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道显眼些的,把外袍染得殷红斑斑。
那道灵光直直刺入他的左肩,地上那人受了疼,却只竭力忍着抖,待这阵难捱恶寒过去,才靠着石壁抬起头来。
“是江度。”谢逢野道,继而转头去看攻击他的人,“那这个应该就是……”
“叔父。”
江度额前沾了几缕碎发,面色惨白,只有一双眼睛还带些光亮。
这幅狼狈模样,是谢逢野和玉兰在过往之中从未见过的。
就他们目前的状况来看,与其说是被打,江度应该是在受罚。
“今日惩戒已然足数,我还要去佛祖那处听经。”江度分明连撑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可那双眼倔强。
不肯喊一声疼,更不愿服软。
“还去听经。”
那个被他叫做叔父的男人驻颜有方,打眼瞧过去同江度似乎差不了多少年岁,或有同出一脉的原因,司家此族,个个丰神英姿。
只是这个叔父,即便长得再好,骨子里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性,尤其是在看向江度的时候,目光中全是厌恶。
“你也配去佛祖坐下听经,你父母就是那极没出息的,你?”他上下扫眼施舍视线,“没那本事,还敢自请掌风管雪,如今倒用来成全他人,我们司氏成了整个天界的笑话!”
这便是在说月舟抢了江度掌风雪一项。
谢逢野听得眉头一紧,骗骗他如今真身还未寻回,于当年过往也只晓得在白氏万州之中那卷灵轴上看来的。
彼时成意龙神算得天界上下的头一份尊贵,而身边相伴出入的月舟和玉庄自是不用说,就看江度平日里行走各处,也是个被尊着的神仙。
怎么……
谢逢野偏头问玉兰:“司家这些个长辈,你见过吗?”
玉兰摇头:“我没见过。”
谢逢野仰头长骂一遍自己这脑子,当年玉兰上天界来时,江度早已脱离了这些族人。
他瞧着地上那个目光铮亮的人,心想怪不得他从不说自己姓司。
谢逢野喃喃:“却也没听他提起过所谓父母。”
之后几日,谢逢野寻不到幻境出口,倒是久违地在天界上闲逛了几圈。
或许正如那司家叔父所言,江度当真成了天界上的笑话。
只要往仙气扎堆的地方一站,谢逢野和玉兰就从那些零碎话头之中将故事听了个大概。
顺便一起嫌恶当年的天界简直风气堪忧。
说是这个司江度父亲是司氏,但母亲却不是,关于其身份众说纷纭,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凡人和妖怪两种。
之后他父母不知为何双双殒没,族中亲长便承担起养娃娃的重任。
说是养娃娃,但向来各家仙族自小教育的基本道法心经一概不教,导致江度几百岁的时候还是一个连凝团灵光都费劲的神仙。
之后有资格出入天界各处,靠着勤能补拙,竟叫他将一干缺漏追了回来。
后来请到其他神仙处,想要得一职,才答应下没多久,就被一个不晓得哪出来的仙官抢了去。
才有他叔父恼羞成怒,日日责罚。
就谢逢野冷眼瞧着这几天,除了责罚,便是族中有年龄相近的仙童对江度也是百般折辱,言语中总要提起他父母。
说他是一对耻辱生下的小耻辱。
谢逢野听得直摇头,连连跟玉兰感叹现在人间那个司危止。
傻是傻了些,好歹是个心思单纯清澈的。
怎么他家祖宗一个个都是这种德性。
彼时天界还有处要命的地方,叫做不成眠。
那是一崖临天之所,设在天穹尽头,下头是创世神利斧凿开的无尽渊。
所有罪仙都会被带来此处,下去先要烧灵烫骨,最后生生将魂魄撕成碎片散进天地之间。
更别提轮回。
江度最近很危险,他总爱失魂落魄地往那走,然后捂着一身伤坐在不成眠崖边,低头瞧着无尽渊,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偶尔嘴里还念叨几句:“我还以为有本事了就能离开,就能……”
“族中仙长说好的,若我掌殿,可将你们二位的长明灯还我。”
长明灯?
谢逢野不解,都说那人死灯灭,神仙也这样,江度父母都已亡故,还要长明灯做什么。
玉兰解释道:“大概,灭了的长明灯,是他唯一能给父母立的牌位吧。”
江度听不见他们议论,时不时再叫几声“爹娘”,再无他话。
到了后面,他更是越来越憔悴,噗通往崖边一坐,好几次身子都被烈风吹得在无尽渊上摇晃,险险就要落下去。
他也不在意,瞧起来并不是很想活。
谢逢野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度,玉兰也只是紧着眉不讲话。
江度也不知想到了哪处,似是瞬时下定了决定,撑手在崖边就要把自己掀下去。
“——等等!”
一声清澈温笑从不成眠那些古老苍劲的神木林中响起,来人灰衫云袍,玉冠缀着长缨,流银一般散了半身,行走间鎏光引目。
笑若冬寒见春,惊扰不成眠这方晦暗阴郁。
不是月舟又是谁。
江度本惊于此处还有别人,等瞧清来人是谁,面色倏地一凛。
他怎会不知自己这好不容易博来翻身的机会,就是被这个叫月舟的神官抢了的。
就是装,也装不出个好脸色了。
与之相反,月舟却笑得灿烂明媚,他听在几步之外,明知故问:“想寻死啊?”
江度冷冷地凝着他:“你想劝我?”
“不啊。”月舟含笑耸了耸肩,面上一派轻松,“真心想死怎么劝得住,我是想告诉你。”
他笑吟吟地踏着崖边碎石迈了几步,却让江度瞬时整个身子都绷紧:“要说什么就在那说!”
月舟眼底都是笑意:“好,我就想说能不能等我走了你再跳,不然人家该说是我杀了你,我可如何争辩?”
不成眠上云黑风高,吹出独特沉默。
谢逢野、玉兰:……
江度:“……”
他眨了眨眼,难以置信:“你!”
月舟轻笑:“我如何?哎呀!”他故作惊讶捂嘴,“你不会因为受不住我这句激就要跳下去吧!”
江度脖子上青筋都气出来了,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不,会。”
“那就好。”月舟偏头看他,目光在江度身上描幕一遍。
江度今日受罚之后就过来了不成眠,身上那些血口子和仙袍都没修复,这会被月舟盯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或者说,是难堪。
可月舟只是神色如常地收回目光,随后转身摆手告别,“再会,想死仙君。”
“别乱起名!”江度语噎,他撑着身子站起来,“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月舟背对着他回答,微微侧首,唇角掀着笑意。
他稍微顿了下话头,再狡黠又风流地眨了眨眼。
“你是今天之内我见过最漂亮的神仙,希望明天还能再见到你。”
“别死啊!”
月舟晃袖而去,独留江度在不成眠上愕然狼藉。
“……哪里好看了,胡说八道。”
第97章 扰心
自从那天不成眠后匆匆一见,司江度连着半旬都没再过去那片地方。
他在天界上的生活也单调得无事可说。
除了每日依旧要受到所谓叔父的罚打,闲了去佛祖座下听经,再自己回去默默发呆。
江度本就话少,这些天连自言自语都不说了,也不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喊爸妈了。
谢逢野瞧得越来越枯燥,越发精神地同玉兰寻找此间幻境的出口在何处。
直到江度又去了不成眠,但这次他没有直接坐到崖边自暴自弃,却像做贼般一路东张西望地穿过古林乱石。
“你在找我吗?”
声音自高处荡下,江度猛地抬头,正瞧见那独倚高木的身影。
月舟身着烟灰斗篷,坐在一棵繁茂擎天的梧桐树上,叶影纷纷环绕,周围时有流云携清风路过,看起来好不快意。
他还是那般笑着,好像天大地大,就找不出一样能令其忧心烦闷的事。
江度很快便收回目光:“谁找你了。”
“好吧,是我在等你,行了吧?”月舟话音里都是轻快的笑意,他轻盈如振翅灰碟,三两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
笑眼盈水地蹦到江度面前,抱怨道:“好无情啊这位小仙官,说好翌日再见,你却让我等了这么多天。”
江度警惕地后退,皱眉道:“谁和你约好了。”
被这么一再冷言相对,月舟也并不恼火,只是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眼江度,才说:“看来是用不上了。”
江度莫名其妙:“什么……”
却发现月舟背在身后的双手里还拿着另一身玄色斗篷,见江度视线落在那里,他便大大方方拿出来。
“喏,我给你准备的。”
江度迟迟不肯伸手去接,只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月舟惊讶道,“当然是陪我下界去吃饭喝酒咯。”
要怪,就怪月舟说得实在太过于理所当然了些,像是他们本就心照不宣在此相遇,接着一拍即合相携出游。
江度正在认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哪个字,这才给了月舟下手的机会。
他修为在江度之上,大斗篷一罩,顺便施术定了江度灵脉,二话不说就从身边撕开一道光门,拎上江度就蹦了进去。
可以说是很一意孤行了。
江度被这么绑着,面上越发不快起来,脸色如陈年老锅底。
“你这是做什么?”
月舟只留一个干净利落的下颌对着他,笑道:“都说了带你去风流。”
说是下人间吃东西喝热酒,但月舟没说过只去一个地方。
所以绑着江度从南吃到了北,凡是路过当地出名的食肆,必要进去大快朵颐一番,得空了再拎上两壶好酒,寻个风月清净的地方醉他个天荒地老。
也不知月舟是用了什么法宝,反正在手为剑,翻指又能化为绳索,结结实实地捆在江度手腕上,叫他逃跑无门。
江度呢,最开始还愿意怒言狠声责骂几句,后面干脆不置一词,跟在月舟身边就像个混吃等死的石头人。
太胡闹了。
他从不知天界上还有这么肆意妄为的神仙。
说下界就下界,还沉迷于口腹之欲,此等作为如何能担重任。
又想到为了那掌风雪之职,自己连日来所受的罪。
江度更是恨得厉害。
“问你呢,哎!”
一记灵光被月舟弹指打到江度额头,撞出声闷响。
“你说我们明早是吃酥糕还是吃甜烙啊!”
其实月舟也不过是问问,这么些天的相处下来,连他自己都习惯了江度或许压根就不会搭理他这件事。
“你觉得有意思吗?”
这回,江度却开口了。
月舟酒盏才送到嘴边,闻言惊喜地凑过来:“你肯理我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江度冷冷凝着他,“成神为仙,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司江度也算是个从小吃苦长大的,虽是见过各种不公,但好歹内在格局端正,即便气得肺炸也不会说什么伤人言语。
只会这么冷声质问。
这样的娃娃,栽进月舟手里当真没辙。
“我意气用事?”月舟古怪精灵地看了他一眼,尤为不解地咕咚给自己灌了口酒,待畅快过去,又是白齿红唇喜眉笑脸,“没有啊!”
他否认得坦荡,可见当真不认为从天界上绑下一个仙官陪他逛吃赏花有何不妥。
月舟今夜开心,没多会就将午后置购的那几瓶花酿全收入腹,酒瓶叮呤咣啷地斜在他脚边,江度却像听不见那些声音一样,闭目打坐。
是以,一人倚花望月,但总在瞧着余光里那个轮廓。一人静心念佛,但鼻息之间尽是清风酒香。
“哎。”月舟眼带迷醉,又笑嘻嘻地凑过来试图搭话,一个没留意压到了江度衣袖,说着抱歉要让开却不敌酒意,歪身就倒了下去,刚好能把脑袋枕到江度腿上。
这么一砸,酒消大半,却是笑意更浓。
月舟仰面瞧着江度,哆哆嗦嗦伸出手指着他,笑得语不成调:“你!噗哈哈哈哈,你现在的表情!好像见了鬼!!哈哈哈哈!”
江度脸已涨红,连声斥了他几句不成体统,伸手要把这无赖推开,却又被禁锢住。
“反正你要打座念经。”月舟慢斯条理地揉着刚刚施诀的手指,挑眉道,“不碍事,你打座,我要睡了。”
江度猛地睁大眼:“这怎么可以!”
月舟越发得意地往他腿上靠,很快便找到一处适合入眠的地方:“借君一枕,哈哈。”
他说到就能做到,当真闭眼之后不过三息呼吸就绵长起来。
江度瞧得哑了口。
说是他被诞下不久后父母就双双殒没,这么些年,莫说被人亲热拥抱,便是并行擦肩都是没有过的。
他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好距离,却没见过这样的……
月光如春水淑林,人间一片姣姣。
醉酒的入了梦,清醒的却红了脸。
“登徒子。”
到最后,江度都只敢这么小声骂一句。
可惜月舟没听见,带着唇角那抹不会消散的笑意往江度腰间又滑去几分,衣襟早已松散,一截白颈如鹤昂首。
怪今夜风轻云淡,万事万物都能瞧个清楚。
过了许久,江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已经盯着这个顽劣神仙瞧了许久,顿时心中大紧,脸热又心虚地闭上眼,整晚都不敢再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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