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那个睥睨凡间的上神,一字一句道,“我想,烛阴上神说错了。”
青年的声音带着些许颤音,却十分清晰。这些话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反抗者,对峙着那位上神,“也许我确实不过世间都看不起的上神。曾经我也不过是个连修为的没有的凡人,我弱小亦或无大用,之于世间,凡人不过浮游。上有万神,下行寸土。”
“可反之亦然,世间对于凡人也不过沧海一粟。人不过一世,我们活着,便是证明。人生于无米之时,诞于尘世却不屈服。我陈时今日不会因这单薄浮云而返程,日后也不会弃我道侣。”
“世间无人是完美,我想,上神也是。”
“大道无情,神众爱却也无情。您说,烛阴上神你当真将我于我道侣当做大道中的一粒尘埃了吗?”
“兴许是您心血来潮,捉弄于我们。但我与我道侣皆是一介凡人。我们普通,但我们心不假。”
“若是上神劝诫我,让我原路而返,我想上神想错了。”
“就算我今日爬,也会爬到我道侣身边。我曾答应过他,死同穴,共白发。若是此生无法共白头,那便死同穴也算圆满。”
烛阴上神被陈时这番肺腑之言惊得半响没说出反驳的话,他的一缕神识从天际看着这个瘦削的青年忽然有些动容。
天皑皑,云灰蒙,嶙峋山路中,青年汗流满地,已是半身血。
两人僵持中,陈时忽地感到压在身上的云雾霎时间消散,他被这力道带着往前一扑,颤着身子爬起来。
许久,他才挤出声音,“多谢烛阴上神成全。”
但空中只传来一声冷哼。很显然,在陈时这吃了憋,总归是不大满意,但到底那位上神是何想法,陈时已无半分精力。
*
沈卿池这边的景象却与陈时那边全然不一般。周遭歌舞升平,处处人烟,只听得人道,“仙君,进来坐会。”
这边娇俏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吵闹得人烦闷不堪。但沈卿池依然冷着脸,周身萦绕冷气,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沈卿池这边的景象是个热闹的街道,叫卖的、酒楼酒馆比比皆是,一眼而过的美人也不少。
就这时,忽地一个褴褛老道撞来,他疯疯癫癫地朝着沈卿池走来,指着沈卿池哈哈大笑。沈卿池就淡漠地看着他笑,抿着唇一言不发。
那老道笑够了,又嘻嘻哈哈地开口,“哈哈哈……当真是什么东西都能成上仙。”
“就是不知你那神仙似的小道侣知不知道这般风光的仙君曾经竟然只是个可怜的乞丐啊?”
“沈仙君,当年乞讨过活的日子可还记得啊?为了张饼打的头破血流,那般凶狠。你那小道侣知道吗?”
“哈哈哈哈哈哈……”
“……”
那老道没说一句话,沈卿池的面上便冷上一分,但他只是抿着唇,面上已经苍白若薄纸,却也没有反驳。
或许说,这些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因为曾经的沈卿池本身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乞丐,他只是拼了命捡回了一条命,又被人拉了一把念了书,好运遇到了游历的陈时,被陈时带回了西岳后阴差阳错成了西岳的宰相。
人人都说,沈卿池是个神仙般的人物,绝顶容颜,饱读诗书,又兢兢业业关照百姓。之于国,国之幸;之于君,君之幸。
但对于沈卿池而言,一切都如梦,镜花水月若梦,一不小心梦醒,一切便成一场空。
沈卿池兴许会寂寂无名地死在某个冬日,吃不饱、穿不暖,兴许陈时也是梦,再无少年彻夜长谈,同他头抵着头互诉来日之光明。
雪夜太长,沈卿池花了好长时间走出来,又费了半生力气没死在冷寂的冬夜。
他撩开眼,任由那位老道哈哈大笑地嘲讽。周遭忽地开始传来议论声,那群人背对着沈卿池开始张牙舞爪地大笑嘲讽。
那老道又更嚣张地呵斥,“你是宰相那又如何?你是仙君又如何?”
“你曾经是个乞丐!”
“原来是个乞丐啊……”
“这样人模人样的人会是乞丐吗?”
“会不会像庙里的那群乞丐一样为了张饼打斗得死去活来吧?”
“哎呀,真难相信,这样的人竟然曾经会是乞丐……”
议论声渐行渐远,沈卿池沉默地走上前,那老道忽地止住,警惕地看着他破口大骂,“你这破乞丐难不成想打我?”
“你!你你你干什么?”
沈卿池只是冷冷看他一眼,声音毫无情绪地开口,“挡路了。这条路不是你的吧。”
“哎呀呀!难道是你的!我就挡着你怎么了?”
沈卿池抚着腰间的银铃,那银铃是陈时赠他的,他又想到陈时被他推开时错愕的表情,又想到陈时护着他入西岳,一路上跟着他不走。
他的唇角忽然泄出一丝丝笑意,耳边都是不堪入目的辱骂,他却像个没事人般,无视了那老道和议论声。
路在前方,是他的。而有个人还在等他,他不想让陈时等太久。
世间本就并非纯白,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端庄若君子;有人为一张饼打的头破血流;也有人千金不入眼。
世间纷纭,之与沈卿池不过一场梦。
好也罢,坏也罢。
有人承恩,有人缺德,他都做过。他做了些好事,不全是个一尘不染的仙君,他是个俗人,一个凡人。
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有一口气,就比死了好。
那些都不算什么。
他对着那些人轻蔑一笑,忽地回头对着那群模糊不清破开大骂的人道,“我确实是个乞丐,但我现在是仙君。”
这一句就足够了。
往事如尘埃,如今的沈卿池是沈仙君,他找到了他的道侣。日后哪怕遭人唾骂又如何?他这般想着,朝那些人释怀一笑。
随之而动的是那群人和街道统统都消失了。
沈卿池却又一刹那茫然,他望着灰蒙的天际,好似回到了年幼时的那个雪夜。那时的天也这般灰蒙,看不到明日的日子,为了抢夺一张又冷又硬的饼抢的头破血流的日子,饿着肚子又无法穿暖的日子。好似永远走不到底的冬天,连带着春夏秋也失去了颜色,四季只余下冬,沈卿池永远也要走不出那个冬天了。
恰好这时微风过,腰间的银铃传来铃铃铃的清脆声响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的面上又恢复了往日冷涔的模样,只是怎么瞧着眉角眼梢都带着笑。他抚着腰间的银铃,指尖碰了碰,又收回了手,就像没有做这般幼稚的动作。
自从那处幻境消散,沈卿池一路走去只余冷寒山坳,呼呼的风声吹得山坳间响动,他又慢慢走向前去。
终于,山坳到了尽头,他的面前立着一处开天辟地般的石像。那石像栩栩如生好似真容,一只游龙环着一个龙珠而立,龙头向天好似要破天际。
“你来了。”是拿到沧桑的声音。
沈卿池点头,不卑不亢地开口,“烛阴上神。”
“是,我来了。”
石像中的神识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眼前的青年,他的目光宛若在看一只蝼蚁,“你来是为了那群愚笨的凡人?”
分明是疑问,实则确实陈诉。
沈卿池跪下,尊崇着朝着那石像叩首,语句中满是诚恳,“烛阴上神,我知上神瞧不上凡人,自然也厌恶人族的趋炎附势与刻在骨子里的刻薄之相。但凡人中虽大多愚笨却也不乏可怜之人。”
“如若青莲岛少了青色并蹄莲,青莲岛的人则不得已离开青莲岛,远离钟山,他们失去居所,被迫游离。此后无家可归,自然也无法再信奉烛阴上神您。”
“你这是在威胁本上神?”烛阴的声音分明冷了几分,来自于上神的威压顷刻间落下。沈卿池被这威压冲击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煞白。
但他咬着后槽牙,面上表情却无半分变化,“烛阴上神,人本尘土,是因为人有了信仰才会活着。青莲岛的人们都忠爱于您,只是其中不乏有走了歪路之人。”
“但因那些走上歪路的人而迫使虔诚信仰之人背井离乡,这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实属不公。”
“不公?”烛阴像是听到了笑话般,只是冷哼一声道,“你曾经也不过一届凡人。”
这话语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沈卿池,你为何而修仙?”
沈卿池抬起头,虽是跪着,但却直视着那威逼之下令人臣服的游龙石像,“我本一届凡人,因不甘天道不公故而求了仙缘。”
“我修仙是为了一己私欲,我要找一人。而这个人在修仙路上,我不去,君不归。”
“我曾答应过他,生死不离,共白头。”
“我不能食言。”
漫天的威压迫使沈卿池口唇间的鲜血愈发浓郁,喉间一片腥甜却也止不住他的笑意。提到陈时他的面上总会如霜雪遇春水般消融冷意,连带着高高在上的仙君也失了冷傲,多了几分人气。
他又道,“我本愚笨之人,大爱做得不好,求了苍生许我一颗苍生心。仅为了寻我爱人。我愧疚于他们,故而不悔。”
“我欠苍生一个情,所以我来。我的爱人知我要来,故而我们来。”
鲜血染了山石子,沈卿池笑着,面上霜雪色,却又如逢春,他说,“烛阴上神,人兴许鼠目寸丁也如浮游般弱小。但请您相信,他们之中也有信仰,信仰可破万物。”
“他们兴许也未曾如你所说那般不堪。”
第85章 苍生心碎,龙印护体
“竟然小沈仙君如此赤忱之心,不如将你的苍生心剖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赤忱之心,如何?”烛阴上神哼笑着,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沈卿池望着面前居高临下的龙首,唇角竟然是露出一个笑意来,“苍生心,我可以剖。”
“恳请上神放过青莲岛的子民。”
沈卿池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山坳中回荡,他直面着烛阴上神,不惧,也释怀。早有预料般,他高高地抬起右手,细长指尖中凝出令人惊惧的凝力,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鲜血顺着细白的指尖一点点溢出,染透了衣襟口,像是一朵漂亮的血花。沈卿池坦荡地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上神,唇角微微勾起。
“烛阴上神,苍生心,需敬畏苍生。苍生寄情于我,我便还情于苍生。”
下一刻,指尖抵着破开的胸膛微微用力,每进一寸,胸膛涌出的血便多一分,沈卿池的面色就更白。
腰间的摄魂铃疯狂响动,像是惊惧,又是担忧。
可沈卿池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安抚那个银铃,只是指尖更用力,又进了几寸。
烛阴上神似乎也没想到当真能做到这地步,烛阴的神魂冲出石像,他的龙尾扫过沈卿池,竟是阻止了青年的动作。
“小沈仙君当真值当这颗苍生心。”
沈卿池面色已经苍白的不像样,但面上却松懈着露出了一个笑。只是笑着回答,“多谢烛阴上神。”
然而沈卿池指尖却猛地朝心口摁去,霎时间云雾大开,隐隐雷动。
“轰隆”!
一声震天响动,上空发出一声如雷贯耳的龙吟,紧接着龙尾扫过沈卿池,烛阴的声音中竟是带了几分不自觉的颤音。
“苍生心不必剖了!”
烛阴的几乎是隐匿着怒气,他圈起沈卿池,整个龙身将沈卿池卷起来。在半空中扶摇直上。
“小沈仙君壮举天地可鉴,我烛阴看得起你。”
“我送你一礼罢。”
龙吟霎时间响彻山谷,徘徊在山坳间十分壮烈。山坳像是回应般,与半空中的烛阴相回应。隐隐雷动霎时间停息,只余下云雾尽退,天清云淡。
那处海外仙山的云雾竟然是隐隐窥见日光。
普世之光降临在龙身之上,继而落在沈卿池身上。下一瞬,沈卿池胸口处的伤口缓慢愈合,那道光温柔地将沈卿池包裹住,沈卿池感到一阵疲惫涌上。
失去意识前,他听到烛□□,“青莲岛的事情就此揭过,青色并蹄莲不日重现。”
“我赠你上神之福,去你往日残躯。”
“如今普世之光会为你重新塑体,这一月你会变成孩提大小,一月后可恢复原状。”
至此,沈卿池闭上眼,沉沉睡去。
*
陈时在云雾中待了几天,最终云雾彻底散去时,他感到腰间银铃开始疯狂响动。
摄魂铃同傀儡线之人相互感应,陈时给沈卿池下了共魂的傀儡线,如若沈卿池有什么以为,摄魂铃会第一时间感应。
如今摄魂铃响动异常,显然是沈卿池出了大事。
本身两人被迫分开陈时心中十分不安,如今这样的情绪到达了顶点。他几乎是暴躁地在这道云雾中发泄,想要打破禁制。
他拔出剑发了狠似的击打在屏障上,无形的灵力将他打回,他狼狈地滚落在地上,又立刻爬起来去击打屏障。
汗液浸湿了他的后背,他急得满面都是红晕,到最后眼泪都下来了。
但屏障毫发无损,陈时哽咽着拍着屏障,顺着屏障滑落,眼泪一滴滴砸下,他红着眼,耳边全然是疯狂响动的银铃。
“放我出去!”
“打开啊!”
“沈卿池!”
他哽咽着拍着屏障,用灵力,用剑,甚至到最后用身体去撞。他被屏障上的灵力推回,倒伏在地上,又爬起来再去撞屏障。
最后额角都红了,眼眶一片通红。陈时无助地跪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落下,腰间的银铃震动得几乎要破碎,手腕上的傀儡线烫到他无力抬起手。
他跪坐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
天际茫茫,陈时头一回感到这般无措茫然。他嘶喊着,拍打着那处屏障,他忍不住坡口大骂起来,又斥责这破钟山的上神。
但这处屏障依然一动不动。
直到第三日,陈时失力般冲出屏障,碎石将他的额角撞破,丝丝缕缕的血顺着额角滑下,他也全然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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