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秽推门进屋。
容诀披散着头发,只着一件单薄里衣靠坐床首,莹润月华洒落在他肩头,在深秋的寒夜里勾勒出一副瘦削的身形剪影。
殷无秽见状更担心了,大步走至床前,伸手去探他的体温,确实有些不正常的高。
一边赶紧喂他喝药一边懊悔道:“是今天淋了雨才这样的吗?怪我,早知道不该让你穿着那身湿衣服。”
容诀就着他手一口喝完了苦涩无比的汤药,莞尔笑起来,“不让我穿湿衣服,你有给我更换的不成?”
殷无秽又被堵住了。
少年并不气馁,他拿走药碗,摸出随身携带的糖果,喂了一颗桂花味的进容诀嘴里。容诀熟稔地享受他的照顾,含着糖生病的模样竟然有些乖巧,这让殷无秽忍不住得寸进尺了起来,他道:
“事情都结束了,不如我们在这多待两天,等你风寒好了再启程回宫。”
“你还想留在这?”容诀抬眸看他。
殷无秽无所谓,但他想和容诀单独待久一点,于是点头。却见容诀蹙了下眉,一口回绝:“不可。”
说着他将今晚接到的东厂传回的最新情报给殷无秽看。
“太子现下正在颐州,拨银一事需得咱家过去,明日一早便要出发。你若是想在这边多留两天,东厂会留部分人手给你。”
殷无秽抿了抿唇,不情愿和一滞写在脸上,“可你病还没好,就这样赶时间,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容诀才觉得殷无秽成长了,他就又露出这般依恋大人的稚嫩姿态,这让容诀此时不由地语气严厉:“殿下任务办的很好,剩下之事自有太子接手,再多逗留陛下会有意见。何况一切不过才刚伊始,早些回去,礼部尚书会给你安排政务。”
殷无秽垂在身侧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最后听话行事,却还要问:“那你什么回朝?”
容诀又是惊诧又是无奈地望着他,毕竟每次分别殷无秽都会雷打不动地问出这个问题,“事情办完就回。”
“好。”
殷无秽嘴上答应,却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容诀实在是精力不济,他丝毫不在殷无秽面前掩饰自己此刻的倦怠:“你也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可以再送咱家一程。”
殷无秽道:“我跟你一起再走一段路,等到了颐州我再独自返回京畿。”
容诀对这些都没有意见,他说了声“好”,躺下准备睡了。
殷无秽替他掖好了被褥,确保他不会再着凉,又站了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不舍的思绪在心里细细密密蔓延开来。除此之外,出宫一趟,相较于如履薄冰诸多限制的皇城宫阙,殷无秽更向往宫外无拘无束轻松自由的时光。
即便仍会有许多政事需要处理,即便偶尔也会和容诀意见不合,可是——
他还是,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啊!
少年的不甘,隐忍,克制,妄想,在这个萧瑟的寒夜彻底迸发了出来。
如果能和容诀一直远离朝堂就好了。
第9章
到达颐州,和太子顺利会晤后皇帝的诏令也跟着一并下来了。
容诀不消想,都能猜到皇帝说了些什么,除了解决难民暴动的嘉奖无非就是催促他们尽快回宫,既是对太子的看重,也是对他的忌惮。
容诀以为,太子也是这么打算。
却不想,太子竟还想留下。容诀意外地审视了太子一眼,跟随他的目光将视线一并栖到井然有序热闹繁华的颐州城中,不少难民在城内找到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吆喝叫卖,挥斥汗水,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容诀懂了,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享受到了收割成果的快感。
听着不明所以的人对他这位闻名遐迩的太子殿下交口称赞,久居东宫少有历练的太子哪里经得住这个,当即对拨银赈灾都热络了起来。
不过这事到底还是没成,皇帝将太子如珠似宝的看着,连同心腹大太监田顺也一并派了来,敦促太子回宫,太子只多逗留了一天便匆忙返程。
临回之际,他只来得及将赈灾银饷押运至颐州,尚未进行下一步的安排。不过许是这段时日见惯了灾情后的欣欣向荣,回城当天的清早,太子还特意过去清点了一遍银饷,以防出了纰漏。
结果还真让他感觉出了不对。
倒不是银饷数目的问题,从京畿一路往灾民暴动的各州郡运送,本身就有损耗减少,押运官员也俱是太子信得过的属下,账目名册自是没有缺漏的。只是,不知是不是起地太早,光照原因,太子瞧着那一箱箱泛着微芒的银锞子,总觉光泽不大对。
太子旁的能力且不说,可自幼长于天潢贵胄的皇家,对这些金银珠宝最是熟稔。正当他蹙眉伸手要去拿起一块细细查看时,门外传来敲门的“笃笃”声。
随即是田顺的一声:“殿下,该启程了。”
太子放下手,转身离去前顾虑地回望了银饷一眼,不过旋即又想,自己的亲信总不至于还信不过,于是放心地离开了颐州,剩下政务尽数交由押韵官和各州郡的长官处理。
按照行进速度,太子的车辇回宫约莫需要半旬,足足比来时多了一倍的时间。
容诀暂时没有其他任务,率领东厂属下护卫在太子行伍后。时走时停,颠晃地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像是灌了铅,半点也转不动,全靠着骏马识途的意识自己奔走。
自长梧郡回来,容诀的风寒就一直未见好,小豆子虽时刻关心他的身体状况,一日不落地煎药给容诀服下,可再是精养也架不住这么奔劳,便趁队伍修整时想叫人也准备一辆马车给容诀坐,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拦下了。
“督主……”小豆子担忧地眉头都蹙成了一团。
容诀忽略不远处田顺似有若无乜过来的目光,言简意赅道:“不必多事。”
不过是场风寒,往日生过比这更严重的病,受过更深壑的伤,他也都坚持过来了。何况是在回宫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容诀就这么将病情按捺了下去,除了他身边近身服侍的小太监,没人知道。他又一贯能忍,硬是没将自己的虚弱泄出分毫。
始终按照太子车驾速度赶路。
直至五日后,日暮时分。
灿金色的夕阳大片大片辉映在巍峨殿宇上,琉璃橙瓦,朱红宫墙,是熟悉壮丽的皇宫景色。
他们在落日熔金之时赶回了皇宫。
东宫轿辇早就提前守在了午门等候迎接,他们殿下披星戴月地做了一件大事,自是要妥帖照顾着。另外,还需整顿仪容亲自面见皇帝,向他禀告此行一事。
太子没有耽搁,上了轿辇,当即由东宫中人抬起折返。不过在瞥见后头已经下马还立在原处的容诀等人时又停下,回首道:“稍后孤去向父皇禀告就可以了。督主,也回去休息吧。”
容诀高烧地反应有些迟钝,察觉太子说话,这才抬眸望他一眼。
太子顿时沉了脸:“怎么,怕孤抢你的风头不成?”
容诀勉力压制着昏沉的大脑,顶着耳中嗡鸣去辨识太子说了什么,看清他的口型后方才莞尔:“自然不会,咱家多谢殿下Ⅰ体恤。”
说着撑了一把身侧小豆子的手臂,稳住身形转过身离开。
太子重又命人起驾离去,行了一段路,又有些懊悔方才对容诀一瞬的恻隐之心,这阉宦还不知道怎么在心里编排他。
他对容诀的态度从未变过,可这一回,饶是他是储君,也不得不承认事情是容诀做的,功劳是他的。诚然容诀此人心狠手辣,叫人不齿,但他自己,到底占了容诀的功。
一时间,矛盾又复杂的情绪充斥在太子心间。
容诀朝反方向离去,他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指挥东厂几个档头分工去处理这段时间积冗下的事务,丝毫不见虚弱之态。待人全部离去,小豆子猝觉臂上力道一重,担心地一转头,就见容诀脸色煞白,他登时魂都被吓没了。
“督主!督主,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您再坚持一下!”
容诀攥住了他的手腕,那种脚底虚浮头重脚轻的感觉方才褪去些许。他摇了摇头,“不妨事,你先叫人照着之前的药方煎药,稍后咱家还要——”
话音未落,眼前陡地一黑。
“督主!”小豆子急声喊他,手臂也没闲着,忙把软倒下去的容诀一把捞住。容诀险些晕过去,他可不会再听容诀的话,自是先找太医看病要紧。
可容诀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把所有属下都支走了,就剩小豆子一人,他只能先把人扶回去再去太医院请太医。
小豆子又心疼又气急,咬紧牙关一步步搀着人快步往前走。
他愈是心急走地愈快,就愈容易出错,一不小心脚步踉跄了下,手底下扶着的容诀差点脱手而出,就在他担心容诀摔倒而瞳孔紧缩时,眸光中却先一步倒映出了一道修长的少年身影。
是殷无秽。
容诀已被他稳稳接入怀中,“我送督主回去,你赶紧去请太医!”殷无秽气息沉稳却又不容置喙。
不过从颐州分别几日的时间,小豆子竟惊觉殷无秽身上的气质发生了一种,他说不出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他想要再仔细叮嘱殷无秽的话也不敢说了,只犹豫看他一眼,旋即不再耽搁快步往太医院跑。
行到半路,小豆子又不放心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这下,他瞳孔收缩地更加剧烈了,只见高挑少年直接将一个身量不亚于他的成年人打横抱在了怀里,稳步往容诀居住的凌虚阁而去。
殷无秽抱着脸色苍白浑身滚烫的人心都扯在了一处,他走时容诀不过是有些发热,这才几天,怎地就恶化成了这样?这些人都是怎么伺候的?!若不是他惦记容诀,每日从礼部府衙下值特意经过午门,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少年想着心脏几乎一窒——
幸而他力气大,轻功也好,没一会功夫就抱着容诀回了他的住处。
容诀这样都没清醒,他平时又不喜人近身伺候,只定时叫下人在凌虚阁洒扫,等候听唤,东厂属下也隐匿在了暗处,并不露面。殷无秽眼下想找个搭把手的人都找不着,凡事俱亲力亲为。
不过也好,少年也不想将容诀经他人之手。
他亲自将人抱到内室的床榻上,准备先将他那一身繁冗的宦服换下,好叫人舒坦些。从取下冠帽开始,继而是戗金腰封,革带搭扣,黑色长靴,一件件地解开挂到一旁的置物架上,直到只剩下里衣,殷无秽将人平放在暄软的床褥上,准备给他盖上衾被。
容诀却在此时迷迷瞪瞪地转醒。
惯常保持警惕和不喜旁人碰触的习性让他即使是在睡梦和病中也不例外,当即下意识一抬腿,就想将触碰他的人给踹开。
殷无秽毫不设防地俯身给他盖被,却猝不及防被人当胸一脚踹在了胸口。因着病弱,原本要踹人的一脚因为气力不足而变成了踩。
少年哪会不知他动作,他这厢操心容诀地不行,恼他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那厢容诀竟还不识好人心地要抬脚踹他,再好性子的少年被这么磋磨也有了脾气。
少年当即反手钳住他踩在自己胸口的白皙脚踝,锋利眉梢一抬,没好气地:“脑子都烧坏了还在乱动个什么?!”
第10章
容诀这才看清是他。
他确实有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周身都萦绕了起来,妥帖照顾着,只是眼皮实在沉重地睁不开,睁开后大脑第一反应就是挣脱。
即便知晓了面前的人是殷无秽,他可以全身心地交托信任,容诀也还是接受不了这样冒犯僭越的动作,自己隐私敏感的脚踝被人拿捏在手心里。
忍不住蹙眉喊他:“殿下。”
殷无秽纹丝不动,他盯着容诀的目光一片漆深。
少年的不爽清晰可见,容诀此刻没心思哄天真灿漫又孩子气的殿下玩,干脆袒露了自己的虚弱不适,“殿下抓地咱家脚疼。”
闻言,殷无秽立即松开了手,容诀一收腿,自己掀被盖上。当然,最后还是殷无秽替他将被褥细细掖好的。
容诀放松下来,靠着身后软枕微一莞尔:“多谢殿下。”
殷无秽险些被他气笑了,面色不虞,道:“怎的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模样,下面的人都是怎么照顾的?”
嘴上数落着旁人,言语间却处处埋汰太子。若不是太子办事不力,要容诀去各州郡替他收拾难民暴动的烂摊子,他又怎会生病,甚至恶化成了如此模样,这叫殷无秽怎能不迁怒。
容诀一眼洞穿了少年那点小情绪,也不拆穿,左右殷无秽是个懂分寸的,在外人面前从未表露过二人关系,这一点他毫不担心。更不会去替太子解释说话,只放低了声音,期期艾艾地:“咱家头疼,殿下去瞧瞧太医来了没有。”
殷无秽心疼地紧,一听这话立时起身出去,片刻后又折返回来。
容诀还有些意识,不想他这么快就回来了,重又睁眼,一块蘸了水的凉帕子便搭在了额上,沁凉的感觉顿时叫人通畅许多,脑子都跟着清醒了。
容诀舒适了,眯起眼睛哼笑:“殿下出宫一趟,真是不一样了。”
殷无秽原本就同他亲近,不畏他也不怕他,只是两人平时极少私下见面,因此甫一见时不免有些拘谨。不过经此出宫一趟,两人之间的关系大为增近,又逢容诀染了风寒,正虚弱着,殷无秽反被他气得气势凛然,无形之中竟隐隐反压了容诀一头。
少年一边妥帖照顾他,一边语气仍不怎么样地:“如督主所愿。”
容诀瞬间笑地更开了。少年的确长进不少,都会朝他反唇相讥了,不错。
殷无秽却听不得他这样笑。
从前得到他的赞许就忍不住要激动上许久,甚至还会很不好意思地面色赧然,完全克制不住心情。如今同容诀更加亲近了,只觉他笑的人耳朵酥痒,相较于从前纯粹的开心雀跃,现在明显有种更为复杂的、少年自己都说不清的心痒情绪在心脏深处悄然滋生。
因为这情绪,殷无秽一时半刻没再答话。容诀也舒服地阖上了眼,没多管他。
殷无秽默然地给他洗了脸,擦了脖颈和手,还换了一遍水。小豆子这才带常给容诀号脉的苏太医回来,殷无秽见人过来略退开了些许,将位置让给太医诊脉,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苏太医乍然见到殷无秽也是一愣,不过旋即见惯世面的太医便面色如常,朝他一礼后专心致志地替容诀号脉,小豆子在一旁紧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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