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的打算是,等殷无秽登基顺应朝局清算东厂,哪怕东厂没有曾经的权势滔天,泯然于朝也不打紧。只要殷无秽有心保他,他自有办法逆风翻盘,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不怕受刑,也不怕从头开始,他甘愿一步步重新立足于朝堂。
这一次,他不必再做大周的权利枢纽,也不必再受任何一方政治势力掣肘。
他即将拥有迟来的光明和自由。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发展进行。直到,殷无秽占有了他的身体。
自以为为他好的将他锁在这层层宫阙之中,实则葬送了他所有退路。
纵使锦衣玉食华贵万千,可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殷无秽要这么对他?!
容诀怎么也无法理解。
撕心裂肺的灭顶打击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在一起,一阵阵的发着抖。
一想到殷无秽的心思,他就控制不住全身痉挛。
殷无秽被容诀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吓到了,他俯下身紧张查看他情况,却只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病弱苍白的脸。
殷无秽顿时心跳都停了。
“……阿诀,别哭。你怎么了,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再哭了好不好。”殷无秽的心都快被他给无声哭碎了。跪在榻前手忙脚乱地想把容诀清瘦的身子揽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恨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所有伤害。
却在下一瞬,被容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跌坐在地。
“滚!给咱家滚!别碰咱家!!”
容诀嘶吼地声音都沙哑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滑落。那如有实质的愤恨目光将殷无秽生生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浑身冰凉。
他第一次切实地感觉到了容诀对他的恨意。
他在恨他。
殷无秽不可置信,心如刀绞。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容诀的态度为何会转变如此之大了,被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样对待,竟然会让他难受到了这种地步。
殷无秽沉浸在和容诀变成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中如梦初醒,甜蜜的情意化做伤己的利刃,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心有所感:
容诀到底有多不喜欢他。
即使他是因为帮他解药才发生的关系,他是真的喜欢他才这样做,还是令容诀厌恶到浑身痉挛、生理作呕的程度。
殷无秽一下子深受打击。他期待和容诀关系转变,让对方慢慢地喜欢上他,却原来不过是场笑话,永远也不可能。
他无与伦比地清醒过来。
委屈到眼睛都红了,泪水积蓄在眼底,欲落不落,殷无秽抬袖擦去了没有落下的眼泪。他已经长大,甚至登基为帝,还在容诀面前这么轻易哭泣,只会让他更加讨厌和看不起吧,或许容诀根本就不喜欢他这样性格的人。
殷无秽连哭都不敢。
只能隐忍憋着。
容诀的泪流满面快要让他心碎了,不过容诀明显比他还要伤心欲绝。殷无秽顾不上自己伤心,赶忙把眼泪擦去,不敢再触怒容诀,怕他哭坏了身体。
“好,你不想见我,我这就走。你……好好休息。”殷无秽哽咽着说完话,落荒而逃。
他再也不敢看容诀的脸,怕看见他怨恨自己的神情。
即使自己也心如刀割。
容诀在房里蜷缩颤抖着哭泣,殷无秽行走在漫长的冬夜下,也难受哭了。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明明是一件令双方都欢愉的事情,却闹成了这样,不欢而散。
殷无秽心脏都绞紧在一起,险些站立不住。
一步一蹒跚,沿着长长的宫廊往回走。
·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容诀都没再见到殷无秽,他也没有主动过问。他的身体在苏太医紧急配置的药中逐渐好转,身体上的问题解决了,满是疮痍的心疾却愈来愈严重,明明每天珍馐玉食,他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瘦下去。
小豆子愁地不知如何是好,他为此找过殷无秽好几回,始终毫无作用。
殷无秽也消瘦了许多,小豆子知道他忙,也不敢再打扰他了。
小豆子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只是恪尽职守地服侍好容诀,像从前一样。
容诀出不去,他就把外面发生的事情说与他听。
其一是东厂快要收归完毕了,文武百官也不敢中饱私囊地太过明显,还是有不少资源、人力和财富落在殷无秽手里。再之后,关于容诀的审讯时间也会具体落实,到那时,殷无秽就护不住他了。
小豆子不敢多说这个话题,赶忙说别的去了。
容诀却无甚所谓,并不在乎。
其二事关朝堂政务,最冷酷的寒冬即将过去,临近年关边,有一些州郡出现了大规模霜冻,冻死了不少人,殷无秽每日都很忙碌,上传下达处理灾情;还有毗邻西疆的一些国家和部落又在蠢蠢欲动,殷无秽打算过完年之后就派昭王亲自前往,驻守西疆。
除此之外,过年时宫中惯例举办国宴,殷无秽也需上心着。
今年和往年有所区别的是,殷无秽是新登基的帝王,难免要更隆重些。
且固定向大周朝贡的番邦之国局势也有所变化,其中尤以西南方向的车代国为代表,提出派车代使臣亲自前往大周,恭贺新王登基之喜。
车代国休养生息多年,此番来朝是真心恭贺还是别有用心,各方都还在揣测。
总而言之,殷无秽登基的第一个年头,不好过了。
小豆子和他说完宫里情况,偷偷观察容诀反应。
他是知道的,自家督主最疼陛下了。殷无秽还没有登基之前就由他一手教导,殷无秽初任帝王,和朝廷各部的官僚机构都还在磨合阶段,一下又遭遇了这么多困境,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容诀什么都没有说。
他裹着大氅慵懒地倚在软榻上,神色恹恹,不关心朝政,也不过问殷无秽。
小豆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住嘴不再说了。
硬生生转移话题,说今日的天气,讨论今天吃什么,还弄来一些喜庆的大红纸张,准备剪一些窗花出来,添添年味。
而对于这一切,容诀始终兴致缺缺,不予回应。
小豆子时刻关注着他,见状心不禁一沉,决定还是去向殷无秽禀告,协商个解决方法。否则,再这么下去,他真怕自家督主就这么垮了。
事不宜迟,用过晚膳后小豆子就悄悄跑出了东六所,前往御书房。
他在殷无秽这里可以直接面见,不必通报。
当晚,殷无秽再次过来东六所。
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连小豆子都歇息睡下,并不知道殷无秽过来。偌大的东六所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吹过的夜风猎猎作响。
殷无秽并不是走的正门,而是施展轻功,翻墙进的容诀房间,也是自己曾经的卧房。要不是小豆子过来找他,将容诀的情况说的相当严峻,殷无秽还不敢过来见他。
虽然,现在也还不敢,所以挑在了夜半。
容诀已经睡熟了,至少这一次殷无秽站在他榻前,他没有再出现过激的反应,殷无秽悄然松了口气。
却也不敢离他更近,只是安静地看看他。
见他安好,自己也就放心了。
可是,容诀的情况并不太好,他瘦了好多。侧颊睡着时微微凹陷下去,不似先前的饱满,肩膀也变得单薄,之前的中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他把被褥裹得很紧,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原因。
殷无秽心疼坏了,蹲在床前,隔空抬手碰了碰他。
只碰到了一团冰凉的空气。
殷无秽心中一叹,看完了人,该走了。他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不舍得就这么离开,多看那人一眼都是好的。
他这段时间很忙,下次再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政务是真的很麻烦,和那群老东西斡旋也着实令人头疼。
他很想在这时候抱一抱容诀,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
但那人,如今应该不会给他了。
殷无秽很是伤心,他干脆坐在了床前的踏板上,后背靠着容诀睡着的床榻,也算是间接拥抱他了。
就这么,让他靠一会再走吧。
空气彻底寂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容诀侧着身体,背对殷无秽缓缓睁开了双眼。
自那晚过后,他夜里总睡不踏实,一晚上会醒来好几次,一点轻微响动都会将他惊醒。
殷无秽并没有吵醒他,但是那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容诀压根忽略不了,一直装睡也很难受。
于是他索性睁开了双眼。
夜色漆深,他其实看不见殷无秽,只能凭借隐约的直觉感受着他。
或许是今夜太晚了,他实在没有精力再抗拒殷无秽,和他争吵;也或许是白日里小豆子和他说了许多政事,他不想在这时候教殷无秽分心,耽误他的正事;何况,这里是皇宫,全部都隶属于殷无秽。
他有什么理由赶皇帝离开。
终是默许了他的存在。
一隅黑暗的方寸之地,容纳了两个心思各异的人。
容诀不知不觉间重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榻前已经没了殷无秽的身影,他直接睡到了天明。
第70章
殷无秽又是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听小豆子说他政务繁忙,抽不开身。容诀猜到了,却不置可否。
没时间亲自见他,夜半翻墙的事情倒是干的不少。
自那晚之后,殷无秽便来的愈发勤了,容诀想装作不知道都难。不过他再没做过诸如诏狱那晚,僭越冒犯一事,只远远地瞧了瞧他,这让容诀想发作也没个出口。
郁结于心,自是更加懒地听小豆子提起殷无秽。
这可把小豆子急坏了,不是他想巴结殷无秽,实是自家主子处境堪忧,如今也只有殷无秽能够救他于水火,小豆子自是两边讨好,盼着陛下能把自家主子放出去。
不过要是容诀不喜欢听,他少提也就是了。
还是自家督主的心思要紧。
不过殷无秽人虽然没有过来,好东西倒是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养身药材,抬了一箱又一箱,待遇丝毫不逊于容诀曾任东厂督主的风光,比之过往的炭敬,也差不离了。小豆子眉开眼笑,将东西全盘照收下。
容诀只淡淡瞥了一眼,脸上不见喜色。
小豆子问他怎么了,容诀也不应他。
这要他怎么答话,难道要他说殷无秽把他睡了之后赏赐这些东西,是把他当作后宫里那些等着帝王恩宠的女人吗。
更何况,他连等待宠幸的女子都不如,至少对方还有自由,他没有。
殷无秽高兴了,喜欢他,就大方赏赐,荣宠万千。等到哪一日他尽兴了,自然也能将他弃若敝履。
这对于容诀来说,是莫大的折辱。
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即使他是宦官。
宦官也有自己擢升的渠道,那高位容诀去过,他知晓权利至巅的滋味,就更不堪忍受如今寸步不能出、被圈禁于宫的日子。
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殷无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自以为这样就能保全他。可只要东厂尚在一日,过去发生的事情就永远不可能抹除。
容诀也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三条路:第一条是继续得过且过,但最终的结果定然必死无疑。殷无秽还是太天真,许多事情没有他想地那么容易,他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彻底掌控整个宫闱。
第二条路是最好的一条,也是容诀一开始的谋算。
他留在皇宫,待清算完所有罪行之后重新开始。如此,他和殷无秽还可以维持从前的关系,和睦友爱。
可惜,被殷无秽亲手葬送了,容诀的心境也随之改变。
容诀做这些事,推举殷无秽上位也不过是为了活命,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折戟,这宫里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容诀瞳孔漆深,迅速考虑清楚了自己的后路。如果决心要走这条路,现在就该着手准备了。
殷无秽把他关在这里瞒不了太久。
太医院的苏太医多次为他请脉诊治,一次两次殷无秽能搪塞过去,次数多了加上苏太医调制的药,难保不会引人注意。他生活在这里,殷无秽还每日珍馐玉食不断,半点不知遮掩,说不准已经有人注意到了。
东六所里面安静之极,但容诀知道,殷无秽有安排人在外头侍候,不止小豆子一人,只他一人能近自己的身。
这么大张旗鼓,有心人一探便知。
不过这些容诀都不打算告诉殷无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被人发现。
早些晚些都不重要了。
容诀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得住。
现在,他只管等着这些草蛇灰线发挥作用,为他所用。
·
对于容诀的打算,殷无秽一无所知。
他这几天分身乏术忙着处理霜冻灾民,着急筹措救灾之策,宵衣旰食地安排人手赈灾,从临近的州郡调集粮食,搭建草棚,总算赶在小年之前将情况稳定下来了。
今岁大家且先艰苦先,等到来年开春,再想提高收成、兴建家园之策。
殷无秽的安排也还算是及时,稳住了民心和朝堂。
除此之外,东厂的一应事宜也整理成册交由他手上。旁的人都好说,殷无秽要想用给他们重新安排个身份也就是,容诀就棘手了。
和内阁以及六部尚书一同商榷之后,最终将容诀的审讯定于小年之后,罪刑落实在大年之前。
这是最迟的时间,总不好叫车代使臣来了大周还看笑话,殷无秽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同意了这个决策。
不过,人他提走了是几位肱骨大臣皆知的事。
登时,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这位新任帝王身上。
殷无秽默了默,旋即解释道:
“东厂督主经办先帝吩咐的任务之众,其中牵涉到了不少朝中官员,若要厘清,可能要一并进行讯问。朝堂在政变更迭后好不容易稳固平息,这时候旧事重提——”
“陛下所言甚是。东厂督主也是按照先帝的命令执行办事,功过难判。但他在政变中的所作所为,还是要论罪处置的。”一名内阁成员赞同道。
只有利益触及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才知道见好就收。
况且,如今的容诀已然没有任何威胁,他们没必要再趟浑水,反把自己弄地一身脏。倒不如就借政变之过将他彻底按死了,再无翻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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