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诀不由心惊。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就算殷无秽将他放进了心里,也不能改变殷无秽欺骗他的事实。
“所以你就一直不说,看着咱家在你面前费力掩饰,觉得很有意思是吗?陛下是不是还很得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容诀牢牢占据住道德的制高点,哂笑着诘问殷无秽。
这是他一早就想好的说辞。身份暴露已然落了下风,绝不能再在对峙中也输得一败涂地。
想着,容诀气势愈发强势,觑向殷无秽。
殷无秽本来要顺着他的话解释,可旋即又想起,容诀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且,明知他在这里却避而不见的人是他,分明他才是那个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容诀有什么资格明知故问他?
他竟然还如此冠冕堂皇。殷无秽瞬间连语气都充满委屈:“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何曾想过要戏谑于你,又怎会得意?”
“倒是你,一早就知道我在颐州,避而不见是什么意思?骑一趟马过来能累死你吗?”
殷无秽咬牙切齿,红着眼睛恨不得生啖了容诀。到底是谁过分,谁在骗谁啊。
容诀:“……”
容诀答不上话。殷无秽继续质问他道:“还有,我都说了让你相信我,我会解决一切,我又怎么会让你受到刑罚。刑部的人我已经处理了,参与政变污蔑你的人我也都处置了,他们再没有翻身的可能。”
“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我?我那样恳求你,你都不为所动,你从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觉得我解决不了这一切,不肯留下是不是?!”
“你就这么把我丢下了,还用这么惨烈的方式,你……你有没有想过,我看到你的尸体的时候在想什么,会有多难过?!”
“你从来也不会考虑我,不相信我,不在意我,你只在乎关乎你自己的切身利益。”
殷无秽字字伤心,句句泣血,他眼眶早已经湿润,仰了一下头竭力忍住眼中泪意。
“……”容诀无言以对,只能听他继续说。
这还远远不止,殷无秽深呼了一口气,伤心看他。容诀身受重伤,他难道就不心疼吗?伤在容诀身,疼的也是他的心。
他的压力比谁都要大,那段时日他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夙夜不停地寻找证据,只为了尽快扳倒那群结党营私的官员,为容诀正名,放他出来。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做到,却听人禀报说容诀死了,眼睁睁地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殷无秽觉得他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人都快要疯掉。
可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不敢倒下,怕容诀真的出事,又怕他来不及赶去救他。
他不要命地赶去见他,可是看到的却是一具已经烧焦的尸体,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容诀逃生。
殷无秽的内心顷刻四分五裂,心如死灰,整个人摇摇欲坠,锥心痛骨。
可是这些痛苦,他所承受的一切都不在容诀的考虑范围内,他就那么淡然轻松地、无牵无挂地一走了之。
那他呢,死别之痛,生离之痛,锥心之痛,一日之内全受了个遍,容诀有想过吗?他在意过吗?他会想不到吗?
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把他扔下。
一开始想走的人是他,可是真走的那个却成了容诀。
殷无秽一点也不喜欢华丽冰冷的高殿,他喜欢的,从来都是温热美好的容诀,可是容诀抛弃了他。
殷无秽的泪水源源不断涌出来:“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吗?自你走后,朝堂行政也随之崩溃,战争四起,我白天处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事,夜里就寝连做梦都是你。怕你在外面过的不好,怕真的永远也找不到你,更怕你在哪个被攻占了城池的州郡,受伤甚至是——”
那个字殷无秽不愿提。
他深深闭了一下眼睛,忍住哽咽,声泪俱下地控诉:“我连睡都睡不着,皇宫里你住过的地方,走过的路我都去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影子。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还得意,你就这样想我。”
“你知不知道,在我认出你的第一眼时脑中在想什么?我要把你抓回来,囚在我身边,等战争结束,我就把你锁在我的寝殿里,让你哪里都不能去,永远都只能留在我身边。”
“可是,当你主动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怕惊了你,怕你又跑,不敢真的那样对你,只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哄慰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这么想我……”
听到殷无秽如有实质的控诉,容诀已经彻底呆在了原地。
他是真的不知道殷无秽会过得这么痛苦。他以为,他离开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是他低估了殷无秽对他的在意。殷无秽说的那些,他确实是,没有考虑到。
“陛下……”容诀看着委屈极了也伤心极了的殷无秽,心里不由动容,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朝他走近。
刹那间他就被殷无秽眼疾手快地抱入了怀里:“你还质问我,你还要跑,你还要闹,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容诀被殷无秽抱得极紧,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胸膛,清晰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容诀开始感觉到问题变得棘手了。
“没有。咱家没想要走,战争还没结束,咱家的事情也还没有做完。”
“所以你还是要走,还是要再次抛下我,你不准走,我不让你走……”殷无秽埋首在他敏感的颈窝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容诀被激地身体一阵颤栗,却顾不上,只能先哄眼泪决堤的殷无秽。
手撑在中间,想推开他,“当然不是。只要陛下不再僭越,咱家自然不会离开。”
殷无秽抱着他的手一僵,连眼泪都止住了。
少顷,殷无秽眨了一下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掉下来,刚被容诀推出了一条缝的距离再次被他密密实实地抱紧回来。
“对不起,阿诀,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也想要,缠着我,所以——”
“别说了。”容诀一把捂住他的嘴,想用力推开他。可殷无秽胸口还有伤,好不容易结了痂,容诀不想给他推裂开。
“罢了。”容诀叹了一口气。
他和殷无秽之间,孰是孰非,早已计较不清楚,乱成一团。
殷无秽变成这样,说到底也有他教养不力之过,容诀其实也做不到真的去责怪他,恨他。
只能说,这都是命。
在那长久的拥抱之后,容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原本好不容易占据的上风荡然无存。其次,他说的话殷无秽也并没有答应。
殷无秽一哭,他就彻底拿他没辙了,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
容诀:“…………”
第90章
翌日,容诀做主免去了颐州刺史各项监督事则。
战争期间颐州城内务繁忙,颐州刺史哪有时间监管这种小事,殷无秽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此大材小用。
容诀做完决定后派人通知了他一声。
自从和殷无秽坦诚相见后,容诀连每日用膳都不想和他一起了。
从前就经常在一起,此间事务繁杂,殷无秽能力水平并不差劲,他完全可以独立自主,容诀来军营前他也是独自处理军务的,没道理现在什么事情都要询问他。
殷无秽分明没什么事,还要浪费他的时间,容诀已经懒得理会他了。
殷无秽派人来请,容诀直接充耳不闻,或者深入军营安排后方。
敌军即将被彻底逼退出颐州,大军可以开始收拾行装了。人数琐事繁多,倘若无人看顾,很容易出现疏漏,乱作一团。
对于大周目前的形势来说,真正的夺城反击战才甫一开始,各项开支吃紧。
如果容诀预估得不错,之后的军饷恐怕要难以为继了,一切还是能省则省。
正午,容诀还在指挥人手按序装箱辎重,卸去一身杂务的颐州刺史特意前往军营见他,容诀顺道和他一起用午膳。
“多谢先生为颐州所做之事,本史代全颐州百姓谢过先生。”颐州刺史十分感激他,若不是这半年容诀一直为他出谋划策,颐州实难撑到朝廷支援。
“刺史客气了。”
容诀莞尔,知晓他定是有事说,善解人意地:“大人有任何疑难,但说无妨。”
颐州刺史汗颜,却不得不开这个口,“大军明日就要出发了,本不该在这时候打搅先生。但是,颐州刚历经了战乱,满目疮痍,还有别州过来逃难的难民,内务恢复方面,还要请教先生一二。”
论能力,颐州刺史只信他一人。
容诀预料到了,“大人不必忧心。大军行进少不了后方支撑,于公于私,在下都会全力助大人一臂之力,咱们边走边说。”
两人去刺史房间用膳,主要将之后颐州的休养生息安排妥当。颐州始终是大周最后一道坚固的防线,其战略地位不容忽视。
有了容诀这番话,颐州刺史大为安心。
用膳时候,容诀将方法一一说予他听,不过这也只是大概,具体安顿事宜还要颐州刺史多费心。
但仅仅是这样,已经帮了颐州刺史的大忙了。
颐州刺史感激涕零,难以言表:“先生有经略之才,心怀大义,合该出将入相,尊享殊荣。”
颐州刺史绝不是在吹捧他,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
容诀的才能只在一州一郡,实在屈才,他跟随皇帝,将来出入高殿,挥斥方遒,那才是真正的一展夙愿,造福社稷。
颐州刺史也不觉得痛心了,而是惋惜。容诀的前路远不止于此,他合该有更好的发展。
对此,容诀并不置可否。
那无上高位他曾去过,却只换来了众人忌惮仇雠,满身病痛沉渮。任何人身处中央,都会沦为政治的牺牲品,无一例外。
那么,这一次,他又要重蹈覆辙了么?
正当容诀思绪游离间,门口传来一阵行礼动静,是殷无秽来了。
容诀回神,顿时颇为头痛,他怎的又过来了。
想罢,殷无秽已经进来房间,两人向他行礼。
殷无秽免了他们的礼,颐州刺史主动相邀,殷无秽顺势加入了他们的饭局之中,原本轻松闲适的氛围瞬间为之一重。
当然,这还是颐州刺史单方面的个人体感。毕竟之前被压迫的经历太过惨痛,直到现在他仍心有余悸。
殷无秽一坐上饭桌,立即有服侍下人为他布好碗筷。
席间只有夹菜的声音轻轻作响,皇帝不发话,无一人胆敢言语。尤其是颐州刺史,已经开始两股战战了,他就是客气一说,熟料殷无秽真的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容诀也觉得不太自在,他乜了殷无秽一眼。
殷无秽立刻:“刺史过来,是有何军情禀告吗?”
颐州刺史实话实说,“不过是些内务罢了,先生比较熟悉,下官特此过来与他商讨。”
殷无秽点头,道:“嗯,若有任何困难,随时可以禀报于孤。再有这样的事,刺史直接面见孤即可。”
颐州刺史讪笑:“是,陛下。不过事情已经解决了,多亏了先生,明日大军出发,下官再来送别行军队伍。”
殷无秽见他还要过来,登时眉心一蹙,正要说话,却被容诀打断。
容诀皮笑肉不笑地:“陛下政务繁忙,既要总领大军行进,又要兼顾后方朝堂。此等小事,草民和刺史商榷定好就可以,不劳陛下费心。”
容诀委实不能理解,殷无秽做什么总针对颐州刺史,没看到都把人吓得不敢动筷,手都开始抖了么。
殷无秽闻言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若不是这颐州刺史总来,容诀何至于连午膳都不和他吃。
即便身为皇帝,想和喜欢的人吃一顿饭都要差人打听,过来硬蹭,殷无秽很是不爽。
容诀及时发现,狠狠瞪了他一眼。
殷无秽这才作罢,一正神色,道:“也好,既然解决了,那便用膳吧。颐州内务繁多,刺史用完午膳早些回去处理正事。”
颐州刺史赶忙称是,心头一松。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当这两人在场时,他总有一种融入不进去的多余感。
明明独自和容诀在一起时气氛融洽,殷无秽一来,颐州刺史顿时感觉自己被这两人孤立在外了。
更教人悚然的是,他方才分明见到陛下蹙眉,显然不太高兴的模样,还往先生的方向瞥了一眼。
先生也回望了陛下一眼,旋即就见陛下神色舒缓开来,重又变得端肃。
那种感觉,那种即视感,就像他每次犯了错误,当着外人的面,被夫人狠狠瞪眼教训一般。
可是,这怎么可能,太奇怪了。
颐州刺史整个人一激灵。
坐在对面的和身旁的,那可是大周皇帝和他府中原本幕僚,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的关系,他可真是敢想。
颐州刺史垂下眉眼,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饭,他还是趁早吃饱离开好了。
第二天,旭日初升。
我军彻底将车代军队逼退出颐州。大军全军行进,士气高涨,欲一举夺回济州城。
济州刺史也随大军一同出发,随时协助并为我军详解济州概况。
临出发时,颐州所有地方官员以及靠近城区的百姓,几乎全都过来送行了。
队伍排列成两条长龙,虽长却并不挡道,百姓遥遥相望,挥手告别。
官员站在道路近旁,其中以颐州刺史为首,他另准备了一车的药材以及随行所需,是给容诀的。
相较于容诀为颐州城所做的贡献,他对容诀的那点照拂实在不算什么,所以用心准备了整整一车实用之物,不舍地:
“先生,保重身体,日后有任何需要本史帮忙的,尽管开口。”
面对颐州刺史诚挚而真切的送别,容诀微怔,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场面。
毕竟从前的文武百官一心盼着他死,保重身体这种话从未听人说过。
容诀难得有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是好的时候,嗯了一声,叫他也保重。
还是殷无秽上前,干脆利落地收下东西,又恩威并重地督促了对方一番,颐州刺史方才和他们告别,目送大军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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