地脱不开身,现下人已经大马金刀地杀过来了。
一想到这件事,浙州官员的心脏又是一紧。
他们委实太倒霉了,太子在这里薨逝,又得罪了五皇子,以后的仕途可想而知会有多灰暗。登时一个个的都垂着头,丧了气,还不敢发作,对安定伯赔以笑脸,一路用最好的药,派最专业的医师随行照顾,并又加强一倍兵力,务必将人好好送至金陵。
再不能出任何岔子。
关于安定伯遇刺一事,左都御史也十分抱歉,他做足了礼数赔罪,安定伯得知自己不过是击杀太子的一环后也是一阵唏嘘。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皇子争位引起的祸端,他又不免地想到了五皇子,对朝局的深深担忧胜过一切,安定伯也顾不得怪罪旁人了,武将十分豁达地没有同浙州官员计较。
左都御史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也清楚,纵然安定伯不计较,五皇子也会迁怒浙州,迁怒他们。
不过这些都只是他心里的顾虑,没必要和安定伯道也。将人安排妥当,早日送走避开争端才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本来案子的矛盾好不容易转移到宫里,他们才松了口气,又摊上这样的后果。左都御史焉能不愁,只觉自己大好的未来一片黑暗,出了这样的事,他再想入内阁,难了。
“哎。”左都御史惆怅地扼腕叹息。
就这几天时间,他头发都花白了不少,精神矍铄的中年人瞧上去仿佛一夜老了十岁。
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回工位矜矜业业地勤政补救时却迎面碰上了殷无秽。左都御史立即朝他恭敬行礼,“见过殿下。”
殷无秽伸手,叫他不必多礼,关切地问:“大人是在为安定伯的事情伤怀?”
左都御史苦笑一声,“让殿下见笑了。”
殷无秽不以为忤地摇摇头,道:“怎么会,大人多虑了。此间的事情我已写信和五皇兄说明白了,五皇兄并非不辨是非之人,不会迁怒大人的,要怪,也是谋杀太子的元凶巨恶。”
左都御史闻言,不可置信一抬头,“殿下说的可当真?”
殷无秽莞尔一笑:“自然当真。喏,信就在这里,大人一阅便知。五皇兄信中还说,感谢大人对安定伯的妥帖照料,如若不是大人,安定伯安危难料,他在京畿也不能安心。”
“嗐呀,哪里哪里,五殿下真是折煞微臣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伯爷在浙州受了伤,我们这些官员倘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那真是羞见天颜,该辞官回乡了。”左都御史一看信,见昭王果真这样说,顿时激动地话都说不囫囵了。
大喜过望,又是对殷无秽连番感谢。
殷无秽和他客气一番,一颔首,先行离开。
左都御史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渐次冷静下来,也想通了其中关节。五皇子便是再大度,也不可能没有丝毫芥蒂,这是人之常情,不可避免。很明显是殷无秽替他们从中斡旋,将所有情绪推到幕后凶手身上,才不至让五皇子对他们怨怼。
这样重的恩情,左都御史简直不知该作何感谢了。
殷无秽也没有开口要什么,就是这样左都御史心下才更惴惴不安。不过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殷无秽眉清目透,倒是个好的,没有那种上不得台面的阴私心思,若他始终如一,左都御史也不介意日后帮扶他一把。
为明主效力,为大局顾全,是他为臣为官该做之事。
左都御史在这段时间内多次感谢殷无秽,哪些是表面之言,哪些是发自肺腑,哪些又是真正的感激尊敬之意,殷无秽区分地一清二楚。这位左都御史是位识大体的,不枉他一番费心。
人事已尽。
剩下的,便听天命了。
两日后,镇抚司接到了宫里轮值的名单,第一时间呈交到容诀手上。容诀把玩着手里名单,意味不明哼笑一声,“竟会是大内,不偏不倚正好六个人,这是想造反吗?”
镇抚司钦差哪里敢答,低头不语。
“大内侍卫长扣押了吗?”容诀一抬睫,锋利的目光瞥过去。
“扣押了。狱长已经在连夜审问,务必要他供出幕后指使之人。大内所有职务全部暂停,由司礼监和内阁共商处置之法。”
“这还要商量吗?大周律法刺杀储君应施梃击刑,这六人背主罔上,更是罪加一等!如果能供出背后主谋,可留全尸,尸身遣返原籍;如若还不识相,是株连九族,还是将犯事人员从家族除名永世不得受香火供奉,随他们自己选。”
“至于大内,这是大周开国皇帝伊始设立的内置机构,不可废止。那就,这一批的大内侍卫全部停职调查,从下面重新选拔人上来担任,如何?”
容诀三言两语地轻易宣判了大内的结局,镇抚司钦差闻言心中大骇,面上却不敢置喙,只嗫嚅道:“……督主,这,恐怕不妥吧?大内是陛下直辖机构,司礼监和东厂怎能僭越,直接罢免他们?”
容诀挑眉,道:“有何不可?便是陛下就在当场,他们难道还能逃过一劫不成?”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那钦差冷汗涟涟,连忙解释,“只是,大内是天子近臣,这样堂而皇之地安插自己人,内阁也不会同意吧?”
“咱家何时说过要安插自己的人了,大内选拔人员本身就自有一套体系,东厂怎会插手?你以为咱家要做什么?等新选拔的侍卫上任,内阁和御史台共履监督之责,确保天子近臣无有二心,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容诀不疾不徐的声音落在头顶,那钦差愈发被压低了头,告罪道:“属下不敢。”
容诀哂笑一声,讽道:“说起属下,咱家倒是想起来,镇抚司也隶属于东厂管辖,怎么没见你们做事情前先向咱家汇报,这会子反谈起天子近臣的话题来了。怎么,谁是天子近臣?嗯?说话。”
钦差整个人都开始哆嗦,试图解释:“督、督主恕罪!不是属下不禀告,镇抚司办事从来都是请示了掌印之后才去执行的。只是,近两年王掌印不大管事了,镇抚司有时直接执行陛下的命令,这才——”
“陛下如今昏迷不醒,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咱家作为首席秉笔,以后再有这样的事,理应先行汇报。省得叫旁人说东厂的下属没个规矩,越上罔下,明白了吗?”
“是,是,属下遵命!”那钦差点头如捣蒜,就差把自己的头献给容诀投诚了。
容诀也觉得没眼看,随口将人打发了,道:“你先下去吧。大内侍卫长好好审讯,一有消息,即刻通知咱家。”
“是,属下告退。”镇抚司钦差忙不迭退下了。
容诀连个眼神都懒得欠奉,直到屋内空无一人,他才一抬眼,淡声道:“听都听完了,出来吧。”
下一瞬,殷无秽从门口走进来。
少年薄唇轻轻抿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那个慵懒倚坐在椅子上的人,迫不及待地索要一个答案:“督主,早就知道这一切了是吗?”
第33章
容诀不闪不避地回视他,道:“是。”
殷无秽唇线抿地愈发紧了,眼神也变得幽深。
容诀起身走到他面前,静静等着少年继续问,殷无秽果然道:“督主这么雷厉风行的动作是为了收回镇抚司势力吗?”
容诀道:“是,也不全是。咱家只是顺带着敲打两下镇抚司而已。”
殷无秽一口气问完:“那,督主早就知道凶手是大内了是吗?来浙州一趟也是为了拔除大内。”
容诀摇头,唇角惯常向上微勾,回答道:“这个咱家不知道。不过也不影响,反正,都是要处理掉的。”
殷无秽听他坦诚了一切,不仅没有得到半点抚慰,反而愈发郁闷了。
容诀要敲打镇抚司,这没什么,身为东厂首领,他这样做无可厚非;他要拔除大内,有图谋和野望,这也正常,毕竟,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容诀做这些事前全然没和他透露过半分。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这样一步步引诱着他,看他绞尽脑汁地去做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从头到尾都不曾和他坦诚相见。
是他太想当然,忘了容诀本来的性子。
以为这段时间容诀对他纵容,和他亲近,他们就能够推心置腹相携一心。结果容诀从来都是那个容诀,他的深算,他的谋虑,通通和自己没有关系,这让殷无秽怎么能不失落,不委屈。
说到底,容诀还是不信他。
反倒是他自己,弥足深陷,将两人的关系弄混。少年一想到自己犯了这样的大错,他将容诀当成生命的全部,而对方却对自己连最基础的信任都没有,心里就忍不住涌起无尽的委屈。
虽然他喜欢容诀是他自己的事,不求任何回报,可容诀真的将他隔绝在外,他还是——
“殿下,”容诀出声喊他,站近一步,将少年无声的控诉和幽怨尽收眼底。他没想到少年反应会这么大,这么委屈,只好先打断少年敏感多思的情绪。
“许多事情殿下便是知道,也不过是徒添烦扰。殿下只需按部就班遵循自己的节奏一步步来,剩下的,自有咱家替殿下安排,这样不好吗?”
容诀抬头,一瞬不瞬地深深凝望他,声音温软轻柔。他知道,殷无秽向来抵抗不了这样的自己。
他只需要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抚平少年动不动就胡思乱想的心结,慰藉他敏感脆弱的心灵,殷无秽自会为他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然而这一次,容诀却失算了。
他高估了自己的攻心之策,也低估了少年的悍然决心。殷无秽愈发成熟,不再是他几句温言软语就能够轻易哄好的,就在容诀飞快思忖这次该用什么策略稳住少年时。
殷无秽看着他,倏然开口,“督主在想什么?”
他骤然欺近,容诀被少年满怀炙热的气息扑面包裹,脑中一片空白。
殷无秽清清楚楚看到了容诀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少年心里更加不悦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愈发凑近他,压低了声专注问:“阿诀怎的不说话?”
容诀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搅地心脏一突,不过东厂督主面上仍自岿然不动,甚至以退为进,主动握住少年的手,和他拉近距离,温声莞尔:“怎么会,殿下只要知道,咱家都是在为殿下考虑就够了。”
殷无秽本来被他拉住手时态度就已经软化了,再生不起气来。偏偏容诀又用这一套话术,将他从虚幻的温柔乡拉出,殷无秽险险收住表情,问他,“那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阿诀会告诉我吗?”
容诀笑容顿了顿,旋即点头,“凡殿下问的,咱家一定知无不言。”
殷无秽了然,明白如果他不主动问,容诀依旧会如这次一般,只字不提。
分明再次重温了容诀的秉性,殷无秽还是,没办法强求他什么。
而且,那点不悦堵在心里,让他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去拥抱容诀,对他敞露心扉。
却不想,下一瞬容诀主动抱住了他。
“殿下,不要生气了,那些个腌臜事咱家也不想污了殿下耳,因此能替殿下扫除的咱家就自己动手解决了。咱家确有私心,可也是为了殿下。所以,殿下原谅咱家这一回,好吗?”
闻言,殷无秽心里那一点的不悦也彻底烟消云散了,重又陷进容诀为他编织的温柔乡,一把将人抱紧,牢牢箍在自己怀里。
安抚住殷无秽,容诀也没有挣脱,由着少年抱着他,间或伸手轻拍少年的脊背,替他顺着心情。
只是,那一双狭长潋滟的眸背在少年身后,却轻轻眯了起来。
·
容诀的所作所为在殷无秽心里提了个醒,纵使亲密无间如夫妻,也不可能真正做到一体同心,他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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