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若是品为歧视低看也可,若要当成好奇打趣也成,全凭听者心思。
司江度的叔父拿不住月舟的心思,只当他是有意羞辱,连声称是。
“那就他吧。”月舟反而问道,“有他在我面前,我可能会开心,就是不知若是他在我那处有个什么万一,可会伤了我同你们司家的情分?”
司江度叔父立马接话:“这是我们家最不成器的,仙君把他当个玩意就好。”
月舟得言嗤笑一声迈步就走,见司江度没跟着又回身催促。
此景明媚,春山如笑。
司江度一眼记下埋进心底,至死不敢忘。
那日天光大好,他披了一身晴云暖辉,在司家全族的注目下灿笑着唤他:“还不走,没听着你是我的了?”
只有创世神见过太阳最开始的样子。
司江度想,那是至光至明,所谓合该如此。
他没有不跟上的理由。
月舟一路欢欣,嘴巴笑得不肯合拢,连走路都要颠吧几下,招招摇摇的像人间刚得了大胖小子的媳妇,半点神仙的样子都没有。
司江度嘴角弯得几乎瞧不出来,但也始终跟在三步之外。
才进殿里,月舟就赶忙设障隔开外面,再神秘兮兮地递过一个木匣,笑着眨眼:“快打开看看?”
木匣里是司江度父母的长明灯。
“你……”司江度瞳孔猝然收紧,捧着匣子不晓得该从何问起。
你怎么拿到的?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步?
……
有太多话要讲,偏他选了最不该说的一句。
“我让你管这件事了吗?”
月舟还在骄傲万分地等他感谢,乍听这话笑还没来得及敛下,就被如此当头一棒。
还没来得及发作什么,那木头已经抱着木匣扭头走了。
司江度没来得及问自己今后该宿在何处,诺大灵殿之内,只有他和月舟。
但捱不住心底那些纷乱烦思,就找了个僻静角落默默坐下。
心乱如麻,都不知该从何处理起。
若尊父母,此物必该由他亲自取回,而不是靠一个外人可怜帮助。
再者,若是那月舟连长明灯一事都知道,那他在司氏这么多年艰难求生,这么多年狼狈不堪,月舟也知道。
大家都一样,很想在遇见惊鸿时,自己也是万般美好的模样,最好那段缱绻难忘里,互相要算得个登对。
否则自卑就如烈火,总要烧伤了谁。
司江度一直坐到星明夜浓,月舟才找过来。
这回,他不笑,也不闹。
只把怀里捧着那几壶酒往他们身边乱摆一通,像是同赌气一般重重地坐到地上。
司江度身形不动,却在阴影里暗自睫毛一颤。
——又发什么疯……也不知道砸疼没有。
“你族中那些鬼东西是好说话的?”月舟不鸣则已,没说几个字先呲了牙,“大家合该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若是有那把柄短处捏在人家手里,就算你日后一朝腾达,他们也能靠你往日之过摸着味找过来寻机给你难堪。”
“本就不是你的过错,何须万事低头?这么宝贝的长明灯落在那起子腌臜货色手里你也不觉得膈应?”
这话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做。
月舟把自己说得恼火,司江度只敢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捏紧拳头,却咬着嘴不答话。
“他们只当我带了你来是要羞辱欺负于你,而你今日被匆匆召来更是不知当殿要离开,谁也不会怀疑长明灯失踪事关于你。”
这话说明了此后再无后患。
月舟说罢默了几息,打量着司江度还是没有要搭话的意思,便是每根头发丝都透着油盐不进的意思。
更恼火了……
他重重挥袖,打架一般拎起壶酒,掀了塞就送进嘴里好一阵狂饮。
半晌才咂着嘴接着说:“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些时候我趁你昏睡时探过你魂台,即便修为有所亏欠,但你根骨扎实,又愿意耐下性子吃苦,有此品性,何愁将来没有出路?”
“何况我和你投缘,又是相识好友,我帮你这个忙怎么了!”
这话已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司江度一如既往的沉默。
月舟不忍了,反手把空酒壶一扔,哐叱脆响里他腾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怒声发问:“我就道这一回歉,你接不接受吧?!”
该怎么形容他此时的模样呢。
司江度愕然抬眼。
想他若是只毛兽,恐怕从头到尾都炸开成了刺猬。
“看什么!”
明明是来哄人的却先急了眼。
司江度抿了抿嘴,轻声说:“你喝不了这么多酒。”
“所以呢?”月舟不肯低头,但已垂下眼去瞧他,长睫如细绒一般盖下清影。
“所以。”司江度叹笑一声化进风里,生疏地开口,“有,还有我的份吗?”
“死木头。”月舟却是欢快坐下,大大方方拎了壶酒递过去,“喏。”
司江度接下他的酒,也借此时星明才敢提醒:“你轻点。”
今宵借酒生笑,暖了此后数载年华。
月舟是个容易醉的,三两壶酒下肚,早已歪歪倒倒靠在江度身上,嘴里一直不停,从南山红梅,说到北峰川寒。
恨不得一口气把人间说完。
手也闲不住,只管扯着月舟袖管祸害,抬头一笑,眼里那些浩瀚星海就要往外奔窜。
他说从来没有人跟他这般深夜饮谈,他很高兴。
司江度别开头,却再也没把手往回扯,任由月舟把袖口那棵云松揉成乱云一团。
“你族现在没几个好相与的,以后我只叫你江度。”月舟笑眼迷蒙,“江度,我呢,最喜欢看漂亮的东西,风雪自然是好,雪绒飞霜也是极美的,但我其实特别怕冷,偶然瞧瞧还好,若是以后有机会,我要去寻个暖和的地方,年年日日都见得着柳绿花红才好。”
“你呢。”
他以为江度又不搭理他,刚要皱眉,却听对方开口作答。
“我见世间多有不公,时起战乱,我想足够强大之后去保护弱小,护一方安稳。”
江度合上嘴巴,将未言的话咽了回去。
也想能护住想护的……
“你可真是一个正派的仙君!”月舟哈哈大笑起来,“那祝我们终能得偿所愿!”
他高振手臂对天邀酒:“以后我寻得春暖花开处,你也要成驻守一方的仙君,最好是特别威武的,到时候,你稍一点头,就护我一世安稳!”
江度笑着应了。
第99章 轮祸
月舟此殿名为长离,白日间总得光照青睐,似是连融融灿阳都尤为偏爱这位明朗仙君。
他把江度领来粗略介绍过此殿都有些什么布置,说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时,只管哈哈笑着敷衍过去。
好像这满殿琳琅法宝连带诸多仙家送来的至珍之物,皆不能入他的眼。
也未曾听其他说起从何族而来,稍有日暖风和无事外出的时候,就寻棵最大的梧桐翻身而上睡个天昏地暗。
江度呢,名义上是这位天界新贵带来鞍前马后侍奉的,但其实月舟每回出去撒风布雪都不让他跟着,倒是把殿里藏着古轴经卷的那楼云阁给人打开,叫他只管放心了学。
若是问起月舟为何不修炼。
“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总爱问东问西?”
他仰在树上眯着凤眸,张口言笑轻快,任长袍缓缓垂落随风摇舞,一身流银风度。
年华代代,这一殿长离,留了太多缱绻柔光。
江度身在其间,父母的长明灯稳居龛台,他已不想再出去参与任何纷扰。
也真如月舟所言,江度悟性极高,不过百年便修为大涨,狠狠超了曾经那些司氏后辈一大截。
简言之,江度在长离殿的这些时光,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安逸的一段日子。
只是,月舟还是心心念念要去瞧瞧那浮念殿的龙神到底是长什么模样。
“说不定是生了八只眼,不然就要有四条腿。”月舟断言,“否则怎么会来了这么长时间不愿出来走动。”
他说这话的时候墨发未束,还被江度捏着大半。
那好动的主人一晃,那些青丝便也要跟着乱摆,挠得江度手心发痒。
“别乱动,每次就你束发事多。”
江度难得多说几个字,引得月舟惊讶回头,一双漂亮的眼上下流转将他看个遍。
“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江度按着他的脑袋转回去,侧身去取玉冠。
月舟对着水镜朝身后的江度咧嘴笑:“每次说到那龙神你都很抵触。”
江度微微垂眼,手上也只停了一瞬,继续熟练地给月舟束发。
“胡说。”
“好,是我胡说。”月舟眼尾飞扬,笑意肆意流淌,“那就今天你陪我去浮念殿,我们也学那些考究神仙,正儿八经地送了名帖去看,你说好不好?”
“不好。”江度当即回。
月舟满意点头:“那我这就去写名帖。”
江度:“……”
月舟从他手里夺了玉冠自己戴好,只是凤眸飞挑发问:“你总说不要,又不肯说为什么,只要你同我说名为何不愿,但凡理由充分我必不会再去多看的。”
“能说么?”
原因为何,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左不过为了一个“妒”字。
可江度就是说不出口,只敢在月舟瞧不见的地方,把收在袖管里的手掌握了又握,只说:“我没有理由。”
月舟起身,静静地看着他,此间唯有呼吸声在小心翼翼。
“好,不说便不说罢。”
江度只管垂眼,等那身灰袍远去才敢抬起头。
他哪里敢说,又怎么能认。
此身不堪无名,岂敢攀爱月舟?
要说那所谓的龙神。
他见过的,先前月舟下界去,江度去听经的路上曾远远望过一回,远隔仙云灵光,那位的气度果然超俗。
听身边的仙官说,好像是叫做成意的。
江度不想让月舟见到他。
可这世上道法万千,他想不出任何一种可以阻止月舟过去的。
这分明是件小事,可于江度而言,却又那么兹事体大。
缘乃命定,该见的人兜兜转转总是能见到的。
却不是因为名帖。
到了月舟定下要去正式拜见的日子,未等他们出了长离殿,先有一阵轰动从天界东南角传过来。
那个方向是不成眠。
之后才晓得不知从哪来了头古怪妖兽,先前从未见过,可其身躯若山高,毛如坚铁不能穿破,更有诡异法障护着,兽面狰狞不已。
是从无尽渊里爬出来的。
谁也不知道那处决神仙销魂扯魄的地方何时有了此等凶兽,可万事都来不及追究,因它掀掌凝冰,口吐玄火。
冲闯过来,竟是将天界都毁了大半。
恰逢四门武神不在,天界守得勉强,凡有带头先去的仙官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江度原本只是听负伤回来的仙官说起,但也跟着月舟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不大喜欢这个天界,但也晓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在他心里,只要天界是安稳的,那么长离殿自然也能太平安宁。
护住这殿,就什么都能护住。
待他们前后落地,还未放下掐诀的手指,先有浓烈厚重的腥热扑面而来。
那是戾气,是在无尽渊下积年累月无可得解的戾气。
在所有黑云烈风的尽头,是团连接天地的烟雾,边缘处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溢着流烟,缠绕着上古符咒,同天界这些仙灵之气撕扯,伴着噼啪雷鸣电闪。
忽明忽暗的古林之外,已横了许多法器脱手的仙官,身之所在处,连风都是滚烫的。
他们来不及离开,许多身体之上已显出烟消之状。
此景在前,恍若炼狱生于九重天之上。
身后还有各处洞府的仙官闻讯而来,其间还有几身明黄仙袍穿梭不歇。
这些是药师府的仙官。
“江度。”月舟执剑于前,任由烈风扑面而来。
他问:“怕吗?”
“怕不怕的,还重要吗。”
江度念咒固好自己心神,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月舟身边,一同凝视云天尽头那团浓雾。
传言和故事相差甚远。
那从地底爬出来的怪物哪里能见到面目如何,它周身都被浓雾笼罩,浑然一幅暴怒之状。
如此便不可镇压只可屠戮了。
同先主战的月舟心法不同,司家专修一个护身护世的道法,是以他要稳住自己心神,那么就可护着月舟一路杀过去。
那日不成眠上空雷鸣电闪,天兵整军而下,那般净白浩荡的灵光在后面数年都消散不去。
其中有道火金灵光悍戾而去,在周围灵光都被挥退难行之时,唯有月舟纵身而往。
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剑诀稳悬胸前,脚尖所落之处,皆有万世风雪来祝。
江度适中跟在他身边,操纵着法障的手一刻都不敢松懈。
不过数百步远,因有腥风作乱,还要险险避开那些夹带着诡异符咒的雷电。
此一路过去,有如攀山。
本以为是个凶兽,可越发战至面前,越发瞧不清其面目。
那些黑雾只要攀附到手脚便生无边吸力,直要将所有东西拉扯过去。
身入其中,目之所及皆是浓云墨天。
起初,江度和月舟尚能挥断浓雾救下途径的仙官,可越往后他们几乎连自身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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