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州刺史心下一安,抬袖抹去额角淌下来的热汗,大喜过望道:
“快!来人!去请荣先生过来,本史有军机要事和他相商!”
“是。”小厮得了命令,拔步飞快跑去办了。
少顷,一位身着月白宽袍,身姿欣长昳丽绝伦的青年走了进来。
颐州刺史一看见他,眸光唰然一亮。
别看这青年十分年轻,霞姿月韵地丝毫不似那擅弄权术之人,他的手段却着实厉害。
战争爆发,哪怕颐州城内暂时安全,也依旧免不了人心浮动。何况还有别州逃难人员,颐州城内安全部署,和时不时遭遇的敌军奇袭。
凡此种种,颐州刺史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发顶日渐稀疏,急招幕僚。
这位荣先生就是那时来颐州城的。
他手段之铁腕,办事之条理,以令人不可置信的神速火速安排好一切事端。
颐州刺史目瞪口呆之后进而狂喜,奉荣先生为上宾。
刺史府中其他幕僚地位一落千丈,尤以这位为尊,任何事情颐州刺史都会第一时间询问他意见。
来人走近,清越中又略带了一丝阴柔的声音响起,“大人,可是京城发来回复了?”
这熟悉的语调,俊美地宛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不是容诀又是谁。
只不过,他现在不叫容诀了,而改成荣珏。
珏,有环佩之意,和他原名同音,正好拿来现用。
“不错,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颐州城有救了,先生请看。”刺史将批复的奏疏展示给容诀看,兀自开口:“真没想到,陛下竟然会亲自御驾亲征,此举必将促使我军士气大振,再加上京里来的援军,我们稳了。按时间推算,等陛下到达颐州恐还要一月左右,依先生看,我们需做何准备,济州那边的支援又当如何安排,还有,也不知道陛下喜好,该怎么布置……”
听着颐州刺史自顾自的絮叨,容诀抿了一下唇,心里微沉。
这让他原就苍白病弱的脸色更加冷峻,面无表情。
颐州刺史说完,半天没有等到他回应,心里咯噔一声,询问:“先生?可是有何不妥?”
容诀回神,摇头莞尔:“没有。”
“那……先生这是?”
“不妨事。在下出生草芥,从未如此近距离窥见天颜,一时有些怔愣罢了。”容诀微微一笑,“此番行军打仗,各方面物资吃紧,按照正常规格准备妥帖即可。不必刻意奉承,免得教陛下以为咱们刺史府奢靡无度,欺压百姓。”
“不错,先生说的在理,那济州那边还要全力相助吗?”
容诀摇头:“济州刺史爱民如子,虽想要负隅顽抗,但我军和车代实力悬殊过大,败局已定,还是保存实力为上,刺史可派人协助济州城百姓安然撤退。”
“好,本史也正有此意。”
“嗯,援军到来之前,颐州城内安防部署需要再行加固,先这样……再如此排布……”
两人一同商讨到了日暮时分,将所有方面都考虑得仔细妥帖。
颐州刺史和心腹再次商量,最终决定按照容诀的意见施行,在援军来前牢牢坚守阵地,绝不能再丢失一城一池。
正事协商完,颐州刺史邀请容诀一道用晚膳,容诀委婉拒绝。
“在下身体不适,晚间时候还要用药。省得影响刺史用膳,先行回去歇息了。”
颐州刺史立刻:“那好,先生回去好好休息,晚膳我让人送去先生房里。先生尽快将养好身体,不要客气,缺什么药材随意取用,颐州城不可无先生。”
容诀莞尔,同他告辞。
独自回房的步履无比沉重。
殷无秽……他要御驾亲征了,第一战就直达颐州。到时候,他们不可避免的会遇上吧,旁人也就罢了,左右容诀糊弄得过去。
殷无秽对他,却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
容诀心里一团乱麻,原以为的不复相见即将被打破。
那么,他是走,还是留呢。
第83章
走了,又要重新回归一个人的生活。
自己做饭,自己浆洗衣服,再随便做点糊口的小营生。容诀总忍不住忧心他会被自己做的饭菜毒死,或者厌食而亡。
又或多攒些钱,一日三餐都去饭馆里吃。
可是,这样的生活过久了终会腻味。他过惯了尔虞我诈惊心动魄的日子,甫一清闲下来,竟然适应不了。
从来都只有人适应不了紧张刺激的生活,却从没听说过有谁不喜欢过安稳清闲日子的,容诀大抵是独一份。
想着,他自己未语先笑了。
真是个天生的劳碌命啊。
容诀也思忖了去其他州郡的可行性,已经被攻略城池的不用考虑,颐州之后,就是位处平原的诸州郡。那些地方相比颐州算是一片安稳之地,并不急需幕僚,容诀去了不会像在颐州这么顺利,也发挥不出太大作用。
那还不如不去,容诀一贯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殷无秽同样清楚颐州的战略重要性,所以他决定御驾亲征。这可真是,不愧是他教出来的人啊。
虽然只是一名宦官,但容诀太清楚这其中的深宫政斗和朝堂博弈了。从事实上看,他也确实算得当之无愧的帝师。
只是,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殷无秽由他教养,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像他,他们的想法总会不谋而合,连选择来的地点都是同一处。
容诀哂笑,现在该怎么是好。除了颐州,他没有更好的去处。
或许,可以考虑留下来。
反正,他只是一名幕僚,那么不妨再世外一点,到了不得已必须面见皇帝的场合戴上幂篱。殷无秽不是拘小节的人,应该能瞒得过去。
或者干脆装病好了,称病不见皇帝,这个理由也能对付过去。
再说,他这也不算是欺君,他身体不好,时常要靠药物滋养是整个刺史府皆知的事实,他只是把情况说严重了点罢了,不算什么。
在殷无秽身边方能掌握他的动向,才好时刻避开他。
否则,万一两人又在哪个州郡猝不及防相遇了,那才是真的尴尬。到时,他躲都躲不掉,又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死在大火中的原因。
绝对不能被拆穿,这是容诀脑中仅剩的唯一想法。
时间还早,他既提前知道了就该好好把握先机,只要殷无秽不知道他在这里不就好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容诀目光再次坚定了起来。
·
一个月后,殷无秽率两郊大营中的八营正式到达颐州。
他带来了七万大军,加上前线还有十几万冲锋陷阵的一线士兵,共有二十多万将士。如果再算上后勤支持,包括但不限于粮草、运输和武器监管等士兵人数,那么总数该有整整四十万兵士。
数量之庞大,阵势之隆重,险些教颐州刺史腿软。
在迎接殷无秽到来的前一天颐州刺史彻夜失眠,拉着容诀问了许多细节方面的问题,最终还是紧张地受不住,恳切央求容诀陪他一起去。
却被容诀微笑拒绝了。容诀说他一介草民更加受不住帝王威压,何况,他伤病又复发了,得留在府中修养。
颐州刺史闻言这才作罢,自己带了一干人等去城门迎接。
那一整天容诀情绪都很紧绷,手里的棋子被他摩挲到反光发亮,下人送来的饭食也没用几口,直接搁在了几上。
这种无形的情绪将人裹挟攫紧,容诀硬生生煎熬了一整天。
直到天光沦为夜色,刺史府门口终于传来动静。
容诀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又重新坐了回去。他不能出去,此时此刻,他应该去洗漱了,早些上榻歇息,不见任何人。
反正,有任何情况颐州刺史第二日都会来亲口告诉他的,他不用紧张,先稳住情绪。
没错,就是这样。
容诀淡定举步去洗了漱,正准备宽衣躺下,房门倏地被人笃笃敲响。
容诀心一提,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直到颐州刺史出声:“先生睡下了吗?本史有些事情想和先生说。”
在没有察觉到第二个人存在时容诀才不疾不徐开口,“没有,大人进来罢。”
容诀将刚解开一点的衣襟收拢,走到桌前给颐州刺史斟了一杯茶。
颐州刺史也没客气,直接咕噜咕噜地大口灌下了,止了渴一抹嘴角,这才开始和容诀诉说今日所见所闻:
“先生你是没见到,当今圣上不仅年轻有为,俊美非常,那通身的气派更是不消说,我一见他就开始两股战战,幸亏被小厮及时扶了一把……”
“大人,请说重点。”容诀忍了又忍,出声提醒他。
“哦哦,好。”颐州刺史并没有察觉任何不对,他早已习惯听容诀的话了,“然后,我就请陛下来府中休整,也好跟他回禀颐州城战况,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听陛下指挥,熟料——”
熟料殷无秽并没有来颐州刺史府,他和颐州刺史边走边说,很快就将战况踅摸地一清二楚。
殷无秽没有耽搁,直接带军去了颐州外一城,这是目前和车代作战的主战场。
而容诀现在居住的刺史府位于颐州内城中心,是最安全、也最接近颐州城镇的地方,热闹喧嚣,人口充盈。
“陛下说,他会留在那里,和将士们一起熟悉战场,并鼓舞士气。等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后他就要御驾亲征了,带领我军获得最终胜利。颐州城有任何军情都由我过去再向他禀告。”
“总之,陛下不会过来这边了,府里也不用准备。”
闻言,容诀心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冷汗都出了一层,沾湿薄衫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容诀猝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外一城现在作战情况如何?”
“外一城……”颐州刺史将情况一五一十和容诀说了。
还能如何,大周接连战败,济州城也丢了,颐州现在就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再被敌军攻克占领,大周就完了。
因此,现在外一城的情况非常严峻,堪称苦战。大周士兵虽然在人数上占据优势,可惜军心涣散,又没有出色的将领领导,武器战马都比不上车代。
在这种一边倒的情形下,殷无秽接下来要走的路会非常艰难。
颐州刺史说起这个也是一脸的愁云,“哎,先生,咱们都尽力而为罢,尽量给陛下提供最充足的支持。”
容诀没有答话,他在思忖现在的战争情形。
以及,接下来要走的路。
时间又过去一月。
殷无秽已经充分熟悉了军营和敌我双方战况,他虽然还没有亲自上战场,但鼓舞士气十分厉害,帝王的身份和威严摆在那里,无形之中就是一根定海神针。
更不用说殷无秽深入军营,亲近将领,接管了统领之职,无形之中成为所有保家卫国军士们的信仰。
他们再没有后顾之忧,情绪上来了,打战自然亢奋许多,我军损耗也在减少。
总体来说,算在好转。
与此同时,容诀也没有闲着,他每日辅佐颐州刺史安顿百姓,用最大的力量继续保障他们安稳的生活。
每个百姓脸上挂着的笑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阖家安康,就是他们做这一切的意义。
有时候容诀也会参与颐州其他战场的作战指导,忙到脚不沾地。
主站力在外一城,但其他分城总会受到车代侵扰,这些都由颐州刺史带兵解决,提前做好布防,容诀充当最强辅助。
夏去秋来,这是殷无秽来颐州的第二个月。
他已经披甲上阵了,青年帝王的武力竟然无可匹敌,在大周军中连元帅都不及他,众将士目瞪口呆,进而是由衷的佩服。
原先他们只知道大周皇子之中的战神昭王,不想陛下同样能文能武,再加上殷无秽形容俊美无俦,呼声非常高,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呼喝。
殷无秽上战场后凭借过人的武功,和车代对他的不熟悉,拿下几场战争的胜利,及时扭转了我军不断力竭的军心。
截至目前为止,我军终于不再节节败退,而是和车代有了一战之力,暂且持平。
即便如此,殷无秽肩上仍然压力重重。
这本就是大周的地盘,能打赢不算什么,他并没有逼退车代。颐州的战略之重要,这是大周和车代公认的事实,他们必将倾尽全力拿下颐州,这一战,不好打。
车代前几场战争输了,是他们不了解殷无秽,还在观望他这位皇帝的实力,没有出全力。
接下来,要面临的才是真正苦战。
车代的战马确实厉害,武器装备也先进,这一点殷无秽关注到了,他在联系兵部和工部的官员,看我方能否取其精华改进提升战备,否则,将士们太吃亏了。
长此久耗,必然贻误战机。
又一场战争平息,在将士们的庆祝欢呼中,殷无秽独身回了房间。
他的案上堆积了许多公文奏疏,自他来颐州之后,朝中的折子流程由内阁审阅,司礼监批红,御史台监督,极为重要的还是会送到他手上,由皇帝亲自阅览。
殷无秽并不着急看那些,他第一时间打开情报组织给他的回信。
依旧没有任何容诀的消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距离他们分开已经超过九个月了,殷无秽每天都在想他,连夜里都是噩梦。
有时候梦到容诀还在怨他、恨他、不肯见他,决绝地站在大火中央,或者坠落悬崖。不管他怎么呼喊,靠近,始终触碰不到容诀的一片衣角。
有时候梦到他找到容诀了,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做他爱吃的点心给他吃,美梦就醒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醒来后,什么都是一场空。
好的坏的通通不见,唯有眼前残酷的战争和凶险的军情。殷无秽心头满是晦涩,只有将自己投入无尽的繁忙之中,才能暂时忘却这种锥心痛苦。
可是这封信的到来,让他再也忘不掉了。
殷无秽立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因为打胜战而欢呼雀跃的士兵,没有去败坏他们的兴致,而是走向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
独自消化心中的苦楚,以及,那思之如狂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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