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有翌日清晨一个睡饱吃好,一个心火乱闯眼底乌黑。
对比明显。
月舟灿笑着问:“怎么,你念经不能清心?”
江度紧紧闭着眼,不愿再答。
却半晌没听着那不着调的接下来的嘲笑,他忽然感到手腕一松,疑惑间睁眼去瞧,看月舟已将法器化剑,握在手里,迎着晨曦挺身而立,背对江度。
本是人间暖阳之下,无论如何都不该有这样的杀意。
那些腥臭妖气来自不修正道的妖怪,估计是循着此处两个神仙的仙灵之气而来,嘴馋得要命。
月舟持剑之姿一派凛然,说话却依旧用着轻松调调:“这还是几个大妖怪,估计苦练修道坚守不成,继而发现换个路子来得更快些。”
江度也站起来环顾四周。
月舟说的这些他明白,此类精怪若是修炼本就困难重重,可若是已入正道再换邪路,会比旁的妖怪更加嗜血滥杀。
若是此刻他司江度的修为,光是一只都很难对付。
更莫要说,来围杀他们的是一群。
“先前就有仙官下界再寻不到。”月舟清脆笑笑,“可惜,他们来得太早了,我还想和你多吃几天甜糕呢。”
江度瞪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
月舟回笑:“有想说的话,一定是要及时说的呀。”
腥臭在逐渐变浓,那伙妖邪已然发现了他们所在,此刻正直奔而来。
江度不知月舟修为深浅,只晓得若是开打,他连自己都护不住,更莫说能帮助月舟一二。
“一会若是情势不妙。”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月舟和江度在沉默中对视,复又开口。
依旧是异口同声。
“你就跑。”
江度先紧了眉:“我跑什么!我本就是一个闲仙。”
他想说,既然活得庸碌,其实诺大天界有他没他都一样。
月舟用一种他瞧不明白的目光静静地凝了他几息,再开口却是敛了许多笑意:“你可知,世上只有两种货色会一直羞辱打压你。”
彼时的江度正专心于迎战,没来得及品出这句话的深意。
“一种是恐惧你的强大,又不甘心承认你强大的,便寻着空就要说你一事无成,之后,你越是强大,他越会恐惧。”
西面先飞来道巨大光网,符文扭曲狰狞,下了狠手。
江度只顾着挥臂打开,没意识到月舟这句是在说叔父。
“另一种。”月舟笑吟吟地竖起剑阵挡住从江度身后暗算而来的术法,“便是不明白自己的你,仙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要敢想啊,真正强过你的,是不会有那闲时来羞辱打压你的。”
江度稍一愣神,正要细品此话深意。
妖邪群至。
人间清晨瞬时昏天黑地一片,月舟和江度两道仙光在浓黑妖云像一把挣扎破世的利刃。
最后即便他们险胜,也没落下多大好处来。
月舟更甚,激战时还以身做挡,替江度生生挨下一斧子。
虽未能破其仙身,但那妖怪修为了得,这一下也是划破云袍,割肉见骨。
偏他疼得脸色惨白,还要撑着精神调笑,说不了几句话就歪倒下去。
江度气他多管闲事,瘸着腿把月舟抗上,用最后一丝仅剩的灵力把他们俩送回天界。
力竭之后只觉天旋地转,却不知送到了何处。
再睁眼已不知今夕何夕,先是月舟的脸映入眼帘,随着视线逐渐明朗,江度才瞧清他们顶上有一冠霜树,冰叶之上缀满霜花。
“这是哪?”江度想坐起来,又被月舟眼疾手快地按回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枕在月舟腿上!
立时像条撞了网的鱼手脚并用地挣扎起身。
月舟被逗得直笑:“我也枕过你的,这有什么。”
“你。”江度瞧见他肩上的伤处还在洇血,随即改口,“下次莫要做这种蠢事。”
“救你怎么能算蠢事?”月舟从未笑得这般恬淡。
江度却咬着嘴不说话了。
他想,恐怕月舟不知他的身份,否则如何还能在他面前受伤。
月舟悄声过来,偏着头问:“你有为什么要救我?”
“没为什么。”江度挪开一步,打量四周,见广台星夜环绕,满殿空寂。
“这是浮念台?”
“对呀,说是不久之后就要有个龙神入主此处。”月舟步步紧逼,“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要救我?”
“救了就是救了!”江度错开对视的目光,“你都不知道我是谁,还敢替我挡。”
要知道,月舟若在此时殁了,没了这个横插一脚的仙君,掌风雪之职还能回到江度这里。
江度也能就此领回父母的长明灯。
是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心灰意冷自入穷途时那古木苍林里的一声朗笑,还是为了那斜倚梧桐的风流家伙故意给他带来可以遮挡伤痕的披风。
或是人间月下蘸着星魂的笑眼,亦是那扑身而来镇定心神的檀木香气。
江度回答不出来。
月舟这次没再凑到他面前,而是停于两三步之外,沉沉开口。
“我不是故意的,但你也知道自己不该救我。”
江度莫名:“又在说听不懂的。”
“司江度。”月舟喊他,似有重锤落到江度心上,“我本无意掌那风雪之职,抢了你的,实非故意。”
“还有,你确实不该救我的,若没了我……”
月舟难得这般垂目敛眉不做玩笑之姿,江度却猛地转身过来,说出口的话不是什么责问。
“你一早便知人间有妖邪做患,你是故意去送死的!”
这话吼得大声,月舟稍愣怔片刻,才噗嗤一声笑起来:“我可没那么伟大,我就想懒惰怠职。”
他没承认自己不想活。
江度不明白,这么一个璀璨耀目的仙官,有什么能让他看不开。
但既然他不再说,那便不问。
他们修养了几天,忽听外面钟鼓声鸣动,月舟兴奋不已,说这是迎那龙神亲来浮念台了。
又拉着江度再好好看看这棵霜树,言说万一那龙神是个不好相与的,恐怕很长时间都没机会来了。
江度被他扯得趔趄,却没推开,依着话到了霜树下面仰头去看。
浮念此台常年星夜流云,再有这凄冷霜树,好不孤寂。
江度心里有事,瞧着瞧着就开始出神。
若是今日从此处离开,他们还有机会能一起像之前那样吗?
月舟叫了他好几声。
“怎,怎么?”江度问道,“要走了吗?”
月舟绝丽之相,连凉星暗光落到他身上都带着飒爽,笑弯的双眼亮得耀目。
“这棵树美,还是我美?”
银汉慢转,星月辉映,有一缕光正冲闯入世,扰了清净。
说不清。
幡动还是风动。
江度像被烫到一般收回眼,低声回:“我不知道。”
第98章 定誓
此境之内风云变幻已不晓外间情况如何,谢逢野从未放弃过寻找出口。
尤其是在得知那所谓的龙神即将要入主浮念殿以后。
可是此境即便出口难寻,对于他堂堂一界冥主来说,想要撕破这往业幻境不过捏诀起阵而已,何须废这许多功夫。
他不想见,又不愿走。
何其矛盾。
就只好干巴巴地找了个借口:“我不想再留了,月舟如今生死……未卜。”
说完才想起他自己是懂扶乩之术的。
还是小时候在昆仑虚里跟老怪物学的。
说什么未卜……
玉兰劝道:“既然月舟递来灵笺,那便说明他自有思量,且没拦着我们同司江度见面,更没拦着我们进此幻境,只怕是有意为之。”
谢逢野瞧着不远处两道身影,胸口难免有些闷燥,一时醋意又起:“你是不是也想留下来看。”
这话已然努力地问得拐弯抹角,但其中酸味也直白地表达给了玉兰。
冥王殿又在同自己吃醋了。
玉兰默了片刻。
谢逢野死死地盯着他,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浮即将驶远的小船,渴望着背离深海踏实靠岸,“你看着我还不够吗?”
活像个幽都怨妇。
“谢逢野。”玉兰终于开口,“我们是来看当年究竟如何的,不是……你无需如此。”
他分明清瘦纤细,除了额上一抹红痕再无其他鲜艳,偏偏抬眸看你时那清风细雨一般的情意,总能像怜爱世人又偏爱于你的那抹曦光。
至公至私。
冥王殿招架不住,除了应声“好”还要压住面上的热意。
要论撩拨,玉兰还是后来者居上。
前面。
那是数万年前的月舟和司江度,他们正找机会去破了浮念殿的法障要看看新来的龙神长什么模样。
大体还是月舟想要来凑这个热闹,司江度本是不愿跟的,奈何扯不过这个蛮力仙君。
“到底什么人物,竟是翻他墙头这么许多天也见不着。”月舟满脸失望地从院墙上蹦下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司江度想伸手去接,但也只是手肘稍弯,就别扭万分地收了回去。
月舟瞧在眼里,眼尾扬笑,只“哼”一声说改日再来,转头就要接着去寻宴做欢。
“你去吧。”司江度脚步一扎不再跟着,“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月舟问道,“大好时光不拿来吃喝玩乐,岂不浪费?”
他实在有这本事把一干歪理说得理直气壮,好似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总让司江度那些合该勤于业的话夭折在嘴里。
“我……”每有争辩,司江度总是不占上风,是以这会他直接说,“总之就是不去,我还有事,没时间陪你整日折腾。”
说罢便冷着脸转身,离开时却像有洪水猛兽在身后狂追一般脚不沾地。
唯有这次,月舟抱手不追,只是挑着凤眸送那道残影闪远,低笑着说:“等着吧。”
其实他能做什么,无非回到原来的日子,等叔父得了空过来“训诫”一番,再忍着伤去佛祖座下听经闻义。
只是不会再去不成眠自哀自伤罢了。
偶有出神闲逛,脚尖总忍不住要往无尽渊那里走,又在司江度回神之后急急转换方向。
他不再有轻生的念头,但又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身份。
只有在梦里才敢趁着夜中静谧悄悄吐露心声。
谢逢野听见司江度沉睡时呓语喃喃:“不要再对我好了。”
他就这一身强撑的盔甲,瞧着不亲近,其实只是畏暖的冰雪,火光靠近就要融化的。
“这么克制保守的……”谢逢野紧着眉,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他吃过许多苦。”玉兰只说,“可终究心易变。”
此时的司江度连所谓的真人都算不上,放在天界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闲杂小仙,无职无殿,勤修苦炼,是他能找到唯一的证明自己还有用的方法。
好在夜夜拧眉入睡时,尚有窗外一痕清月相伴。
几天后他那叔父外出游历回界,没多久便通知司江度过去听训。
司江度沉默地瞧了那灵笺一眼,很快便收拾好往叔父那处去,未想在殿中瞧见叔父一大家子,还有……月舟。
虽几日不见,但月舟恍若不认识他一般,高坐殿上,云袍耀泽,凤眸睥着下首列位司家仙君。
再看司江度叔父等仙,一干垂首尊重饱含敬意。
待司江度进殿,小仙官又带来其他几个司家的后辈,且各自站好,待排列过后司江度已经被挤到了最后边,离殿门槛就两三步距离。
同月舟更是越来越远。
“月舟仙君知我司家灵泽深厚,恰逢新成殿宇,身边没个侍候的,这才特来我族挑选。”司江度这个叔父说话滴水不漏,分明这仙族已经不堪到了需要送后辈去给有权新贵做仙童的地步,还要强撑着面子夸耀门楣一番。
后又庄严宣布:“若今日选中了谁,必要谨慎听训于仙君座下,莫污了我族名声!”
在这种狭隘又自负的老古板面前,能有这等好事落到他头上,那是既荣耀又恶心的事,不过好在他脸皮厚度修为扎实,威严训下之后立刻就能对月舟笑脸相迎。
司江度在最后,心跳得越来越响,快要藏不住了。
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在今日被改变。
是那样猝不及防,却又带着许多不合常理的顺气自然,好似万年寒川上突然降临烈阳一轮,管你什么冰封万里无人之境,就是要你自今往后灿烂热烈,前路光明。
他是来要他的。
“太瘦了,莫要到时候端个茶手上没力泼我一身。”
“哎呀,太胖,不行不行,跟我出去跑山跑海撒风布雪,他定是跑不动。”
“太高……”
“太矮……”
可怜司家满殿娃娃,竟齐齐成了那泥坑里的大头菜,被月舟这道无情冷霜挑拣过一遍,没有不焉巴的,又不敢在面上现出不服气。
那云袍流银终于来到司江度面前,熟悉的清香先代为送过热情拥抱,险险压下许多不成器的心跳声。
不知是听去了这方寸之内的不安心跳,还是单纯地好心情漏了声笑。
总之这份促狭,挑热了司江度耳朵。
他低头盯着脚尖,却也能想象得出月舟此时该是何种神情,便听他朗声问:“这就是你们族里同我抢风雪一职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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