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秽策马在最前方,容诀在他身侧并辔而驱,身后是诸位将领紧率步兵,辎重押运车走在最后。
冬日料峭的风迎面吹拂,容诀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将一张脸严严实实地裹在兜帽绒毛里,罕见地有些沉默。
殷无秽不怕冷,他连帽子都没戴,侧首问容诀:“很意外吗?那一车药材孤看了,怕是颐州刺史府上最好的东西,看来他是真的很敬重你。”
容诀视线望向远方,释然莞尔:“是啊,确实意外。”
殷无秽当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他曾遭受了何种经历。已经发生的无从挽回,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有他掌权在一天,殷无秽就绝不允许这种状况再次发生。
“先生做好准备罢,以后这样的人只会更多,至少想想该怎么答话,不然旁人看了要笑话的。远的姑且不说,就你后面那群将士,可都很信重先生呢,他们一如颐州刺史。”殷无秽似是随口玩笑着说道。
容诀不由侧首望他,就听见殷无秽的下一句话。
“以后这朝堂,必不会再教你受委屈。”
青年的目光很亮,漆深而又真诚,时间仿佛一瞬倒流回了殷无秽的少年时期。那时的少年就是这样,不过当时容诀并没有当一回事。
想要他死的人多了,早已数不清楚,容诀也以为自己习惯了那种对待。
直到今天,颐州刺史和他们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容诀灰心久了的心腔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丝艰涩,甚至,涌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他侧首一笑,看向殷无秽,倏地有一点愿意相信他了。
殷无秽第一次看见容诀露出的不是哂笑,皮笑肉不笑,或是惯常挂在脸上的假笑,心绪怦然,一瞬不瞬也望着他。
他当然是高兴的,只是忍不住,心头酸涩得厉害,心疼死了这样的容诀,连笑一笑都做不出来。
这就导致殷无秽表情有些扭曲,一会唇角上扬,一会嘴角又往下撇,怎么也做不好得体的面部表情管理。
只能眼眶微红,压下心头涩意,转回头说:“今晚驻扎好营地后孤让后厨给你炖一盅药膳补补身子,就用颐州刺史送的药。”
容诀闻言,顿时唇角一垮,“不要,你自己喝药膳罢。陛下外伤还没痊愈,多喝点补补身子。”
殷无秽失笑:“这次不扣你的糖,听话。”
容诀不禁哂笑:“呵呵,果然是陛下动的手脚,手段如此不磊落。”
殷无秽:“……”
殷无秽简直拿他没办法:“药不爱喝,药膳也不肯吃,先生这样,身体怎么好得起来?”
容诀不听他的歪理,策马莞尔一笑:“陛下还是省些药材罢。”
“再告诉陛下一个不幸的消息,酷寒将至,热量消耗大,我军的粮草如要根据天气调整,将会很快告罄,陛下要想办法尽快筹措粮草了。”
第91章
下晌,大军到达济州城界内。
由于济州已被敌军占领,我军只能寻一处地势平坦开阔的山林腹地驻扎营地。
傍晚,所有营地驻扎完毕,全体将士暂做休整,只有后勤忙忙碌碌的身影不时穿梭,伴随着袅袅炊烟徐徐升起。
其中主要将领以及殷无秽并未打算休息,一行数十位将领、济州刺史和身为军师的容诀齐聚在营帐中商榷接下来的作战攻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行人需先听济州刺史讲述济州城内概况,从而最大可能的推测出敌军布署,制作夺城方针。
济州和颐州不同,愈往西南,高海拔的山地愈少,密林愈茂。
再往后有几城趋近平原,但是气候冷热交替变速快,适合牧草生长,却不适宜人群聚居。尤其是习惯了京畿四季分明的天气,极难忍受这里急剧的昼夜温差。
也因为气候地貌影响,济州不似颐州那样易守难攻。济州城战略布署点更多,也更分散。
车代侵占城池时直接实行大军压境强行碾推的策略,不放过任何一个城区战略点,轻易攻下。
我军极难防守,光是护卫城中百姓就已倾尽了全力。
此次夺回城池绝不能再采取同样的战略,否则,遭受重创满目疮痍的济州城将会彻底沦为一座废城,几十年都未必能休养得回来。
这就难倒一行人了,不知道敌方会在哪里设下埋伏,哪里又被设置成战场,根本没法进攻城门,夺回济州城。
而且,此值寒冬,本该阖家团圆围炉烤火的时候却家国飘零,加剧了百姓的困境,也冷了他们的心。
济州城一战,势必要速战速决。
否则,民心溃散,极其不利大周的社稷稳定,也影响之后的夺城反击战士气。偏偏问题是,按照济州城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快速取胜。
殷无秽眉宇间一片阴霾。大周前期失利太多,在颐州城扭转局势又耽搁了许久,依大周目前的国情,战争最多只能维持两年。
不然即使打了胜仗,国家也会整个垮败,生产力直接倒退几十年。
殷无秽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孤知道了,作战方针再议,今日到此为止。”天色彻底黑了,再商讨下去只会使气氛更加凝重,还是先休整为好。
众将领陆陆续续出了营帐去吃晚饭,济州刺史忧心忡忡地退下。
容诀也出去了,济州城的情况不容乐观,他需要好好想想。
临走前,见殷无秽还留在帐里,容诀脚步微顿,旋即离去,转而去了后厨的方向。
自从夺嫡开始,殷无秽就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好好休息一次。
这些容诀都知道,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去给殷无秽送晚膳。
重回营帐时殷无秽还在思忖对策,容诀将食盒忙下,走过去同他一起看作战模拟的沙盘,道:“陛下,歇歇吧。过犹不及,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可急躁。”
殷无秽闻言,方才止了思忖,抬手按了按眉心,“大周的时间不多了。”
“嗯。”容诀并未置否。
举步走到桌旁,将里面的食物一碟碟摆放好:“时间固然重要,龙体也不能不顾啊。”
一豆灯火下,殷无秽望着容诀俊秀昳丽的侧颜,眉宇间的阴霾不由一扫而空,心头放松。
一看到这个人,就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欢和安宁。
“陪我一起用晚膳。这一次,不准再拒绝了。”殷无秽走近,想从身后抱他一会,但到底没敢,只是出言让人留下。
容诀点头,他本就带了两人份的饭食。
正准备吃饭,殷无秽又开口,叫了一名士兵过来,让他将后厨炖的汤端来,容诀执筷的手一顿,看向他。
殷无秽抬眼:“药不用再喝了,身体还是得补。不过几日的功夫,瞧着竟又清瘦了些。”
容诀垂目自视,并不觉得自己瘦了,几日的时间能看出来什么。
不过他也没再拒绝殷无秽,安静陪他用晚膳。
政务繁多时,殷无秽吃饭速度比平常要快不少,容诀的汤甫一端过来,他已经吃完饭去处理军务了。
容诀起身欲走,省得打扰他。却被殷无秽再次喊住:“别走,再陪孤一会,你坐这把汤喝了。”
容诀重新坐了回去。那是一盅鸽子汤,里头搁了人参,还有其他几味相辅的药材。他浅呷了一口,汤有药味,但不浓,总体来说鲜美更甚,分量也不多,刚好一人。
容诀捧着汤盅,坐在小四仙桌上静静地喝。
见殷无秽在批阅奏折,应当是八百里加急传回宫里催运粮草的折子。
前线后方同时遭遇困境,我军瞬间变得左支右绌。这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形势极为不利。
一时间,容诀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空气须臾陷入缄默,只有容诀偶尔喝汤的轻微声响。
殷无秽写好折子,还有一摞军务要处理,他本该是郁燥于心的,这一年来几乎日日如此。
然而一抬眼,看到不远处坐着的容诀垂首喝汤。这人鲜少有这么文静的时候,偶尔连喝个汤也能走神,想起来才慢慢地喝上一口,殷无秽心情不由渐次平静。
不用再硬逼着自己及时想出策略,反而能一步步梳理脑中的草蛇灰线。
天气寒冷,士气本就不如平时,后方支撑是一定要跟上的。殷无秽已经下达了催运粮草的谕折,加紧些赶,应当来得及。
至于前线,这毕竟是才来济州的第一天。
刚到颐州时,殷无秽的心情比现在还要沉重,也都坚持过来了。
既然无从下手,同样说明哪里都可以动手,倒不如直取几处重点城区,先一探车代虚实。
就算被阻拦也不要紧,正好了解他们的战略布局,出其不意,率先打破处于下风的僵局。
此时,容诀已经喝完了汤,殷无秽正好和他再商榷一番。
容诀听完,并没有给予什么有效的意见,济州的状况他也不甚熟悉,赞同了殷无秽的决策。虽然并不觉得稳妥,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嗯,那就这样,明日一早我再和几位将领安排具体计划。时间不早了,阿诀早些回去休息。”
殷无秽目光专注,仿佛一层温柔的注视,容诀略微别过了眼,“陛下也早些歇息。”
说罢,快步离开了营帐。
济州城的晚上比在颐州还要寒冷,冷风刮在脸上,容诀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神智却清醒了许多。他裹紧身上的大氅,回到自己的营帐,洗漱就寝。
夜半时分,容诀是被冻醒的。
醒来时他整个人几乎蜷缩在被褥里,衾被中一丝暖气也无,容诀下意识蹙紧了眉,披上衣服。
他的营帐里一应配置都是不错的,被褥厚实,床边点着一盆炭火,营帐也驻扎地密不透风。按理来说不该这么冷,冷意却细细密密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刹那间,容诀瞳孔紧缩,倘若连他的帐里都冷如冰窖,那整个军营岂不是——
容诀蓦地披衣下床,快速穿好衣服,拉开营帐帷幕。
他甫一拉开门,但见一袭玄色戗金龙纹大氅的殷无秽站在他门口。
殷无秽见他就问:“被冷着了吗,怎的就穿这么点?”
他原本在账中处理冗余的军务,刚准备睡下,却察觉天气越来越冷,不放心过来看看容诀这边的情况。
结果就见他穿的这么单薄,连大氅都忘了系。殷无秽赶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穿在他身上。
容诀抬眼,道:“陛下,军营。”
殷无秽和他目光对视,霎时间他就读懂了他的意思,两人眼神中有同样的严峻波光流转。
“先去问问济州刺史是何情况。”殷无秽带上容诀离开。
一路派人吩咐各营帐注意防寒,分发炭火。
三更半夜的,济州刺史辗转反侧,冷得睡不着。他刚起身重又点燃烛火,他的营帐门口立即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济州刺史走近账门。
营帐帷幕唰然打开,来人赫然是皇帝和军师。
济州刺史顿时领会他们的来意,行礼之后长话短说。
原来这济州城冬季一入夜间气温就会骤降,昼夜温差极大,因此每家每户都修了炕,冬日里睡在炕上,倒也不觉寒冷。
这原是北方常见的做法,济州城因为特殊的气候影响,效仿此法。
济州刺史本来是要向殷无秽禀告的,奈何营帐内缺乏条件,炭火供应不足,连作战都成了问题。
济州刺史一时火烧眉毛,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半夜被冷醒方才想起来。
殷无秽闻言,心蓦地一沉。是了,军营辎重里有储备炭火,但这些炭火的作用绝不包括给士兵供暖用,一般只有后勤需要,或是主要将领以及容诀房里才能使用。
数万大军,按照这样的天气,多少炭火也是不够用的。
而且这还是在晴天的情况下,倘若再遇上风雪暴雨,那简直是,不用敌军来打,我军自己就能覆灭一半。
万幸发现及时,尚为时不晚。
可即使是这样,情况也很棘手,上哪里去弄那么多炭火来供暖。
容诀道:“未必一定要是木炭。一来难以寻到大量的炭火供暖,二来消耗太快押运也不便。能否采购保暖的棉衣给将士们御寒,夜间士兵还可以一块共榻取暖。”
济州刺史点头:“可以。”
这法子比炭火要现实得多,棉衣可以循环利用,一直穿着,不算是消耗品。
殷无秽也觉得可行。那么,只剩下最重要的问题,京畿并不量产棉衣,也等不了那么久,只能就近采购,谁去负责采购?采购的军饷又从哪里出?
国库开支吃紧,必然拨不出新增款项了,哪怕是退而求其次的棉衣,也无钱购买。
殷无秽不禁愁上心头。容诀目光晦暗,他心中倒是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只是,他抬眸看了殷无秽一眼,还是将其压下。
罢了,再想想别的办法。
殷无秽吩咐济州刺史两日内探访附近可采购足够数量的棉衣,虽然财政吃紧,但是该花费的不可节省,走一步且算一步罢。
短暂地安排好一切,喧嚣森冷的长夜重又恢复万籁俱寂。
殷无秽送容诀回营帐歇息,“我让人再送两盆炭火过来,你先用着,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
容诀看着殷无秽,并不答话。纠结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回了自己的账内。
却再也睡不着了,坐在案前执笔梳理解决困境的方案。
长夜渐冷,冻得人手都僵硬了,容诀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浅淡的龙涎香温暖地包裹着他。
容诀手中笔尖一顿,最终决定明日再和殷无秽好好商谈一下。
可惜,第二日他并未如愿见到殷无秽。
按照计划,今天是他们主动出击突袭敌军的日子,殷无秽一早就和几位将领亲自去了前线战场,都没来得及和容诀打招呼,只让人提醒他按时吃饭。
前方,几大将领率军早已迫不及待,蓄势待发。
他们比殷无秽还要着急,想早点取了车代小儿的狗头。
殷无秽昨夜重又仔细审夺了济州城舆图,最终确定了几处重要战略位置,由几位将领分别带兵前往,他统筹全局。
与此同时,知晓殷无秽在做什么的容诀忍不住在营帐内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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