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蛮子的肉身当年化作黄土一抔,鸡骨头也早已不知去向,但如今镇在死阵之内的,赫然是爱人的那块鸡腿肉。
是以谢逢野笑了,被气的。
他现在可以确认三件事。
第一,青岁肯定算到了这步。
第二,三界有没有大乱谢逢野不确定,但确实有谁在捏着当年情劫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第三,所谓夫妻是真爱孩子是意外,沐风就是个意外,却给了下手的人一个机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听夏花妖曾说她主人预言过冥王该有今日。
想到这个让谢逢野很烦躁,像是自己的生平被别人先捧着看了个遍。
他忍不住慨叹:“所以我那么讨厌司命啊……”
满脑子止不住地回荡着临行前,青岁郑重地嘱托:“不要管,什么都不要管。”
帮沐风躲雷劫无害于他人,所以谢逢野做了。
而今此阵牵连满城生灵性命,镇阵之物轻易动不得,只能连着死阵一并毁去。
可这是百年来谢逢野首次看见旧人之物,如何愿意?
神官不晓得这是什么,但细探之下,石头上并无任何符咒或灵力,对于冥王来说要命的东西,与他们而言只是经过思量可以毁掉的东西。
于是纷纷祭出法器,谢逢野也跟着招出回霜,顺便朝身边虚无处一撕,冲天鬼气顿时倾泄入室。
幽都的饮恨路上,空空荡荡。
一只正在闲逛的小鬼被这猝然出现的门吓了一跳,不确定地探头看了又看,这才惊喜地喊:“大家伙快来啊,老大在打神官!他要反啦!!!!”
原以为冥王是要出手相助现在反而“被打”的一干神官:???
“叫梁老二过来!”
那小鬼听冥王没有反驳他,欢喜地应了,匆匆飘远。
接着谢逢野一步跨于众神官走之前,抬手招来装着雷仙的布袋,不世天这些神神仙仙的文武分类仙阶又多,看得眼花,谢逢野挑了个最顺眼的伸手递过去。
“给,拿好你们的雷神。”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话太多,我就把他踩闭嘴了。”
那小神仙没有伸手接,反而和其他神官交换了个眼神,继而纷纷让开条道。
在后面才掏出锤锥的雷仙几乎要把两条眉毛扭成麻花。
谁?袋子里是谁?!
冥王又在说什么恐怖故事?!
谢逢野也是一愣,指尖忽地轻痛,再打开布袋,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一步步被设计至此,天上地下除了青岁,谢逢野再也想不到有谁能骗他骗得这么惨。
连通幽都的门里说话声音渐近,他冷笑着问列位神官:“试问天帝何在?”
未等他们回答,谢逢野便自问自答:“我猜,他一定是忙得要命,无暇前来。”
最后四个字冥王说得咬牙切齿,显然动了真怒。
众鬼跨门而出,迅速了解过事发过程的幽都鬼众们面色都十分阴沉,梁辰立于最前行礼过后问:“尊上,要怎么打?”
……要商量这种事好歹避避人吧。
众仙脸如菜色,但拿不准冥王要干什么,只好悄悄摆出应战姿势。
毕竟,这疯子他是真的可能会打啊。
“打不打的再说,你们分两队,一队守着这些神官。”谢逢野身形不动,却以自身中心掀动幽冥之气,辅以真龙怒威,眨眼间便把面前各个大小神官定住。
阴寒玄色鬼雾缠绕在姻缘谱的红绸之中,纵现的杀意比瞬时夺去数万人性命的命阵更为凌厉。
也就是到了这会,不世天的神仙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冥王这百年来犯浑,真的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其余的。”谢逢野接着命令梁辰,“去找另一处阵眼。”
天地分阴阳乾坤,万事万物必有对立,阵法也一样。
有神官艰难地发问:“冥王何必舍近求远!?”
何况,如果没记错彼时天帝给冥王下了禁制,若非到性命攸关之时,不可动用法力。
真身都给化出来了!
不是,谁要他命了啊!这一块石头怎么就性命攸关了呢!
“冥王殿,你是疯了吗!”某位仙官问得真情实意,“尚不知另一处阵眼在哪,何必舍近求远!”
谢逢野头也不回,任凭乱风吹得他衣摆猎猎,一双眼亮得惊人:“我是疯,那怎么了?”
如今既已阵成,那么拖一刻以及拖一年的时间都是一样的。
谢逢野死死地盯着这块石头,也没注意看自己身后。
他忽地想起一件事:他曾用冥王命格起誓,若生命难以保全之时,愿以此为契机,再见一次……
哪怕只是幻想。
死也甘愿。
不施法术探手去触阵,那可是必死无疑。
旧物在这,旧人会因着誓言来吗?
这个念头才出,瞬时野火燎原,烧得心脉滚烫。
谢逢野手已经伸了出去……
原本被安置于躺椅上的俞思化缓缓坐起身,正悲悯地盯着黑雾中那道身影,抿着嘴,眸中晦暗情绪慢流。用着自己都没发觉的力气,掐着手心。
成意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新回来,他历劫前起誓,若冥王有性命之忧,可恢复记忆来相助,前尘如泥沼,他若陷进去就是灰飞烟灭。
谁知第一回,谢逢野在抗天道雷劫。第二回,他要拿命去换琉璃玉。
这个不要命的傻子。
成意能感觉到自己的道心在不断地开裂,剧痛之下是根本不该出现的酸涩,眼眶发热的原因,不可说,不可念……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忍,否则就前功尽弃。
“拿命压又如何!我给得起!”谢逢野忽地怒吼,接着以指尖为刃划破掌心血肉,按到了阵眼上,另一只手作势要去拿琉璃玉。
看清楚冥王什么操作后,离他最近的神官尖叫到破嗓:“你疯了吗!!怎可拿命去镇阵!!”
即便,不世天瞧冥王做派不爽已久。
他是相当讨嫌,但罪不至死啊!
“冥王殿!收手啊!”
他这声还没喊完,只觉一道刺目红光火一般地烧过来,光焰退去,只余幽幽青荧。
可这幽幽微光,竟生生压制住了冥王!
再看来人,正是那被冥王带回来的青年。
却见那人一手遮着冥王眼睛,一手握着冥王手腕,狂风将他们的衣袍纠结在一处,搅得不分彼此。
众神官借此重获自由,立刻要动作毁阵。
那青年看过来,眸若冰石,却施下深厚法障把他们隔开。
这般场景已然超脱神官的理解范围,只是那额头的红痕……
好眼熟啊。
有如此法力,能压制冥王怒意,必是个上古神仙。
难道,是那位传说中脾气温和鲜少露面且与世无争的月老!
“上仙!”
“还好上仙制住了这疯子!”
“真不愧是上仙!”
众仙一瞬之间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涌上前来,却被一道凌冽法障拦住了脚。
有几个没能刹住的,甚至以头触障,碰出几声闷响。
众仙:?
这是什么展开?
却见月老顶着神官们的打量,只赏了他们凉凉一眼。
“滚开。”
第11章 诘问
法障内外全然是两个世界。
外头疾风乱吹死阵掀天而上,法障之内……岁月静好。
成意明明是在维持好距离地捏着谢逢野手腕,可从后面看来,好似疾风推得他们相拥一处。
又见,冥王往前一倒栽进了月老怀中。
好嘛,这是真的抱上了
众神官就这么看着被冥王喊打喊杀了近百年的月老,轻轻接住冥王,再没往法障之外施舍眼神,垂目屏声,长睫盖去许多情绪。
这是什么画面,传说中的以德报怨?
幽都鬼众还未找到另一处阵眼,狂风仍以摧枯拉朽之势撕扯着能碰到的所有事物。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阵本就是不详,旁边还有个被天道追着劈的堕仙。
沐风嚼完刚才谢逢野给的糕点,又呆呆地喊了几声“还要”。
他那便宜爹谢逢野因着灵力压制早已意识全无,由着俞思化捂着眼,如同雕塑一般。
浑然不知,所谓三月之后,已缓缓展开。
天地忽地开始转换白昼黑夜,眨眼便是数日。
从门外枯枝干草瞧不出变化,可周围的风里开始递送寒意。
入阵时盛夏,须臾便秋至。
然后有神官弱声提醒了一句:“堕仙此罚,是不是……三月一期来着?”
三月一期就代表着只要沐风所在,以他此身为中心,周围都要被连带着并发。
天色转换不歇,大家望向正在掐指卜算的那位仙君,见他神思凝重地抬起脸:“我想,我们或许该稍作离开。”
“昼夜已转过九十天。”
剩下的,无需他再多做说明,一旁的沐风已成受罚时的模样,少年郎君清风明月,风度端庄,斯文地解开束缚着自己的捆仙索,然后揩去嘴角那些甜腻糕点沫。
他面色平静得恍若局外人,在隐晦不明的天色中问:“各位还不走吗?”
堕仙之罚,雷劫虽是永无止境,可对于这些不世天云台之上的神仙来说实在无足挂齿,最要命的是接下来的东西。
“等等。”
他们正要走,却不防身后传来一道凌厉冷光,回头去看,沐风指臂而来,言简意赅道:“荷包,还我。”
早在冥王带着一堆人身鬼妖进来时,有几个眼尖的就把那女妖和那带着妖气的荷包一并收了。
谁晓得还被这沐风瞧了去,稳稳当当记下。
他此时伸出手,另一只手握稳了灵剑,大有不还出那妖怪,就要暴力来抢的意思。
西方无世祖啊,这可是掌罚的仙官啊!!!!
他学坏了啊!
“沐风!今你如此,还不悔过吗?”
“悔过何用。”沐风说罢,蹬地而去,剑指那名收着阿净魂魄的神官。
堕仙还敢如此放肆,这如何能忍?
原本被祭出来没派上用场的法器纷纷对准沐风,眼看就要兵刃相接。
忽地响了一声笑。
在疾风狂乱难以辨物之中,听得尤其清晰。
不是低嘲,也不是欣喜,只是简简单单一声气音,止了昼夜轮转。
此声过于突兀,沐风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停了动作,目光转向阵法边上静看了片刻,忽而原地下跪,对法障行了个不世天中最大的跪礼。
“都说堕仙出情种。”法障之内,阵眼之前,失去意识的谢逢野忽地站直身子,低笑着开口,“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说罢,抬手朝空中拂风似的一拨,止了阵眼狂风,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顺道破了月老法障。
姻缘铺顿时清平一片,光明灿灿。
这还不算,又看月老退身一步微微低头:“见过君上。”
君上。
让月老这般神仙叫君上的。
众神官脸色开始龟裂。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下界灭阵,会看见冥王用命去换一块石头,接着月老出现颇为怜惜地护住冥王,堕仙沐风为爱怒砍昔日仙僚。
最后,天帝附身冥王,温和一笑,抬手止了阵。
人间已如往常,只是秋阳高照。
如此这般,这般又那般。
众仙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得到了一句话——顿时感觉之前活的都好平淡哦……
冥王的日子真的十分之丰富多彩。
“谢逢野”在天帝附身的加持作用下显得温文尔雅起来:“此处有本君便好。”
众神官才反应过来要恭立行礼,听这意思是天帝让他们走,但全然不提堕仙沐风动手这件事。
那么问题来了,这俩个女妖是还,还是不还?
而且,瞧着沐风只打算要荷包里这个,那个红衣女妖要不要带走?
尚在踌躇,忽闻冷弦一声破空而来,似有实质一般震得屋子晃了晃。
此弦不知所起,却有撼天动地之效。
天道诘问。
每当沐风身成受罚之时的年纪,便要受此一回。
这是直击魂台与肉身的质问,身在其中,见过往因,再看现果。
对于已成堕仙的他,悔也无用。
但对于其他神仙,若身处诘问,会将心底最不可告人之事当面重现。
简称,揭老底。
天上地下,没有谁会愿意上赶摊开往事给别人看,神官们整队撤离,又想天帝在此,自有对女妖的处置,便一并将阿净还了出去。
将那个被冥王抓来的女妖也留下。
沐风只接过装着阿净的荷包,放在脸侧,接着额头贴地行礼。
天帝已转身去面向月老:“本君记得,上仙此番下来,似乎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成意道:“实在是恩恩情情,总要还的。”
“他本就是个痴的。”青岁冷峻不已,问道,“上仙这回再出手,要失了什么?”
成意垂眸不语,只觉余光处那颗石头明亮得难以忽视。
青岁终究没再说什么重话,只说:“现在他是谢逢野,是幽都冥王,不是你苦等的那位了。”
成意依旧不说话。
“要碎道心,却也不是一日之功,五感呢。”青岁环顾了圈谢逢野这间破烂的小门店,“那一劫过后他皮糙肉厚的什么事都没有,你却因那劫损了道心,如今已失味觉,如今再出手,便失触觉。”
“月老,你是急等着灰飞烟灭吗?”
成意这才深深一吸气,轻声道:“待此事一了,我自会断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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